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方（1）

　　南方

　　作者：陳冬冬

　　一

　　陳維清的電話驟響。午夜十二點，陌生號碼。他以為是學校附近按摩店的那位姑娘找他。等搞清楚狀況之后，陳維清心里瞬間打翻了好幾個五味瓶。

　　他第一個喜歡的女孩，她失蹤的時間太長了。

　　自從來到這所學校，陳維清仿佛有意識地隱藏自己。他的手機通常處在關機狀態，QQ偶爾上線一次，匆忙隱身或者干脆下掉，對待曾經無話不談的摯友，也像封建時代逢到大年三十的佃戶相對債主一樣，敏感、躲閃，有時聊上幾句，他迫不急待地找借口脫身，根本聊不出熱情，隨便哪個生物都會認為他在敷衍。關系一般的，這樣就算了，不往心里去。關系要好的就忿忿地說：他肯定是上了大學，交了新朋友，不把我們這些土包子放在心上了，誰巴結你呢？慢慢就越發地疏遠。某天，陳維清感覺心里空蕩蕩的，怪不是滋味兒，可是無論找誰談心，都不知道從何談起——隔的時間太久了。

　　照常理說，他有幾位朝夕相處的室友，如果愿意，不至于弄得自己落落寡合。有一次，大家在抱著電腦看電影。一位室友說：“這演員太正點了，一定是被潛規則了的。”大家應聲道：“精辟，有道理?！标惥S清一本正經地說：“真有道理呀，誰不知道陳紅的老公是導演陳凱歌？像徐帆、蔣雯麗、周韻，都得陪導演睡覺呢，因為他們的老公是馮小剛、顧長衛和姜文啊?！遍_始的那位室友無所謂地說：“這個，真不知道。”陳維清不依不饒，甚至發表了批判的觀點，“俗話說，不知者不罪，但‘不知道’不能總作為你信口開河的解釋吧？”像悶在屋里耍長棍一樣，打翻了一片觀賞電影的興致。這種事情越來越多，人們悄然對他敬而遠之。

　　陳維清是同學眼中的另類，他的手機鈴聲也踏實地標新立異，唐朝樂隊版本的《社會主義好》。睡前，他捧著手機端詳了半天，好像在傷感本月免費短信浪費得可惜，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也不愿胡亂轉發不帶個人感情的垃圾信息給朋友，就這樣一邊發呆，一邊睡了過去。室友們齊刷刷地坐了一排，在玩網絡游戲。耳邊手機響了，嚇得陳維清毛骨悚然。一位室友調侃道：“你的鈴聲真是別具一格呀，這首歌紅起來的時候，**理論還沒有寫進《**》吧？”陳維清說：“你知道現行的《**》是第幾版嗎？”那人說：“跟我有什么關系?！币粫r無話，陳維清把剛剛遮掩在枕頭底下的手機拿出來，任憑它肆意地響。

　　不知道是純粹地不想接電話，還是在想怎么搭岔兒。也許他覺得，如果是朋友有事找他，一定會不停地打來，或者換成發短信。另一原因是，他的印象里陌生號碼最大的可能是搔擾電話。不過，誰會在午夜如此不厭其煩地電話推銷呢？掛掉再次響起的電話，他爽快地回了短信過去，“對不起，陌生的號碼我不接，請問哪位？”對方隨即回復道：“維清，我是杏兒，你在哪兒？”哪個杏兒？

　　二

　　在一個有月光的夜晚，上弦月。青葉反射如水的月光，輝映出閃亮的光澤，像一眨一眨的天使的眼睛。路邊陰森的叢林深處發出簌簌聲響，好像隨時要從里面跳出一個人來，嚇失路人的七魂六魄。夏天還沒有結束，夜晚的風卻有些涼了。兩個人悠悠地走著，驀然止住腳步。從談論的話題揣測，不像卿卿我我的小情侶。

　　“你確定就這么走了嗎？”

　　“我會想你的。你會不會想我？”

　　杏兒說：“你有沒有什么話要跟我說？”

　　杏兒說：“你以前不這樣的，以前你那么爽快，為什么現在婆婆媽媽的？男人，最好雷厲風行一點，想說什么就說出來，想做就去做，這樣才不會后悔，才不會留下什么遺憾。你說你扭扭捏捏成什么樣子？如果沒有什么事情的話就這樣吧，我困了，明天要坐車?！?/p>

　　陳維清說：“你打算……出去做什么？你憑什么養活自己？”

　　杏兒淡笑道：“你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那天陳維清把杏兒送上樓去，在她們家門口坐了許久才下樓回家。

　　第二天，陳維清驀然發現杏兒的媽媽憔悴了許多，難能和之前手腳迅捷、處事大方、勇斗城管的主婦相提并論。

　　陳維清主動打招呼道：“阿姨，杏兒走了？”

　　她搖頭嘆息道：“恩，走了，嗨，小杏才初三。”

　　陳維清望著她蹣跚的身影，想說些什么，到底沒有開口。在涉及骨肉矛盾的場景中，旁人的話語微不足道。

　　短信聊了一會兒，陳維清說：“我給你打電話吧，這么多年，想你，想聽聽你的聲音。”

　　杏兒說：“恩，我也想你。”

　　杏兒原本清快的聲音成熟了許多，而且有點沙啞。

　　陳維清說：“你生病了嗎？”

　　杏兒說：“沒關系的，上火，嗓子有點不舒服?！?/p>

　　陳維清說：“你還是這么粗心大意，注意身體啊，又沒有人照顧你?！?/p>

　　杏兒輕輕地說：“恩，知道的，我很疼自己的，你還是這么磨嘰……沒有像從前一樣好?！?/p>

　　杏兒口中從前的自己，陳維清自己都記不清了。大概是杏兒向他表白之前。陳維清皮膚的顏色黝黑，較奶油小生甚至有些粗糙。但他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長著一雙梁朝偉式的電眼。學習成績好，幽默開朗，重要地是，他從小住在機關大院里，所以異常招人喜歡。

　　當初的杏兒思想單純，聰明勤快，性格溫馴，常常穿一條白色的長裙，尤其顯得身姿綽約。陳維清說，最喜歡的是杏兒左耳下方的一顆黑痣，那是美人痣，說得杏兒臉紅不已。一前一后一起上學的路上，陳維清總是習慣保持走在她身后左側一只腳的距離，他說，第一，這樣方便欣賞她長發的飄逸，第二，可以隨時凝視她秀美的側臉，性感的耳垂，第三，順便撿拾她落在地上的香味，絕對不讓別人撿了便宜。每逢此時杏兒就說，流氓，滾蛋。

　　三

　　室友告訴陳維清，A市有一家按摩店，姑娘年輕而又漂亮，也不貴。要是想試試的話，倒是值得一試。他還在猶豫不決，一時聽說杏兒在那座城市，就馬上變得急不可耐了。他至少可以見見杏兒。而來到車站之后的陳維清才發現自己多么趕時間。大屏幕上顯示，唯一的一趟通往A市的車，離發車還剩二十多分鐘。售票大廳人滿為患，售票窗口前面的長龍排到門外，從頭到尾點一次名都不只需要五分鐘。他腳步踟躇徘徊，一時沒了主意，搞不好要在這里過夜。嘴里不覺默念道：但愿有意外發生。

　　一位矮個子胖胖的中年婦女湊在跟前說：“小伙子要去A市的票嗎？有座。”陳維清難以置信地說：“拿來給我看一下?！彼麤]有發現車票異常。中年婦女催促地說：“要嗎？”陳維清問道：“不會是假的吧？”中年婦女說：“真的，絕對是真的?！标惥S清買了黃牛票。臨走時，中年婦女強調說：“這種票你在站里都買不到的，我們拿的是內部專供”。陳維清說：“哦，知道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急于相信陌生人，只是松了口氣，徑直走向候車室。

　　火車沿著山腳奔馳，不知不覺的，車窗漸漸蒙上濃重的灰褐色。窗外連綿起伏的山嶺像極了駱駝的背，只是越發地隱隱約約。

　　夜色引人遐想，想像和杏兒久別重逢的場景，陳維清忍不住偷笑。他要給杏兒一個驚喜，從天而降地出現在她面前，他對自己浪漫的想法感到滿意。陳維清要牽著她的手，讓她答應，永遠都不要再離開他。好像杏兒已經在他面前，他需要莊嚴地表白，陳維清在腦子里尋章摘句，就像以前在筆記本里寫過的那樣：

　　杏兒，你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像幽靈一樣帶走我一半的靈魂，一半的世界。你根本不爭求我的意見。你讓我在無數的日子里朝思暮想、惶惑不安。我有時拼命地讓自己恨你，但是一想到你那么可愛，那么善解人意，如果我恨你的話，有可能遭受天打雷劈，我就害怕。所以我只能愛你，如果我不愛你，作為懲罰，也許天底下的花再不會開了。為了蒼生著想，我只能愛你一輩子。這不是青春懵懂的浪漫和幻想，柴米油鹽醬醋茶，在我的考慮范疇之內。你休想以任何一種理由拒我于千里之外，除非你覺得我不夠帥。那真愁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不會無恥到去整容的，整得老媽都不認識，看著多別扭啊。你是愛我的，對嗎？

　　陳維清終于有機會把一切的煩惱置于腦后，他非常自信地認為：去他的退稿信，去他的室友，去他的掛科吧，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當每次掛科，他就漫不經心地說：“有什么呢？我的興趣是寫小說?！贝蠹抑浪祢樵趯嬍?，也都不好說什么，說了他也聽不見。

　　前幾天，一位編輯老師給他小說的評語是“故事不新穎、情節不緊湊、用字不冼練、人物形象立不起來、描寫落于俗套……”陳維清很難過，有史以來從未這么難過，不是因為小說被批得體無完膚、一無是處，而是誠實的編輯老師沒有拿一句‘風格不符’作為搪塞的理由，他說得有理有據、無可辯駁，宣判陳維清的稿子發表不了，不能繼續冠冕堂皇地拿“審核制度”為自己開脫，“前衛”和“先鋒”兩兄弟，忽而從替死鬼變得趾高氣昂，不留情面地棄他不顧，也不關他們什么事兒了。

　　此時的陳維清不是文青，是一個追求愛情的單身漢，而幸福近在咫尺，他自是沒有心情和狀態拘泥這些。

　　他想起在候車室斗嘴的一對小情侶，臉上露出類似回味的欽羨或者憧憬的復雜表情。男的染有一頭黃發，頭發長長地耷拉在肩頭，有些詭異。“黃頭發”手上拎半根雞腿，問女的說：“你還吃不吃？”女的發嗲地搖頭。男的說：“扔掉可惜，你吃了吧。”女的說“你吃?！蹦械挠悬c不耐煩了，說：“給你，不吃你拿著，你吃剩的。”女的臉色比早孕試紙變色快多了，兇惡起來，接過雞腿重重地砸進垃圾桶。男的帶笑道：“生氣啦？”女的不理她，努起小嘴兒。男的推她一下，她肩膀干凈地聳開，火氣很大。男的臉蹭在女孩子耳邊說些什么，女的禁不住挑逗，笑逐顏開，曖昧地把他推得遠遠的。

　　忽而，陳維清聯想到了杏兒，文靜乖巧的杏兒。

　　杏兒比候車室的女孩漂亮多了。她要么雙手自然下垂，嫻靜地站在那里，要么雙手交叉在胸前，靜靜地不說話，偶爾露出會心地一笑，就這樣守在球場邊。她的手上拎著半瓶可樂，或者礦泉水。他在球場上大汗淋漓，跳出邊界到她面前，杏兒就把水遞過來。

　　陳維清關切地問道：“熱不熱？”

　　杏兒瞇起眼睛，莞爾一笑道：“不熱，沒事兒。”

　　他用指尖觸碰她的鼻尖，也許是那顆黑色的美人痣。她先是微笑一下，接著恍然大悟地說：“你手好臟??！”

　　他挑釁地吐個舌頭，機敏地跑掉了。

　　陳維清的思緒無邊無際地舒展，他的臉上蕩漾幸福的笑意，似乎忘記了周圍的一切，包括自己正一個人在火車上。在黑洞洞地疑似遙遠深處的地方，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轉頭，候車室的男女站在走廊，倚近陳維清的坐椅靠背——那兩個人買的是站票，陳維清看見的是車窗玻璃的豎影。陳維清上下打量，男的一襲稀奇古怪的裝飾，褲腿像麻袋一樣粗（浪費布料），卻短得不到腳踝，讓人不禁懷疑是截取了貼補在上面（店家并沒有吃虧），整體而言，模糊的影子出奇地駭人。女的不算漂亮，衣著倒是素凈，端莊大方，一副良家婦女的樣子。

　　四

　　倦意洶涌而至，他變得心煩意亂，胡亂的思緒趁虛而入。陳維清在此前的搭訕中與旁邊的“黃頭發”聊得挺愉快，他們是同城某所大學市場營銷專業的學生。陳維清察覺他身旁的女友筆挺地佇立，昏昏欲睡，心想：這樣睡得多難受呀，畢竟她不是鶴，也不是大象、長頸鹿之類，沒有與生俱來站著睡覺的本領。

　　陳維清主動跟“黃頭發”說：“抽煙嗎？”

　　“黃頭發”擺手推辭。

　　陳維清壞笑，調侃道：“怕老婆?！比缓笃鹕戆炎蛔尳o女生，他刻意補充解釋道：“我去抽煙區透透風?！?/p>

　　陳維清前往抽煙區的路上，可謂翻山越嶺，跋山涉水。走廊逼仄的夾道擠滿了人的部件，留出的空隙甚至不足夠放下一只腳。

　　人們有蹲著的，有坐著的，有借別人座位邊角側倚的，有騎在行李箱上的……形形色色的人，各種各樣的姿式。陳維清沒顧考慮車廂里有多少體面的人，這種級別的火車，估計也碰不到什么體面人。他從一條腿領空跨過去，扒開一顆腦袋，拍醒一個個熟睡的人。好在走到抽煙區，但抽煙區的人口密度比車廂里還要大。幾對同齡的情侶像漢堡一樣雙雙疊成幾個組合，躺在行李墊上，橫七豎八地把可憐的角落擠得滿滿當當。點煙就得請他們抽二手煙，立即返回就重新把走廊攪擾得風生水起，陳維清進退兩難?；赝谎?，恰好瞧見一位被打擾過的大嬸，剛剛調整到一個舒服的角度，閉上眼睛，蜷縮在走廊里。他絕對不好意思即刻返回。

　　夜景幽邃的黑暗深不可測，只聽“哐當，哐當”的聲音由近而遠，由遠及近，徘徊著音質粗放的混響。車廂對接處時而小幅擺動，縫隙擠過的風撫在人的臉上是有溫度的。陳維清掐滅第二根煙，又拿出兩根，一根被塞進煙盒的火機擠斷了，一根遞給對面的老伯。

　　老伯年逾花甲，身材矮小，骨瘦如柴，衣衫襤褸，枯枝的手指夾緊劣質的卷煙，陳維清看在眼里，心酸不已。

　　老人家堅持不受，陳維清猛然想到，打小就有人教育出門在外不能接受陌生人的東西，但他仍然再三禮讓。老伯謹慎的伸出顫抖的手接過，臉上皺紋加深幾倍的構成笑容，萬般領情地在嘴里呢喃道：“你的是好煙?！?/p>

　　陳維清繼續拿出一根給自己點燃，笑不出來，不再說話，這是他手提袋裝來的三包煙中最差的。

　　陳維清終于亦步亦趨尾隨售貨車回到座位旁邊。此時換成“黃頭發”坐著位子，女友依偎在他的懷里。兩人睡意正酣。

　　陳維清斜倚座椅的靠背，原本身體的修長使得他高瞻遠矚，可以把前后兩三節車廂一覽無余。無奈，東倒西歪的人頭只能讓人越看越困。盡管不算什么郎才女貌，珠聯璧合。陳維清在“黃頭發”他們面前良久駐足，腿腳站得酸了，但反而流露快意，君子成人之美。他摸索到一張報紙，放在地上準備小憩一會兒，不至于明天頭腦昏昏沉沉分不清左右。想到杏兒剛走的時候他寫下的一句話：你走之前，世界是我一個人的世界，萬物皆可視而不見，你走之后，世界依然是我一個人的世界，只是從此被你帶走了一半。

　　沉沉睡去，氤氳的詩意中杏兒清秀的臉，是緋紅的韻美的花，漸漸地綻放，漸漸的清晰……

　　五

　　那時候，他坐在花壇邊，杏兒喜歡躺在他的腿上。她胸前T恤短領難掩春意盎然，脖頸吊帶的蝴蝶結翩翩飛舞，把非非遐思帶向九霄云外。陳維清一會兒瞅著她的美人痣，一會兒仰望蔚藍的天空。安靜地說話，杏兒雙眼微閉保持緘默，但一定在聽。藍天白云，冰雪依人。陳維清頗費心機地發表一段愛情宣言之后，晃動身子道：“咦，美女，我說你在聽嗎？你若沒聽見真的是浪費口水哦。”杏兒逮住把柄似的，佯裝責問道：“好啊，合著你這些話單就是用來聽的，油腔滑調的家伙。”

　　陳維清磨好精致的石頭卻砸了自己的腳，岔開話題倉促補救。打鬧一番，重歸恬適。像童話里的青蛙和灰姑娘，珍惜著幸?？鞓返娜兆?。

　　有一天，杏兒說：“維清，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像現在這樣，有點無聊？好像無所事事的樣子，也沒有崇高的理想，也沒有遙遠的追求，像做著恍恍惚惚的夢。”

　　陳維清說：“怎么了？你想到什么？”

　　杏兒表情惆悵，意味深長道：“說不清楚?！?/p>

　　陳維清說：“別想太多了?！?/p>

　　事實上陳維清對杏兒心事的預算遠遠低于實際，這不僅是多愁善感式想得多一點少一點的問題。

　　校園上空籠罩沸騰的氛圍，三四千人魚貫而入，好像食堂隨時可能發生大爆炸。大家不約而同地打了雞血，幾乎把食堂改造成為《書劍恩仇錄》里天地會的分舵。區別是呼喊（注：在杏兒的講述中稱吶喊，而陳維清處為叫喊，作者保持中立改作呼喊。）的口號由“反清復明”換成了“討回公道……”、“求真相……”、“交出兇手……”。

　　須臾，示威升級到砸場。半個小時以后，曲終人散，肉眼可見的硬件設施完全面目全非了，居高臨下的屋頂除外。

　　陳維清和杏兒就讀的是一所公立全日制高中，附近的學生比較多，屬于半封閉式學校。校門口經常有小吃攤兒駐扎，食堂在公平競爭中處于下峰。估計那天食堂的某位大廚喝了二鍋頭，砸壞人家的手推車，打傷了人。

　　陳維清見證了全過程，也是最早涌上拉開糾纏的學生之一。人們接觸劉姓副校長，他說：“這事兒歸張副校長管”。倒霉的張副校長回學校開車去幼兒園接孩子，早來不如巧來。攔住他的時候，他說：“這事兒歸劉副校長管?！睂W生們告訴他，劉副校長來過了，說他權力小，就你能管。張副校長面無表情地低頭嘀咕一句什么，讓保衛科幫忙開道。

　　保衛科那幫家伙，對于學生來說，從來晚到，沒有巧到，此時根本擠不進去。張副校長大聲威脅道：“閃開點兒，閃開點兒，我可不管你是誰，那個誰，走開……”有聰明人聽見這個，立刻抓住了事情的關鍵——這些學生他一個都不認識，遂大喊一聲：“不能讓他走！”，說著從背后推了倒霉的張副校長一把。碰見有人甘做出頭鳥，鼓舞不小，大家眼明耳快，蜂擁而上。張副校長在腰里摸來摸去，靠近的學生們起初甚是困惑，此刻李小龍抽出皮帶也甩不開，難道你能掏出一把手槍？張副校長的名頭果然不是蓋的，他大義凜然地拿出手機做出拍照的樣子，最里層的同學一時反應不過來，竭力推動了退縮的趨勢。

　　新到的同學正摸不著頭腦，一口氣沒上去就泄了，意猶未盡。又有人說：“大家去食堂啊！”“去食堂……”“去食堂……”“求真相……”

　　下晚自習。杏兒向陳維清講述轟動的場面，提起所作所為多么地大快人心，她言辭之間充滿興奮，稚嫩的臉流光溢彩。杏兒說，當時有一個警察叔叔拍她肩膀提醒道，‘小姑娘，重在參與，湊完熱鬧趕緊回去上課吧?！仡^瞅了一眼，平靜地說，‘好的?！又班病币宦?，手里的磚頭飆過去，打碎了櫥窗玻璃。她溜之大吉。

　　當她說到：“像這樣的學校，就應該給些教訓，千載難逢的機會，太過癮了。當時叫你你不去，真是遺憾，咱們班某某……令人刮目相看?！?/p>

　　陳維清的面色越來越難看，他說：“你覺得這種事情是教訓了誰呀？你說的那個誰和誰就是一幫痞子?！?/p>

　　杏兒戲謔地說：“哼，你連個痞子都不如，好意思說?！?/p>

　　陳維清說：“你還當成榮耀了？要記得咱們是公立學校，你砸一次人家重修一次，報賬的維修費只多不少。貪掉的錢把上頭擺平之后肯定綽綽有余。你破壞的是公物，浪費的是納稅人的錢。人家巴不得偶爾請你們砸一下，有什么好得意的？”

　　杏兒不服氣地說：“錢總是有人浪費的，至少人家身體力行地做了實事。就你懂得多，看得清楚，眾人皆濁你獨清，眾人皆醉你獨醒，你什么都不做。大道理誰都明白，說了也白說。”

　　陳維清說：“剛才男廁所里有人分錢你知道嗎？他們把柜臺搶完就閃人了。”

　　杏兒說：“多數人是沒有考慮那么多的，投機者只是少數，好了，不要說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