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

　　+1

　　1.

　　他按亮了廁所的燈，拇指推開剃須刀，在唇邊不疾不徐地撫過去，馬達的滋滋聲安靜平穩。鏡子里的蘇誠帶著一臉朦朧的睡意，黑眼圈，亂頭發，凹陷的臉頰，面色如剛從冰柜里拖出來的尸體。四點多的陽光打在枯槁的臉上，他有些睜不開眼。看上去糟糕透了。

　　其實不然。修完胡子他仔細洗了個臉，擦干，輕擺著頭打量自己，右手遲緩地摩挲下巴。幾個來回之后，他停頓下來，微笑，眼里的光華已如盛滿蓮花的河。

　　“蘇誠。”什么人突然從后面出現，一只手踉蹌地搭上他的肩膀，一開口便噴了他一臉的腥臭酒氣。他別眼看鏡中，僵在了原地。遲了好幾秒才轉身扒開他的手，嘴還微張著，剛修的下巴干凈得好像能反光。

　　因為站在他面前的，無疑也是蘇誠。

　　“不要去了……不要去。你會后悔，你看，你看看我……”蘇誠被來者一只手按在鏡子上，那個醉了的人低垂著頭搖擺，像是要甩掉臉上的五官。他努力站穩，又開始了慢吞吞的自言自語。“現在才開始覺得啊，我好像……好像一只狂熱的蒼蠅，一下一下地，撞在玻璃上，到將要死了……才覺得疼。”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放手，我來不及了。”蘇誠皺著眉頭打掉了他的手，卻惹來他的惱羞成怒。“混蛋！”三兩拳歪歪扭扭地襲來被躲開了，左眼眶下面卻旋即挨了一記，這一擊勁力十足直接將他打倒在地。鏡子里，臉上開了個小口子，沁出殷紅的血。“你他媽……”蘇誠順勢身姿一沉，奮起一腳橫出將其掃倒，捂著臉奪門而出，大口大口喘著氣逃離。剩下那個莫名其妙的自己頹然地坐在馬桶邊，失神地望著主角逃走的背影。他還在說著什么，但已經聽不清了。“我出門了~”在小區門口整理了下情緒，貼上了一個創可貼，然后他發出了這樣的短信。太陽快沉沒，地鐵里，蘇誠的心情卻開始逐漸回暖，并伴有忐忑不安。

　　2.

　　已經是暑假的第六周了，算一下卻只剛剛過半。他有些倦怠，可時間還是像地鐵站的甬道一般曲折漫長，今天大概是例外。重見天日，已經是黑漆漆的一片夜色。商業區沒有蘇誠熟悉的，找不到開始和結尾的蟬鳴，只有雜亂的使人煩躁的喧囂。本來是燥熱的天氣，因為午后的雷陣雨和微涼的晚風，反而覺得很愜意，他不禁抬起頭長長的呼吸。“那，就這家吧。”在商廈里兜兜轉轉半天，他終于停住了腳。回頭努力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看上去卻有些窘迫。是啊，其實今天之前，甚至都沒和這個女孩子當面說過話。高三的孩子不應該胡思亂想，班主任是這么說的，還老是翻來覆去念叨幾個早戀斷送前途的真實的故事，說的時候表情痛心疾首。他聽完深信不疑，就真的只是和她每周幾條短信，還總是以學習作為開頭，以理想作為結尾。自己是不是單純過頭了啊，蘇誠自責，要是換做黃小豪，恐怕早就各種少兒不宜的橋段了吧。

　　“想什么呢？”女孩子已經坐下，抬頭問他。明亮的燈光鋪在她臉上，平劉海因為重力分開到兩邊，顯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再往下，她的眼神無邪。他慌忙坐下，路過的侍者遞上一份菜單，他埋下頭定定地看了半分鐘，沒看出任何名堂，只覺得自己臉肯定很紅。“我看好了，給你。”蘇誠用幾分鐘整理好情緒，這才抬起頭。兩個人商量著點了單，然后開始禮貌地扯起往昔舊事或是陳年爛梗，比如某共同好友三年間的風花雪月，比如校長在年級大會上發言的口誤，比如晚自修下課之后會打著軍用手電筒去小花園捉奸的政教主任，等等等等。還好還好，至少在同一個高中里度過了三年，不至于對坐無言。像一場演唱會上兩個機位的畫面終于被切到了一起，于雙方都還算是愉快的體驗。蘇誠漸入佳境，表情也終于不再單調，直到服務生突然的打斷。

　　“麻辣雞絲。”蘇誠抬頭對上一個很職業的笑容，點點頭，趕忙招呼女生動筷子。一番動作之后，三兩口雞肉滑下喉嚨，他卻忘了剛才的話頭。沉默四秒鐘，冷不丁開始尷尬，他好像嗅到了八月初的冷空氣。周遭的氣氛厚重又濃烈，讓他們格格不入，如浪潮里突然冒出的岬角。他心里卻有一些不安穩的感覺，甚至覺得這邊的安靜會不會正被隔壁桌的誰笑著觀賞。隨便說些什么吧，什么都好……蘇誠在走神的時候不小心嗆到一口辣椒，只好猛灌一口大麥茶，素釉廣口的杯子恰遮掩了僵住的臉。還真是窘迫啊。

　　“怎么，很辣么？”女生的神情緊張，他自作多情地理解為是她的關切。“額……有點。”蘇誠不知所措地笑笑，突然意識到自己直直的眼神不太禮貌，又把頭埋了下去。無心地擺弄著碗里所剩無多的雞肉，好像在盤算他所剩無多的談資。之后的時間里，就算他很努力地試圖交流，聽上去卻好似敷衍，他清楚地觸到了彼此的陌生。蘇誠這才覺得，一年份的短信都只是荒廢，這里剛剛是起點。那是漫長的一餐，時間上與感受上皆是如此。“走吧。”他憋出這句話好像用了很久，其實既不想這樣結束又害怕拖著會留下個索然無味的印象，真是難以言喻的矛盾心理。其實都是自卑心在肆虐，流淌在每一個指節，再不叫停，自己就真的要被認定是個無聊的人了。簡短的告別。難得他沒有猶豫就轉身走向地鐵。撕下臉上的臟膠布，在車窗里看到臉上的傷口已然青了，和黑眼圈融為一體。輕嘆氣，然后口袋里手機一震。女孩子短信說到家了，他也只是回了個好，不帶符號。結束了。就像打開一罐可樂，升騰的氣泡緩緩消耗殆盡，他也突然變得好累，又空落落的。已經很不錯了不是么，灰姑娘的故事畢竟只是童話，不如就這樣忘了吧。可是直到過了許久，他還記得那天的日期，以及之后一個月里，斷斷續續的失眠。

　　3.“今兒怎么又有空來逛書展了？您不是說要去打工么？”黃小豪翻弄著幾本書，又放回書架上。“噢，那個……我推掉了嘛。”蘇誠順手把井原西鶴的作品插了回去。“上次那個女生，怎么樣了？”一臉賤賤的笑，“別給我裝蒜。”蘇誠撇撇嘴，“她倒是找過我，只是……真的沒感覺。怎么說呢，其實好像……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嗯，不錯。”黃小豪點點頭，“誰啊，我認識的？”“非要說么？”蘇誠在熱鬧的運動的人流中沉默了一會，撥弄著頭發，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一樣，說出了一個名字。那種感覺就像是在不得不在安靜的教室里擤鼻涕，他臉紅了。果然是以一臉驚愕的表情作為回應，接著是不屑的笑，“我說，你們才見了幾次？”“其實挺多的，多到我都不記得了。”一本正經的回答。沒有炫耀的意思，反而是一臉苦笑。“你說我是不是高三一年給憋壞了啊，怎么這就無法自拔了。”“正常正常，我也對她無法自拔過。”黃小豪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模樣，“但你想過沒，人家月底就飛去美利堅讀書了，然后你不就成了一傻逼？還是找個身邊的吧，要不上次那個你再考慮考慮？我覺得她不差啊。”“說，她給了你多少錢。”被潑了一頭冷水，蘇誠的臉色不太好看，甚至有幾分慍色。談話暫停了，兩個男人默契地自顧自找書看，然后一并走向地鐵站，各懷心思。“可是你們……那么多不確定，不了解，不可能的。”黃小豪終究還是忍不住打碎了沉默“十三小時，萬千公里。憑你的一廂情愿，又能怎樣。”兩個人坐在長椅上，定定地看人來人往，他語氣有點悲壯，“想送個禮物都難。”“黃爺，你老了吧。高三一年被甩三次追回來三次你忘了么？還拉著我們跑到女寢樓下唱歌，差點被政教主任傳喚去喝茶，你不也瓊瑤過？”蘇誠開口之后才驚覺不該戳他痛處，只好趕緊打住，然后又是長久的無言。“沒忘啊。怎么可能會忘。”黃小豪盯著扶手，語氣弱了下來“可到最后不還是分手了么，所以我才不希望你難過，明白么？”“我可以等她的，真的，不是一時沖動。班主任讓我們等一年，我等了，現在，就當是另一個高三吧。我也唯獨在這方面比較有耐心了，況且……即使無法見面，至少我還能給她我最好的禮物。”一口氣說完，他自己都驚訝自己的沉靜，居然沒有語無倫次。

　　“什么。”他微微揚起了眉毛。“徐家匯站到了。換乘軌道交通九號線的乘客，請從左邊車門下車……”“我的心意。”蘇誠隔著門小聲自言自語。轉過一根柱子，他掏出口袋里的那個小東西，時間轉換器。那天闖進門的另一個自己曾讓他心有余悸，現在看起來卻合情合理了。雖然長得不怎么好看，但這玩意確實如科幻小說里寫的那樣好用，還江浙滬包郵，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只能回顧過去，不可探索未來。為此他又拍了一件備用，并追加了幾百字的好評。（還指望他會幫我的……唉）在穿越回九月之前，他突然改了心意，換了個目標日期。七點多的光景，蘇誠在徐家匯又看到了穿著白色衣服卡其色短褲的自己，走路的樣子有些蠢，后面一個小個子的女生邁著細碎的步子緊緊跟著。這一次他沒有追上去，只是躲在一樓的快餐店里，遠遠目送他們走進電梯，然后轉身離去。

　　4.

　　蘇誠靠在車門上隨著九號線動蕩，九月過半，天氣驟然涼了。一個多小時的路途，總覺得只過了一根煙的時間。走出地鐵站，黑色襯衫的下擺被冷風卷起，他有點想被揉進黑夜里隨風逸散，然后就不用感受離合悲喜，只需要靜靜觀看這個世界春秋枯榮的改換。箱子和書包橫倒在地，他把自己攤開在床上睜大眼盯著白熾燈光，佯裝成一具尸體。“怎么，心情不好？”由遠及近的說笑在推開門的時候突然消失，變成了這樣的臺詞。“她說，有喜歡的人了……而且，不想異地戀。”以為睡了一整天會心情好些，說出口才發現全是自欺欺人。一閉眼就淌下淚，難看極了。是夜，他在樓下的小超市提了一打冰啤，在陽臺上一順兒排開。就著寒風，須臾皆盡，然后長醉不醒。等到再次睜開眼已是將近中午，頭疼得要命，他爬下床去陽臺上吹風，一低頭就看到樓下的一大灘玻璃渣，他可以想見昨晚的荒唐了，還好沒被宿管老頭找上門。他長嘆一聲，摸出那個陀螺一樣的道具。還是那個日期，只是目的地不再是商業區，是家里。他明明知道的，去了也是無濟于事，但還是去了。“不要去了……不要去。你會后悔，你看，你看看我……”他按住一個月前的自己的肩膀，努力支撐起不住搖擺的軀體。等回過神來，已經坐在瓷磚上好久了，說不清哪里傳來的痛楚，暈眩以及全身的酸澀。他勉強扶著墻壁直立起來，洞開的大門走進來一個身影。“怎么，又回來了？”蘇誠把后腦勺叩在墻上，抬著下巴沖來者微笑。

　　“你搞錯了。已經兩年了，她現在回來了。”

　　“那你們……在一起了？”蘇誠搖晃著走近眼前的男人。“你猜啊。”兩年后的蘇誠在他面前站定，狡黠地笑。“我只是覺得，應該來告訴你，我其實很羨慕你。”他取下了黑色的眼鏡，使得兩個人更像是一對鏡像。“再過幾年，你就將被這個世界馴服。青春期的夢想早夭，丟棄了曾經的堅持，無所畏懼的態度開始迅速變質。”“算計著投入了多少時間精力，逢場作戲。在女生面前手腕日漸高明，卻難以再動心。”“你老了。”一臉鄙夷。“你也會老的。可是這不是還早么？糾結和痛苦的回憶也會變成美好的收藏，僅僅是喜歡一個人本身已經足夠溫暖。”男人眼中流動著神采，“你看，這感覺我已經快忘了。”“胡說八道。”少年別過頭去，傍晚的風不偏袒地灌進每一個窗口，終于將他吹醒。

　　5.周五的陽光很好，甚至有回到八月的感覺。走出地鐵站信號終于好了些，他給女孩子發了一句生日快樂，那邊的時間剛好是子夜十二點。沒有等待她回復就下線了，因為那或許并不重要。他舒心地笑了，把手伸向褲袋。時間轉換器再一次在掌心里疾速旋轉，用幾秒鐘回到了一個很久之前的日期，地點則是以前的學校。體育館里的人好多，沸反盈天，熱鬧的氣氛好像是夏天。看臺上座無虛席，辟出的地板也被高中生們填滿。他只好站在角落里，不遠處是兩個的男生，輕聲說笑。他認出來，高一些的是自己，瘦得只剩排骨的是黃小豪。這時候有表演服裝秀的女生走到臺前，步履款款，素紗紙傘，走到舞臺的末端輕巧地轉了個身，掀起臺下小小的歡呼。“十班那個女生不錯，我喜歡。”黃小豪突然開口，如同他說過的，他也曾無法自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十六歲的蘇誠找到了那個一身白衣的女孩子。他仔細打量了幾秒，再轉過頭看到黃小豪認真且猥瑣的眼神，撲哧一笑。“+1。”他的聲音很小，沒有誰曾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