人與狗
作者:陳冬冬
我能聽懂狗話,真的,不限于“我餓了”、“上廁所”、“你媽逼”之類的日常用語和問候。倘若你想和一只狗深入交流,我堪當翻譯。是的,我既不能證明自己前塵后世為狗,今生也沒有真正的狗日子,但我是了解他們的,哪怕的確只是生活的一角。首先,聽懂狗話是我與生俱來的本領。其次,曾經有一只狗,和我坦誠相對。
一天午后,太陽泛著羞赧的紅光,西墜的欲望并不強烈。我躺在草坪上,正享受不動腦子的幸福。不動腦子真好,懶洋洋的身體感到無比恬適。我的狗跑來我耳邊,輕輕舔了舔我的臉頰。以往此時,接下來它就配合地朝我推開它的方向跑掉了。但是它仍在和我耳鬢廝磨。我親昵地撫摸它的額頭。旨在安慰:哪怕隔壁家的小母狗不鳥兒你,也絲毫不要灰心呀,我是你堅強的后盾。
戲劇性地,它開口說話了,講狗語。它說:“我想做一個真正的作家,像你一樣。”
除了“汪汪”以外,它說的第一句話。哼哼唧唧,沒有美感可言。像我一樣?我他媽根本還不是作家。它說自己憋了好久,明知道不是好事兒,但它已經兩歲,實在憋不住了。我以人類的態度表示同情,同時表明愛莫能助。它說它懂得,它不需要其它實質性的幫助,只要有人知道這件事兒,使它相信自己并非孤絕于世就足夠了。那一時半會兒,我笑得挺尷尬的。
我的狗想當作家。直接導致我的情緒產生激烈震蕩。怎么就聽懂了狗話?我都忘了想了。盡管后來過了多年還是沒想清楚,但悲哀的終歸是當時想都沒想。想都沒想,對人類智慧赤裸裸的侮辱。一只雜種狗,想當作家,不算完事,它要別人使它相信自己并非孤絕于世,還要當作家。我該怎么說?它是一只特別的狗?實話說,的確有那么一點兒特別。在我看來,這主要因為它是我的狗。
要真的論起來,當他說起“像你一樣”的那一刻,在我腦門兒上感到了一股實在的光環,大概出于所謂榮耀的眩暈,我才沒有急于矢口否認什么。而它的思緒似乎陷入了混亂的泥淖,不停和我探討做為一個真正作家的深層問題。對此我一無所知,編起來比較費勁,才只得化繁就簡,坦白一些。我不是什么真正的作家,連作家都不是。
我的狗說:“有人說你是,你就是。”我說:“我從來沒有同意過。”我的狗說:“你也沒有當面否認?!蔽艺f:“可能因為我發表過作品?!薄熬鸵黄芷胀??!蔽矣终f:“可能因為我得過獎?!薄熬鸵淮?,稀里糊涂?!蔽颐腿灰庾R到談話的性質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我說:“你看吧,和你了解的一模一樣,所以,你不要再和我探討什么了。我和你懂的一樣少?!蔽业墓氛f:“不是那么回事兒。你是什么,或者不是什么,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按你們人類的邏輯,你身處那個角色,就要懂得那個角色,并且學會去做。而不是自己選擇角色?!蔽艺f:“那好吧,我什么都不是,如果非要是點兒什么的話,我是一個人?!?/p>
我的狗說:“現在就對了。在人海里你是一個作家,并且愿意自己是一個人,那么你就是真正的作家了?!贝丝涛抑幌雽λf:去你麻類隔壁,然后揍他一頓。但生而為人,完全不用粗鄙至此,況且對付一只狗。此刻我計劃先把話題繞開再說。于是,我詢問起了關于它的來龍去脈。在談話中,它的興趣多少偏離了自身,幫忙找回來實在不算難題,因為它足夠自戀。
我的狗告訴我說,什么時候產生了當作家的想法,它自己也說不清,好像本來就有,而后越來越強烈。主要的是,它認為,就像每只狗都應該有所追求,它的追求就是那樣子了,冥冥之中,隨著年齡增長,愈發難以克制。而它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不敢說。因為它不想做普通的狗作家,要做有“人性”的作家。這違反狗類的法律。在他們的世界里,講人話是死罪,有人性,也是死罪。
當時,我的狗難為情地說:“我們的法律明文規定,說人話是死罪?!?/p>
我說:“你們不是人類的好朋友嗎?人們給你們飯吃,你們幫他們看家,我們有著歷史的階級友誼啊?!?/p>
它說:“不可否認,個別的狗與個別的主人之間存在純潔的友誼。但特殊情況不能代表一般規律。歸根結底,你們是人,我們是狗,人有人格,狗有狗格。重要地是,雖然你們口口聲聲說,狗是人類的好朋友,但把一個人比喻成狗的時候,不一樣是罵人的話嗎?”
我不屑多言了。出于交談禮節,問道:“難道人類有什么自然體現也值得你們深刻鄙夷不成?以便……凸顯狗格?!彼f:“直立行走?!痹谒鼈兛磥?,第一,直立行走是出于對身體(特別是**)的炫耀,非直立行走的動物同樣可以幸福的生活,人類一貫以此為傲(什么時候的事?)。第二,最讓狗忍受不了的是,人類穿衣服,半遮半掩地炫耀。這叫什么?虛榮加上虛偽,特別是女士們夏天越穿越少,直接不穿就好了嘛。
它說:“你還記得嗎?在我很小的時候,住在早前的主人家里,我們見過一次,后來你再過來的時候,我總是追在你腳后。”
我說:“當然記得?!?/p>
它說:“我那時的主人說,它那么喜歡你,你帶走算了,后來,你就把我帶了回來。那時在你腳底走來走去,我實際是想絆倒你。你第一次見我,雙手握著我的前腿,讓我兩腿著地。我沒有反抗。因為這直立行走的惡劣行為,從此我就被家族排斥了。性質就像你們人類古代的抓三,我的運命就此決定。我的父親罵我是‘兔子養的’。我的母親好幾次痛哭。我有什么辦法呢?最后還是被你帶了回來。不過你放心吧,現在我沒有恨,你家養大了我,我便要感恩。這也是你們所謂的狗性之一,但我不在乎。哪怕你害得我被罵作‘兔子養的’,哪怕這樣?!?/p>
我的狗讓我知道,“兔子養的”在狗群里是最兇狠的罵人的話。根據它的闡釋,可做如下解析:首先,兔肉美味。所以兔子在狗面前,通常是待宰的貨。其次,兔子的大耳朵。不能像狗耳朵一樣貼在頭皮上。盡管狗捉兔子咬耳朵有點像男人打架扯頭發。大耳朵始終屬于缺陷。再次,兔子的小尾巴。小尾巴不能為它保證優良的方向感。你可能認為遭遇天敵的時候尾巴是累贅,但狗的智慧足以解決這個問題,夾起來。再再次……一切都昭示了把狗喻為兔子的侮辱性。
狗類的管理思想與人俱進,且執行程序簡單得多,唾罵即判決。倘若當家的狗說誰是“兔子養的”,它在原來的生活圈子里就沒有立錐之地。
我的狗說得我有所愧疚。于是,我認為關于要當作家這件事,它口中“應該的追求”,形容太過微妙。它有所隱瞞,或者另有玄機。我不相信有什么天賦注定的作家。而當我問起,它早已改變了往日固執的神情,用疲累的眼睛望著我,怯生生地問:“你確定自己想聽嗎?”起初我不明就理,它又問了一句。接著說下去,我便狼狽地抑制情緒,從心底搜羅誠意,略帶囁嚅地說:“嗯,開誠布公地說,我……的確想聽?!?/p>
但我遠遠低估了我的狗。它已經可以忍住不說,不那么需要傾訴了。而且它早就發現了主人對它感情上的欺凌。自它第一次向我流露要當真正的作家的想法,我一度做出假裝同情和耐心的樣子,實際上從震驚,到敷衍、遷就的心理變化,從來沒有逃過它的眼睛——屬于一只狗的敏覺的眼睛。好在我馬上獲得了原諒,它憂郁地說:“我是有所保留。但你直接說了謊話。拋卻普通人的虛偽、反復無常,以及你們人類在狗面前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你已經很好了。現在說你想聽的吧。說你想聽的?!?/p>
它說它不想逃避自己,它的主人窮得那么平凡,讓它沒有真實的炫耀可供取材(包括像樣的苦難)。它坦白了自私的傾訴欲望和它在自我闡釋的過程中有意弱化了某種內在傾向??偠灾?,很大程度上符合我的惡意揣度。它重復地講到了童年的陰影,它以為如果當真正的作家,發勞騷也算才能,它一次一次地回憶,變得越來越憂郁,才知道苦難原本不是財富。同時它暗自認為它有一個地方遠勝于我:它要選擇自己的角色,而不是被動地充當什么——偏偏又選擇了我來作為第一個表達對象,讓人哭笑不得。
我的狗說:“講完這次,你就不要問我關于作家的事情了。”
直到它絕望地打斷我無意中含有少許敷衍的安慰,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們所探討的問題比較正經。我的狗遭遇深重的困擾,它沉不下心來,每當默默地躺在角落,一有風吹草動,就本能地警覺,豎起耳朵架起狗的攻擊姿式,怎么都克服不了,怎么都克服不了。我感到悲愴了。真的,狗語在禁錮的寒風中搖曳,狗性到底是深入了骨髓。我不知道它能否戰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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