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說病人

　　小說病人

　　如若有人看過[初戀五十次]或者是[記憶碎片]，那他應當能體會一良當下的處境。

　　上午的陽光將他照醒，勉強睜開眼睛在房間里掃了一圈，遠處墻上的鐘指到九點七分，比平常晚了半小時。厚重的被子壓得他肺疼，眼睛還酸酸的。側身去摸床邊的眼鏡未果，右手只觸到一疊裝訂好的復印紙，標題是醫院和他的名字。大字體，加粗，刻意顯眼。

　　“眼底神經矯正支持架放置到位，雙眼恢復正常光感應，視神經壓迫偏移修正后視力達到5.0/5.1。開顱后確診為原漿型星形細胞瘤，深部侵入白質，并伴有囊腫。左側顳葉海馬回整體切除，術后皮層神經元突觸對外源刺激無法敏感化，長時外顯記憶的轉化能力喪失。短時記憶維持時間約七小時。”從頭翻到最后，在厚厚一沓病例報告的末尾，有一段看不太懂的總結陳詞。

　　他的手探到腦后，隔著密實的頭發摸到了一圈巴掌大小的疤像蚯蚓一樣盤踞在皮膚上，頸后頓時起了一堆雞皮疙瘩。一良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腦袋看上去一如往常，其實里面早就被翻弄得不像樣。茫然不安，腦袋空空如也，他用勁按了按太陽穴。

　　他所能記起的，是視力水平在半年時間內不合理的驟降，很大地妨礙了寫作。差不多是中秋節的時候，不得已跑了趟醫院，CT與MRI的診斷結果均指向顳葉腫瘤。還寫到一半的稿子只好擱置，向老羅請了一個月的長病假，手術時間定在九月最后一個周二。

　　“一良，我們昨天專家會診得出的結論是良性膠質瘤。問題應該不大，家屬放寬心吧。”主刀醫師鐵著臉從媽媽手里接過紅包，偷偷捏了捏，即刻笑得擠出了層層皺紋。“你們都不要有思想包袱，開顱手術的技術已經很成熟了。五小時，不出五小時他就能下手術臺。”醫生親切拍著他的肩膀，最后關照幾句，踢著白褂走出了病房。

　　由他的口氣穿顱術仿佛剖開西瓜一般隨意，指望被拯救的病人卻遠沒有那么輕松。那恰是手術前一周，是夜一良久違地失眠，夏夜的月光灑在身上冰涼冰涼的。他長久地望著午夜的云彩慢吞吞剪開月光，再慢吞吞飄遠。他的回憶到此斷線，和那一晚的云彩一般不知不覺消散無蹤。

　　二十九日下午，他摘掉厚厚的眼鏡，向病房最后投去一瞥。光與影在眼睛里混淆，視界里多是摻著雜色調的白，病床邊老羅送來的花籃倒仍舊鮮艷。手術室的門在身后鎖閉，一雙雙嚴肅的眼睛圍上前。酒精消毒棉擦過除盡青絲的后腦，麻醉劑從呼吸機導入。患者在無影燈下閉上了眼，二十八歲最好的人生從此疾轉。

　　“去他*的良性膠質瘤。去他*的整體切除。”他用了十幾分鐘整理清楚事實，一把把病例報告摔在地上，開始頓足狂吼。發泄到最后垂下腦袋無力地坐在床邊，雙手還在顫抖。掃視熟悉的房間，和印象中好像沒什么不同，只不過床頭的日歷不經意就翻過了兩年多。時間停在了那年夏末，現在卻是晚冬；他的眼睛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卻永遠不會擁有新的記憶。原本簡單的事都突然變了艱難，自卑與猜忌在每一天暗自蔓延。待到幾十年后，每日還要被鏡中自己突如其然的老態驚駭，這想來都覺得殘忍。

　　他默默掏出根煙，用大半個小時咽下這莫大震驚的余波。而在過去的兩年又五個月里，這樣的歇斯底里總共發生了幾次，完全無從得知。

　　“假若當時放任病患滋長，境況應該也比當下好些。浸潤性腫瘤手術治療效果很差，他們又不是不懂。一群垃圾，收錢害人。”他吐完最后一口煙，按滅煙頭，一面喃喃自語一面拖著僵硬的步子走出了臥室。

　　電腦整夜沒有關，寫字臺邊的墻壁上是密密匝匝的黃色貼紙。也難怪，對于現在的他，便利貼和筆記本成了生活必須。桌上隨意堆著一大堆拆開的信封以及文稿，郵箱里未讀郵件的圖標在閃爍，凝結的油脂在吃剩的泡面湯里漂浮。貼在顯示器右上角的紙標注著截稿日期，應該是昨天。看來出院以后，自己就接手了為雜志社審稿的工作。昨天應該趕工到很晚，現在才會這么疲憊。哎，既然做不成特約撰稿人，也只好這樣混口飯吃，得過且過。

　　對，其實最大的絕望在于，再也無法作為一個小說家生活了。因為打磨出一篇小說所需要的時間遠不止對著電腦敲敲打打的幾小時而已，而他沒有這個時間。

　　設想出大概架構，研究推敲情節發展，然后斟字酌句安裝上漂亮的開頭結尾。再短小的小說也要花費三兩天的心思，精彩的長篇構思幾載春秋也不為過。其實可以這么說，作家在開始動筆的那一刻，作品已近完成了。所謂厚積薄發，釋放多少取決于吸取多少。而很遺憾的，一良的知識與閱歷停留在二十八歲，再不會增長。閱讀沒有意義，思考只是荒廢。何況他只有七小時，作不成文章。

　　他的筆記本里有許多簡略的不知所謂的提綱，或者是剛起勢便沒有下文的草稿，大略數了數竟有三十幾篇。他皺著眉頭翻看著[無顏]，[遺夢]，[末日蝶]之類奇怪的標題，妄圖從只言片語之間揣測到當時自己的思維走向好重拾舊稿，但最后都只是白費功夫。至少有一點讓一良感到欣慰，兩年間他一直在不甘心地挑戰七小時的時限，盡一個作家的本分。雖然無不以失敗告終。

　　輕嘆一聲，看一下時間發現已經過了十二點，突然有點餓了。揉了揉肚子，去廚房里找尋有什么能充當早餐。他突然發現原來結實的小腹竟然已經長出肚腩，辛苦練就的肌肉也變得稀松；冰箱上貼的球星海報不知什么時候被換成了五顏六色的外賣單；柜子里那雙常穿的皮鞋好像很久沒有打理，色澤黯淡還蒙上了灰。苦笑一聲，他現在倒是和大多數作家一樣淪為了宅男。

　　他懷念從前安靜的下午，獨自在公園長椅上曬太陽發呆。白鴿在池邊結伴散步，不遠的天主教堂傳來隱隱鐘聲。鴿子隨即被整點的噴泉驚嚇，撲騰著翅膀慌忙飛遠，掉落下些許細碎的軟羽毛。他懷念從前隨便跳上一部不知道方向的公車，放著音樂看窗外的景色，自起點到終點，自終點回起點。踏入計劃之中的迷途，感受不一樣的風和日麗，取笑冷漠的高樓與匆忙的路人。他懷念從前踩著單車漫無目的地在小馬路徜徉，尋找熟悉的城市里的陌生。很夢幻的黃昏與老洋房里開出的小店都叫他興奮，夏天不再嚴酷，冬天不再寒冷。

　　那些過去賦予他用不盡的靈感，一筆筆收入眼底的皆是厚重的收藏，最后成為他筆下故事的組成。只不過，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優渥生活，他現在對于門外的世界只有惶恐與不知所措。丟失的不止是記憶，恐怕還有安全感。他坐在床邊無奈地望著天花板遐想，一臉憂傷。

　　“亨利?莫萊森的記憶只能維持20秒，我已經好過他太多。而且我的腦袋就像是網吧里會自動還原的電腦，雖然存不下什么，但至少不會再中毒。也好，畢竟在人生的天平之上，苦痛總比快樂沉重，一并忘卻也不虧。”筆記本的最后一頁隨手寫著一段自我安慰，標注的日期是一年半之前。

　　他微笑著合上本子，隨手丟在床頭，倒下身去。隨遇而安吧，他開始有些釋然。去寫自己版本的人生就好，旁人眼中的幸與不幸本就無妨痛癢。不去聽唏噓憐憫，他只是經歷了不一樣的經歷罷了。不多時一良便掉進睡夢中去，昨天確實是太累了。

　　下午四點剛過，電話響了，驚擾了他的好夢。

　　“阿良啊，你昨天晚上給我的那幾篇稿子里有一篇不錯，我要了。那篇叫[末日蝶]的，文筆很有你當初的味道啊！你幫我查一下作者是誰，給我他的郵箱也行……”

　　“什么稿子？老羅你糊涂了吧。還有，我不是剛請了一個月病假么？別和我談公事。”一良笑著搖了搖頭，不等對面解釋就掛了電話，重新掩好被子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