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果實
作者:陳冬冬
他以為故事塵埃落定,心有不甘也再無能為力。多年以后,大家共同回憶過去,翻開腦海里塵封已久的筆記,努力呼應著片段細節。一切的糾葛歷歷在目,既往的思緒奔涌而來。誰都知道,以同學聚會之名的碰面,注定別有一番滋味。誰都不知道,誰會記得一些,誰更失落一些。
這次,也許是結局。
接到金楠楠電話的時候,于斯文大概知道發生了什么。他親眼看著況思哲對葉楚的汽車做了手腳。最開始那個家伙有點遲疑,好像快要放棄了。就像于斯文曾經走向朋友的自行車,出汗的手心握著圖釘,滲出血來。即便猶豫,該發生的,畢竟發生了。他看到況思哲做完離開,接著,返身回頭重新確認。他舒了口氣。
掛掉金楠楠電話,于斯文趕到醫院。在他為葉楚輸血的同時,已經有人報了警。金楠楠望著前來的警察,滿頭霧水,姣好的面容一臉茫然。這可能是一起蓄意謀殺案,于斯文被鎖定為犯罪嫌疑人。但是他的表情淡然,他有現場錄像,那幾乎是直接的犯罪證據。他坐上警車,嘴里哼著歌。金楠楠最喜歡的,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
于斯文的內心感到出奇的平靜,簡單的思緒卻變得渺遠。人與人之間真正的隔閡,不是今天說再見,明天各奔東西,而是占據卵子的精子,和其他精子之間的本質的不同。是不愿道別的固執,折磨著一次又一次相遇。為了一觸即發的內心隱秘,多少個夜里白天,徘徊再徘徊。
于斯文看上去的低調敦厚,純粹出于他的反應遲鈍,和渾然天成的面相丑陋。在集體性的討論活動當中,他是那種不比任何一個大活人少占空間,卻總被忽略一方意見的微妙存在。他一認真,別人就會笑場。但他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滑稽的胖子,因而落落寡合。大學畢業之后,和所有同學分道揚鑣。
這個周末,于斯文的男同事們依然相約去打籃球。幾個漂亮的女同事積極響應,屆時現場加油。早晨比較涼快,然后大家聚餐。這是由一群年輕人組成的歡樂和諧的辦公室。于斯文照例拒絕了邀請者們的好意,他另有安排,說與多年不見的高中同學會面。首先,最為人所不了解的事情,是他對籃球本身的心存陰影。
故事應該追溯到七年之前,與他的親密同學息息相關。在這個國家的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普通高中,落日午后的籃球場上,進行著激烈緊張的對決,三對三。原本作為觀眾,于斯文和女生們站在一起。金楠楠當時的男朋友況思哲是他的好朋友,也是一邊的主力。有人受傷,他們少了一個人,于斯文被金楠楠推上場去。
籃球是長人的運動,有些胖子即使身高彈跳占不到便宜,憑借自己的**和穩健的下盤,也不會完全落于下風。在同齡人中,身體壯碩,意味著力量更為充沛,如果具備靠譜的遠投技術,不時放個冷箭,叫人措手不及。于斯文不屬于吃香的那類人。他一會兒漏掉防守,隱身不知所蹤;一會兒跑位重疊,顯得存在多余。況思哲調侃道:“要是楠楠上場,我們也就贏了。”金楠楠當天穿高跟和短裙。盡管葉楚表示安慰,說于斯文興趣不在打球。他卻仍然倍感自尊受辱。他想到的,是來自情敵的蔑視。
葉楚是當時場上況思哲他們的另一個隊友,金楠楠的現任男友。于斯文對葉楚印象不深,只記得他性情溫和,表現欲不強,每次吃飯最后喜歡默默付錢。他像一個永遠乖巧的大男孩,不抽煙,不會喝酒,一杯就醉,話也不多。至少,不招人厭。
于斯文剛來這座城市不久,本來尚未打過照面。而且,若是猛然聽到別的家伙談起對方都在,他也并不熱衷彼此見面。那天金楠楠逛商場,葉楚開車接她,遇到同在一層大樓的于斯文。葉楚驚喜的不得了。于斯文也才知道,況思哲工作的地方離自己不遠。一定要一起喝一杯的了。考慮大家上午可能需要補個懶覺,聚會定在周末的晚一些時候。
說是帶家屬,況思哲和于斯文都是單身。那天,只有葉楚和金楠楠出雙入對。金楠楠的大耳環,從外形與個頭兒上來講,像耕田老牛的鼻環一般沉重,但是充滿貴氣,金光閃閃,她的披肩長發有時能夠遮住一半,有時一點都遮不住,反射燈光照亮對面的人臉。每當她笑起來,前仰后合,她就成為整桌人的焦點,她總是容易笑得前仰后合。
聊起從前的事情,作為前任,況思哲免不了吐槽金楠楠的學習成績。她竟然超常發揮,考進和學霸葉楚一樣的學校。金楠楠坦白是因為收到葉楚傳來的答案。本來無心的調侃,得到的反饋卻在況思哲的內心深處迅速反應,像章魚的觸角粘膩而又固執地攀緣其他,最終幾近匯成一個單純的冷笑話。這個話題沒有繼續進行。
金楠楠的思緒回到更早之前,那時況思哲還在和她談戀愛。有段時間,他的自行車在路上爆胎,出了車禍在家養傷。留下她上下學獨來獨往,她發現有人跟蹤自己,嚇得不輕。媽媽自小家境殷實,是一個本分的人,罵她疑神疑鬼。直到家里窗戶玻璃接連被人砸破,才終于相信確有此事。請來于斯文貼身護送。到底不知道得罪了誰。
況思哲接過話茬兒。他是學校籃球隊隊長,學校的風云人物,說話做事不懂遮攔。為什么要遮攔?對他來講,得罪人是家常便飯。倒是別人當面招惹他的情況不多。包括那次受傷,也不是單純的意外。有人在他車胎上扎了三個圖釘。這招無比陰險,不會立馬爆胎,孔隙也不明顯,但是車輪運動負荷加大,車胎變熱就會出事。真要人命。
況思哲語帶自豪地問于斯文:“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打球,那次的三對三嗎?”
于斯文說:“記得,永遠難忘。”
況思哲喝了一口酒,接著說:“他們弄傷了我的兄弟。”
于斯文說:“所以他們后來,莫名其妙傷到退學?”
“哈哈哈。”
金楠楠說:“你有一段時間神出鬼沒,就是去干那個事情了嘛。我還讓葉楚盯著你。”
于斯文的眼神流露醉意。盯著況思哲,他說:“你可能不害怕他們報復,但你一點不在乎有人恨你?”
況思哲說:“你一定要記得,你越是優秀,恨你的人越多。握住你擁有的,你就無所畏懼。”
金楠楠身高一米七一,秀麗可人,發育良好,從初中開始便追求者甚眾。她自己更是深知這點,很早便學會了化妝。而她和況思哲談戀愛,理由極其簡單,對方長得帥,打球好。葉楚除了是個學霸,也是富二代,最后走到一起,仍算水到渠成。酒過三巡,大家開始調侃他們什么時候結婚,以及她生了小孩會不會變成胖子。
金楠楠的表弟于斯文,從小喜歡這個表姐。
那天葉楚碰到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偶遇。從小開始,明明可以正大光明地粘著表姐,他卻選擇改換方式,并且養成習慣。理由是,他不想當表姐眼中的表弟,只有在暗地里看著她,才得體會愛的守護。終于尋到她的消息,于斯文重新開始跟蹤表姐。他一邊躲著她,一邊想要想接近她的生活。即使不能相親相愛,最好不要撕心裂肺,遠遠看著就好。葉楚并不知道竟然會有這么一回事,誰都不知道。
說起再次相遇的令人動容,與其緊密相關的,無非是曾經意味深長的作別。即便歲月的流水不停改變年輕的容顏,逝去的場景依舊可以像是發生在昨天。當晚,大家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踩著路燈的影子踉踉蹌蹌。不是膚淺的一時興起,在狂歡無度的間隙,莫名地充滿悲從中來。他們相約共同進退,首先,同去一所大學。但是不會,也不可能。沒有人愿意背負“拖后腿”的惡名。
“時光一去不復回,往事只能回味。憶童年是竹馬青梅,兩小無猜心……”
“心里愛,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有沒有那么一首歌,會讓你輕輕跟著和……”
“你已從良,我一直很善良,我只是難免會手癢……”
“那一天,送你送到最后……”
他們一路接歌與搶話,走了很久很久。決定人生的時刻就這么到此為止了,高考分數出來了,和預計的完全不同。每個人都表達每個人的惆悵。碎片散落一地的背后,逐個被打掉的路燈,被賦予神奇的魔力,叫人看不清前方的路。轟隆隆地飛過,行夜的飛機不解風情。沒有大霧,一切都是那么一目了然。
迫于無奈,況思哲把金楠楠托付給好兄弟照顧,上了大學之后,他們保持密切的聯系。葉楚不定時向他匯報學校的狀況,主要是金楠楠的生活變化。直到有一次,況思哲突然到來,要給他們一個驚喜,而被大庭廣眾之下的擁吻驚到。他當時沒有沖上前去撕打,只是壓抑情緒,悄然離開。分手是做冷處理。
況思哲,當初也收到了葉楚傳來的答案。他一直以為葉楚考得也不好,高考成績是他家人花錢做了手腳。直到這次聚會,他知道不是這樣。真的不是。偉大的運動員保持血脈賁張,他們從來都不缺乏斗志,從來不是為了忍受而留在場上的。況思哲感到心情復雜,他想到葉楚和金楠楠的結合,壓根就是有所預謀。
一度悶聲喝酒,閑話不多的于斯文,始終都在心里暗自嘀咕。只有金楠楠對著他笑的時候,他才稍微放松。他不時望著金楠楠起伏不定的胸脯若有所思,一點都沒有那種要給大家講個笑話的興致。葉楚和金楠楠戀人之間的打情罵俏,讓他忍無可忍。他不想殺人,但是感覺有必要做些什么。就像小孩子捂著手心里死掉的麻雀,即使再多撫摸一次的心有不舍。
兩周以后,況思哲和于斯文有過一次見面。他們都發現,對方在跟蹤金楠楠,或者葉楚。于是選了一家幽靜的酒吧,坐下喝一杯。無論是兩個單身男人,與同一個女人保持接近頻率的出現在陌生城市寫有“男士止步”字樣美容院的停車位,還是故友不止一次來到另外一位同學的郊外寓所附近,而從來不去打聲招呼,并且不愿提起,沒有那么巧。
……
“你不用上班的嗎?”
“首席銷售代表,有權自由活動。”
“看來你的確混得不錯。”
“高考,決定不了強者的人生。”
“你給我的答案,也是錯的,而且有改動。”
“所以當年你分數才考得比我多。要不然你以為你比我強在哪里?”
“我當時要相信表姐就好了。”
“我當時要不相信她就好了。”
……
“你不該介入的,或者,至少當你知道我在的時候,應該理智地選擇退出。以免給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煩。我現在有錢,有時間,也有精力完成我想做的事情。甚至,我已經有了完整的打算和周密的計劃。是的,這是大人的游戲。太過復雜,你連我都贏不了。知道越少越好。”
這是一次意外發起的對話。于斯文基本還有心思玩手機。他們沒有達成任何共識。
葉楚出事了。他的車子撞上一輛粉橙色大眾輝騰,在高速路上打了兩個滾。
于斯文當年無數次在金楠楠樓下,望著亮燈又暗下去的窗臺。他迫切需要向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漂亮女孩,展示意料之外的存在。他快瘋了。直到有一次,半塊磚頭沉甸甸的,拎在手上叫人感到分量,心里踏實。他終于下定決心,砸向窗戶玻璃。他沒有勇氣表白和竭力爭取,而選擇悄無聲息地感知行為的快感。
警察帶走他的時候。于斯文跟金楠楠說,沒事的,等我回來。這時他的臉上露出成熟男人的笑容,就像一家之主出門辦事之前對賢惠的妻子說,等我回來吃晚飯。
醫院消毒藥水的味道,像極了**的味道。幾天之后,金楠楠總算徹底知道,表弟于斯文對于自己的愛有多么熱烈。他們的同學聚會,又是多么的暗流涌動,風波重重。三個人的緊張波折,讓籃球場上三對三的肢體碰撞戲碼,變得青蔥而又遙遠。誰也不能再像看待普通的夏天一樣,看待這個夏天和那個夏天了。
這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對方全責。況思哲手軟了,他不再困惑從前,以及幻想未來,就像他不愿意失去現在。他享受每天賺錢花錢的日子,以及從來不乏女人主動表白的單身狀態。第二次他把破壞的剎車調了回去。當他以為于斯文做了什么的時候,在一個短暫的時間里,猶有未能親自做到的遺憾之感。接著,緩和情緒,他撥通了110。
車檢報告,葉楚的車子性能正常。值得一提的是,葉楚車上的物品包括一件粘著**的女性情趣內衣。**屬于葉楚,內衣不是金楠楠的。
躺在醫院里那個人,還沒有醒。
(原載押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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