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清凈

　　清凈

　　作者：陳冬冬

　　在一個午后，涼絲絲的暖，太陽不熱。我前排的坐位還是空的，桌上的課本紋絲不動。那女生沒來。我坐不住了。

　　我從教室逃了出來，來到學校東邊的涼亭。涼亭在學校邊上的公園里。公園朝路的一面長滿了竹子。竹子都很細，但是有很多，路上的行人看不見我。我坐的地方背對著學校的圍墻，這樣我要一不小心把圍墻倚塌了，教導主任看見的是我的后腦勺。所以我很愜意。美中不足的是，我碰見了我的同學。他也帶了一本書。然后，我們兩個聊了起來。

　　我來到涼亭的時候，張經已經坐在那里了。我在他對面坐下，翹起二郎腿。想想還是放下比較舒服。我給自己點了根煙。這時，竹叢似有晃動，張經欠了欠屁股，轉過頭來，笑了笑，說：“什么都沒有。”我們就是這么開始聊的。他問我帶的什么書。我說反正我也讀不進去。我下意識地望了望他的書皮。他說他也讀不進去。我們倆真是無聊的人。

　　他帶的書是正裝的《傳習錄》。帶了書，又讀不進去，難道他是來格竹子的么？我想笑。在笑之前，我想起自己先說了讀不進去，我不是來格竹子的。

　　我喜歡開玩笑，但不喜歡瞎笑；他從不開玩笑，但總是瞎笑。我們可能應該聊點什么特別的話題，畢竟，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沒什么正經話題。我想，談談人生，談談理想，這個下午就交待了。

　　也許我們應該聊聊讀書心得什么的。看見他純粹的大眼睛，我似乎有什么想說。

　　張經說：“這些書，我從來都讀不進去。”

　　我說：“那你買那么多書干什么？”

　　他說：“空落落的，或許不是，但是……心心念念有個牽絆，有個伴兒。”

　　我說：“今天天氣不錯。本來我想在教室里睡覺的。但睡了半天，也沒有睡著。”

　　講到心心念念，我不想提昨天晚上發生的事，也不想說我在教室煎熬什么。

　　從前，學校門前的臭水溝叫護城河。現在校門東邊的一大截，完全變成了露天的化糞池。風向略有不對，化糞池的味道就波及我們所在的小公園。有一段，我們倆陷入靜寂。沉悶的屎尿味飄忽未盡，我們的話題從頭再來之前，我滿腦子在洶涌著那件煩心事兒。她沒有來上課，這不正常，班里一切如常，這也不正常。一切都正常的不正常。

　　我喜歡我們班的一位女生。我們班里的同學都知道。好像只有她本人不知道。她單獨遇見我，總是含蓄地笑。笑得讓我想入非非。昨天晚上，我在超市里碰見她。在貨架前，我說：“你討厭我嗎？”她說：“不討厭。”我說：“我喜歡你，你要愿意做我女朋友就親我一下，要不愿意的話就給我一巴掌。”她說：“你神經病吧！”說著要走掉，我上前拉她解釋清楚。她開始大喊：“搶劫……”

　　有一件始料未及的事，當時她媽就在我們不遠前方。

　　在高二和高三，我和張經同班將近兩年，但要沒有那個午后，我可能不記得他。我經常忘記許多東西。我們班一定有許多同學記得他，他很特別。他們說我特別討厭。張經不招人討厭，他平時不理人。迎面走來，他覺得你要和他打招呼，他會對你微笑，用微笑把你甩得遠遠的，然后，你們擦肩而過。張經手上經常帶一本書。我留意過幾次，就沒再留意書皮了。他的書不好玩。

　　曾經有同學好奇張經的生活，在我面前提起。我誠實地表示一無所知，被罵故弄玄虛。事實上，我不了解任何人的生活。我從來都是一個人的。

　　莫名其妙，我會不由自主的，在清純乖巧的女生面前講黃色笑話，她們表現得不太喜歡；班里**妖艷的那幾個女生，又討厭我吐槽她們的韓國帥哥。有意無意，我都像個不速之客。除了書呆子，我們班男生大致分成兩派：一派同意清純乖巧的女生，一派贊成**妖艷的女生。我既不是書呆子，也不因此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不為此感到自豪，也不想在意別人的看法，只是，偶爾心情不太好。

　　張經問：“你喜歡咱班的XX吧？”（說對了，就是那個女生。）

　　我說：“是的呀，好像你們都知道了，只有她不知道。”（她肯定知道了。）

　　張經說：“我也……挺喜歡她的。她也不知道。”（張經什么都不知道。）

　　我又點了根煙，說：“為什么你不向她表白呢？”（我想說，你看我表白表得多好。）

　　張經睜著他虎靈靈，充滿無辜和純情的大眼睛，望著我，好像不知從何說起。

　　他說：“給我根煙行嗎？”

　　……

　　在我心如亂麻的時候，多了一個情敵。我卻既不傷心，也不激動。他突然想抽根煙，好像有話要說。在我有所顧忌的時候，倒更愿意洗耳恭聽了。也許是一個青梅竹馬的冗長故事。我知道，張經和她在初中就認識。也許我籍此，可以對她了解更多。誰知道呢？原本我的心很亂，當張經準備講些什么，我卻平靜起來。我不知道這個人會不會對我敞開心扉，但他的確沒有長著一雙長于說謊的眼睛。

　　張經說：“我殺死了我的妹妹。”

　　許多年前，張經喜歡一部動畫片，叫《兔巴哥的故事》。每天晚上放學，他都會看。有一次，張經的媽媽讓他照看妹妹。媽媽離開之后，一歲的妹妹哭鬧不止。張經一邊急著看動畫片，一邊拿她無可奈何。他想了一個好主意，把妹妹關進衣柜抽屜。妹妹的聲音越來越小，動畫片越來越好看。看完動畫片，他關上門去奶奶家了，把妹妹忘了。晚上，張經的媽媽回來，妹妹已經冰涼了。在張經十來歲的時候。

　　講起來，他意味深長，氣氛凝重起來。我說：“這么多年都過去了，你不用太自責。”

　　張經露出了招牌式的微笑，又轉而唏噓起來，他說：“嗯，我媽媽為此精神失常。我竟然不覺得傷心，而且已經記不清了，所以我很自責。不敢想。”

　　他手上的煙燃到一半，只是不停地彈煙灰，也不管動作是不是多余。我說你先坐著，我去拿兩罐啤酒。張經說：“你多拿幾罐。給你錢。”我說：“不用，我這有。”

　　我不明白張經為什么對我講這些，就像我越來越不明白，為什么我喜歡那個女孩子。在高一，我騎車上學的路上，從背后看見了她。我悄悄地看她走進班級，打聽她叫什么名字。再后來，我轉進她的班級。總共也沒說過五句話。我和她陌生到不適合問“你周末去哪玩了？”。穿花格子襯衫的阿姨，拿啤酒的同時問我為什么沒上課。我告訴她：“上課誰還來你這買啤酒啊。”她就不說話了，笑了笑。

　　花格子襯衫的笑，叫我想起張經的笑。她沒有張經的眼睛大，他們的笑，卻給人同樣的距離感。

　　我對張經講起，我前一晚表白的前后。張經默默地聽，并不說話。我說，最讓我痛苦的事情，是在超市日雜用品柜臺看店的，幾年前我們學校的大流氓，他轉身拎起掃把，帶著除暴安良的嘴臉和勁頭來追我。當年別人都在講他壞話的時候，我認為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卻和我想的不一樣。他什么都看見了，也聽見了。不知道氣勢洶洶的樣子做給誰看。人有時候都挺操蛋的。

　　張經說：“說實話，我真佩服你的勇氣。許多時候我都很羨慕你，在班里，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和老師沒大沒小，和同學打成一片。真的，你很有才。很灑脫。我都不敢跟人說話。我得向你學習。”

　　我說：“把啤酒喝完，咱們走吧。”

　　張經說：“有一段時間，我想出家。”

　　我說：“出什么家，廟里也不清凈。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和張經走到校門東邊，碰見一個小朋友在臭水溝的溝沿下面，他抱著幾乎貼著水面的小樹不愿上來。圍觀的已聚了十多個人。有一個年輕女孩說，她是附近幼兒園的老師，之前騙孩子說這天他媽來接他。沒人接，他不高興了，說不想活了。我說：“要是我，我也不會上來的。”張經說：“你看那小樹快斷了。”我說：“嗯，是的。”

　　我吃力地一手攬著大樹，一手接到張經推上來的小孩，使勁甩給岸上的大人。有人鼓掌。鼓兩下，又停了。張經正在糞池里撲騰。屎尿到他腰。

　　晚上，我問他，在糞池里想到了什么，張經說：“人生。”說完他笑了。我說：“這個笑話不好笑。”他不笑了，用筷子夾了一塊肉，放到嘴里意味深長地嚼著，又給我添了點酒，說：“的確不好笑。”我忽然發現，我不愛那個女生，也不再顧慮什么。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