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遲遲

　　遲遲

　　我在衡山電影院門口等章韻的時候，天上突然開始落雨。板鞋一下下踩在濕掉的大理石磚上，啪嗒啪嗒的，右手又忍不住伸進屁股口袋里摩挲了幾下電影票，竟有些溫熱。

　　她對時間的掌握很確切，我找到她的時候，電影約莫還剩三兩分鐘將要開場。其實說不定她早就到了，只是我梭巡了好久，才費勁地懷疑到那個身影。我們從大廳的兩端緩步靠近，打量著彼此，好像一個久別重逢所必不可少的儀式。與照片上的黃毛不同，她的頭發(fā)是帶著金屬光澤的銅綠色，而且短到露出了脖頸。衣服是普通的毛衣與羽絨馬夾，還有挽起了褲腳的牛仔配馬丁靴。我想，這絕對是她極給我面子的收斂的裝扮，全身上下甚至都找不到一顆鉚釘。

　　“長那么高了啊?！彼穆曇魷厝?，我卻不熟悉。

　　“恩，你也……瘦了。”我局促地擦著褲管，不知道自己的微笑是否恰當，“走吧，快開始了?！?/p>

　　尋到座位坐下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我們距離上次這樣并排坐著已經隔開了十年，不帶夸張。說是久別重逢，其實都已經煥然一新，更像是新結識。十年多足夠代謝掉一副舊皮囊，順便換個靈魂。所以在兩個多小時里，我們恰如其分地聊著天，揣摩著對方的質地，小心翼翼。一邊試著習慣對方的現在，一邊假裝自己還是當時的自己，我感到無比艱難。

　　在影片行至中段，一長串無聊對白的時候，她突然湊過來說，喂，你怎么會想到給我寫信。

　　我臉上起了些波瀾，隨口對她說，大概，就只是一時興起。出口便有些后悔。

　　她顯然是把我的口是心非作了真，不再接話。還好，電影院確實是約會的地方，黑暗藏住你臉上全體的尷尬表情，超過五秒不說話也不會嫌氣氛冷冰。過半分鐘，鏡頭轉移，情節(jié)加速，槍聲一響也就忘了剛才的冷場。

　　電影算是精彩，不過也因為這樣，沒留下什么吐槽的余地。我只能說我們去吃飯吧，順便會路過那個即將成為停車場的廢墟。說完，眼光又一次停在她臉上，我在心里感慨滄海桑田。

　　那個廢墟，就是我和章韻最早認識的地方，當然，當年那還是一所小學。

　　她是我的第二任同桌，班級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之一。大隊長，雙馬尾，高個子，笑的時候有深深的酒窩還會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這些特質在當時可是無一例外地擊中了一名少先隊員的柔軟內心。在同班的男生還執(zhí)著于四驅車水滸卡游戲機等等的時候，我就開始為她著迷。我猜測，小學二年級作為情竇初開的年紀，大約要比這個城市的平均水平早了五年。細究起來那竟然還是上世紀的事情，這太可怕了。

　　雖然小學生早戀已經成了大人們的笑料，可是那時的感情，是熱忱而純澈的。我自省在之后長久的感情生活里，都不再如當初一般無私與不計回饋。雖然在現在看來，當初喜歡的緣由模糊而草率，可能只是出于某個微不足道的理由，比方一個無邪的微笑，抑或她扭頭時候揚起的發(fā)梢，更多來自于一種叛逆的萌芽與過剩情感的宣泄欲望，反而與她無關。

　　我會不加掩飾地對她示好，如同四季輪回一樣自然。五毛錢一根的棒棒糖是最完美的定情信物，考試的時候我丟給她寫滿答案的紙條勝過一切海誓山盟?？赡芷渌恢匾幕貞浂急粫r間吹走了，反正在我的印象里，整個兩年級都是在這樣清甜的曖昧中過去的。

　　我愿與她在一起一生一世，看她傻笑，陪她上課講廢話，給她抄作業(yè)，直到換座位將我們分開。

　　廢墟的面積要比我印象中那個小小的小學龐大許多，因為老早就被大鐵皮門鎖住，我們只能從門縫里窺探一下，然后在口頭上回憶當時的操場，花壇以及教學樓。我嘗試去推開鐵門，黑灰的油漆片嗶嗶剝剝地往下掉，沾上我的手掌，門在顫抖了幾下之后又靜默了。

　　剛停不久的雨這時候又來，場景顯得十分蕭索。章韻提議離開，我拍干凈手，默默點了點頭。

　　“記得么，這家西餐廳在這個路口十幾年了。學校都不在了，它還在那里。”隔著一條斑馬線，我用不撐傘的那只手指給她看。天光尚亮，招牌燈箱沒有打開，營業(yè)中的掛牌則已經出現在木門上。

　　“綠燈了?！蔽蚁蚯白?，她跟在身后。

　　雖然外面看上去老舊，店里看上去倒是剛裝潢過的樣子，不過格局未動。不足四米的挑高強行劈開做成兩層，結果就是樓上的空間分外捉襟見肘。若是想要到達最深處的位置必須要貓腰躲過橫貫的房梁，如果有興致少許踮一下腳的話，臉頰則可以貼到天頂。

　　“感覺好多了?！弊轮?，我對章韻抱怨。

　　她笑著脫下外套，招來了服務員。過來的是個四五十的阿姨，看模樣在店里算是年輕的，可相較新裝修的店還是老舊了點。

　　“交給你吧?！蔽医舆^菜單直接遞到了對面。

　　不知是本性勤儉還是覺得初見面不好意思，一份菜單她點得極為收斂。阿姨似乎很把自己當人物，接過單當著面開始揶揄起我們的窮酸。她眉頭一蹙，說怎么凈點些便宜貨色。好在從小習慣了上海阿姨眼高于頂的腔勢，也無意去翻臉，倒要感謝她給了我們打消隔閡的談資。

　　“不用理會她的?！闭马嵞克退哌h，收回眼光對我說。

　　“沒事?！蔽铱粗蝗幻俺鲆痪洌澳惚瓤瓷先ヒ郧珊枚??！彼恢每煞?。

　　菜一道道上來，她抓起桌上的辣醬油遞過來，我顯出了一點為難。

　　“不用么？”

　　“不是，只是這個瓶子……”

　　“瓶子怎么了？一定要綠瓶子的那種才行么？”章韻有點不解。

　　“你覺不覺得它很像以前的小口牛奶瓶？”

　　“恩……怎么？”

　　“你不知道……就是……就是以前我家樓下的阿叔總是用它接煙灰，覺得好惡心……”

　　她撲哧笑了出來。

　　“所以啊，我到現在都不愛喝牛奶?！?/p>

　　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吃了一個鐘頭，又聊了一個鐘頭。她喜歡用叉子一下一下戳盤里剩下的小塊土豆，功夫不負有心人，土豆搗成了泥。

　　原來在我高中時代暑假里經常光顧的網吧居然就在她家門口，倒也不是我想每次跑那么遠，而是只知道那一家不用查身份證。每次警察叔叔爬上來掃蕩，老板總能先得到風聲，然后催促我們從后門的消防樓梯逃走。這個時候就可以去樓下的菜場買二兩生煎慢慢坐吃避避風頭，眼光一掃，坐在邊上的全是穿著睡衣趿著拖鞋來吃早飯的阿姨爺叔。那家的生煎皮薄餡足，我與小伙伴交口稱贊，她也一直耳聞。

　　她說她剛進高中那會因為沒有朋友開始了叛逆的青春期黑歷史，抽煙打架染頭發(fā)，說完撩起鬢角給我看她的一排耳釘。她說她那時候是年級里的大姐頭，樣子就像下妻物語里的土屋安娜，我含著半口四洲奶昔說其實你現在也是，被她瞪了一眼。接著我很無趣地問了句那后來呢，她說后來有一次在酒吧宿醉搞得胃穿孔，就下決心再也不想讓爸媽擔心了，看上去還是老樣子，但默默收了心。她利落地分割著鱈魚排，說得很輕描淡寫，聽著還是五味雜陳。

　　后來就聊到了攝影。她是設計專業(yè)科班出身，我則只能算一只玩票的菜鳥，于是只能硬撐著臉皮裝逼。一開始先是從器材入手，隨后就提到了技術層面，什么毒德大學焦銳奶化肯定是要背一遍。在討論后期風格的同時就不可避免地提及了當下風頭正勁的布列松與大衛(wèi)西蒙，然后自然是對膠片機時代的緬懷以及對業(yè)界格局發(fā)展趨勢的一點點前瞻，最后才以相約下次一同拍夜景心滿意足地收尾。

　　其實那天大部分的內容都在記憶里迭失了，總之探討了許多，唯獨不涉及愛情。我們簡單直接地交換了錯失的十年光景，就好像攝影同好會上，一見面先直截了當遞上相機存儲卡學習作品，動動撥盤沒幾下就看光了對方的經驗閱歷。

　　把送她上公車就道別了，她坐在窗邊撩了下頭發(fā)，輕柔地同我揮手。沒有戀戀不舍，而是松了口氣。事先積攢的期待像是可樂里的氣泡，那么快就跑光了。果然還是不行吧，一個人坐在回家的地鐵里，我想。大家都是會變的。

　　十點鐘，馬小欠的短信如期而至。他問得很簡約，兩個字，如何。馬小欠也是我的小學同學，關系相比章韻純粹許多，是從小一起玩泥巴，長大一起撿肥皂的好兄弟。知道他嘴欠，原來沒打算告訴他這次約見，可是，我實在太需要一個旁觀者來消除我的焦慮，哪怕他再不靠譜。

　　我回得也很簡約，沒戲。然后關門關燈關手機，悶頭睡覺不給他追問的機會，簡直一氣呵成。不是不想講，是自己也暈暈乎乎不知所措，為此我十足被他纏了一個禮拜。

　　隔了大半個月，馬小欠終于借口陪他修電腦把我騙了出來，剛一見面就開始旁敲側擊打聽八卦消息。我自知這回躲不掉了，從電腦城出來，只好就近找了家麥記漢堡坐下和他坦白。

　　我們在沿街的窗口坐下，我擠著4號番茄醬說，她大概喜歡我。轉過頭來看馬小欠，已經是一副尿了一褲子的表情。

　　“為什么？”

　　“男人的直覺，很玄妙的，你不懂。”

　　“呸，那你的意思？”

　　“我也不清楚，現在來說真的沒可能。但是，但是不是說感覺可以培養(yǎng)的么?！蔽以秸f越小聲。

　　“所以目前就是沒感覺？”

　　我無法反駁。

　　“那你打算怎么辦？”馬小欠咬著吸管，嘴上不松口。

　　“上次我們約好了一起拍夜景，我想就月底跨年的時候吧，應該會有煙花?！?/p>

　　“不是沒感覺么，何必呢。”

　　“怎么說這事情也是我挑起的，總要給個結果吧。就好像你打電話叫小姐，結果來的是一個慘絕人寰的主，雖然對方給你付二十塊車馬費換人的權利，可是礙于面子你也必須上了她。而且，為了掩飾自己的不滿意，你必須更賣力，上得她叫爸爸?！?/p>

　　“哪來的歪理?！瘪R小欠的活兒不錯，已經把吸管咬成了一卷發(fā)條，“所以你這是要繼續(xù)培養(yǎng)感覺？”

　　“畢竟十年?！?/p>

　　后面的十分鐘，我給馬小欠說了我一個朋友的故事。

　　那個朋友在他像我一樣年紀的時候喜歡上了攝影，終日夢想著擁有一臺單反。那時候還是學生，他手邊并不闊綽，只好在課余做家教找兼職，用了十個月攢錢買了一臺感動牌的入門相機。價格是令人咂舌的七千五，恩，現在能買兩臺還有找。那臺機子陪了他五六年時間，比他現在老婆還要長久。此后他換了幾套裝備，滅了兩次門，不知不覺也成了老師級別的人物，唯獨那臺機器一直沒出手。其實入門的機子很難出好片，他后來也很少再碰那個相機，一直供在干燥箱里。他和我提起過，雖然留著也沒什么價值，可是賣了卻像丟了好多東西，所以情愿留著，五六年了。

　　“你明白么?！惫适抡f完，我一臉期待地看著馬小欠。

　　“哎，你說你，不手賤去寫那個信不就沒事了。”一直以來馬小欠都很反感我對她裝深沉，即使我一直堅持我是真深沉。

　　“不不不這沒關系，我們的問題不是因為信而產生，只是恰好因此裸露出來而已?！?/p>

　　“就算不寫信遲早也會有其他的方式……不可能回避一輩子的?！蔽荫R上又補上一句。

　　“我就是覺得有關系?！瘪R小欠在無關緊要的方面總是異常執(zhí)著。

　　我白了他一眼，“你說膃肭和膃肭臍有關系么？”

　　“膃肭臍是什么？是一種食物？”

　　“是一種蛋?！苯K于把話題繞開了。解釋的時候我正在舔著甜筒，一個操作失誤冰淇淋沾上了鼻尖。我從他的托盤里抓過紙巾，用力擦了兩下。

　　“哎，好煩?！蔽野巡镣瓯亲拥募埥砣喑蓤F，猛然朝玻璃上擲去，算是這次坦白的總結。

　　和馬小欠分別后我就向章韻發(fā)出了拍夜景的邀請，她很快就答應了，回復速度不輸中國移動。在那一刻，我想她一定堅信著，我們是兩情相悅的，一如十年之前。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的座位換回了章韻的旁邊。抱著書包在她邊上放下的時候，我們相視微笑，仿佛化開了兩年間無數風雨滄桑。

　　十一歲的她雙瞳剪水，齒若編貝，還發(fā)育出了第二性征，比二年級的時候至少又加上了三分，引人入勝。我們的關系還是很好，我還是很喜歡她，變化在于我的表達不會再那么簡單笨拙，而且漸漸得也能從她那里聽到些許回聲。不是明確無誤的表白，是從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能讓人感受到的好感。就比如我總覺得她對我的笑會比平時更迷人一些，就比如她只告訴我電子辭典的密碼。后來才懂，從擁有到獨占就是從友情到愛情的開端。

　　也是在冬天里，她在算術課上問我家在哪里，說是要給我寫圣誕卡片。我和她胡攪蠻纏了一番，才寫下一個地址給她。因為我們笑得太大聲，還被數學老師發(fā)現，義正言辭地數落了一通。我還記得那一周我們坐在窗邊，陽光從她身后過來，她的馬尾與發(fā)圈都有了閃光的輪廓。

　　于是在那年的圣誕節(jié)，我得到了一封偽裝成賀卡的情書。字句當然是早忘記了，印象中言辭閃爍，態(tài)度倒是很堅決的。誰知道年少的她為此在燈下耗費了多少勇氣，停頓了幾次筆?？戳T，我自然心潮澎湃，險不能自已。

　　簡短的驚喜過后，我開始被一陣不知所措包裹，。比如一個打了好幾年的游戲猛然間通關了，喜悅遠比空虛感短暫。長久以來縈繞在側的堅持坍塌了，我喜歡她，她喜歡我，可是然后再如何呢，我給不出答案。

　　所幸現實沒讓我們彷徨太久，那張內容不健康的賀卡很快被媽媽發(fā)現，后面的事情水到渠成。我們被班主任分別斥責后調開座位，自此再會無期，最好的時間走到了頭。出于小學生對老師權威的恐懼，我開始回避她，我們恍若一夜間成了陌路。那天下午的體育課，從渺小的操場看到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

　　最后的小半年好像很快，從四月份開始大家就開始籌備畢業(yè)典禮，也準備著各奔東西。最后一天的演出上弦樂隊是最后一個節(jié)目，樂隊里是有她的。記憶里那兩三分鐘被拉得很長，我隔著層層疊疊的腦袋望著她拉小提琴的樣子，心情復雜。我還記得那首歌的調子，而那一眼感覺比五年來的總和都要久。在那首曲子終止，她放下琴弓的時候，我們究竟畢業(yè)了。

　　而在沒有手機和電腦的時代，畢業(yè)差不多就是不再聯系。聽上去挺殘忍的。

　　事實上，在那之后長久的日子里，我都過得很慚愧。

　　后來，就到了年底，我們約好拍照的日子。我在她家對面輕車熟路地停好自行車，發(fā)短信給她說，我在網吧樓下。剛按下發(fā)送，她已經到了。

　　我載著她穿過了幾個路口幾條弄堂，終于找到了一個車少又視野開闊的小馬路，兩個人各自支起了三腳架。這時候才發(fā)現來得太早，偏偏周圍都沒有店家，只好靠著欄桿吹著冷風干聊天。

　　“還有半個多小時，我們來太早了?！睙o所事事，我只好默數過路的出租車。

　　“這樣也挺好的，你看，這條馬路都是我們的，等煙花聲音響起來，就太喧囂了?！彼_實變了，我所見過如她這樣打扮的女孩子，很少說喜歡安靜的。

　　“不如，我們拍拍看星軌？”

　　章韻沒說話，看了看天空。我跟著她抬頭，只看到一片灰蒙蒙，自覺閉上了嘴。

　　“拍個合照吧?！闭马嵟艿搅笋R路中間，一下子坐在了油漆條上?！霸趺礃?？平時可沒機會的?！笨峙率瞧綍r鮮少對男生撒嬌，她的語氣讓人感受到摻雜著刻意。

　　“可是我都沒帶閃光燈?！蔽倚牡桌镞€是有點抵觸。“這么暗搓搓的地方拍出來肯定是滿滿的噪點?！?/p>

　　“那你不要動嘛?！彼蝗菸耶愖h，難得地固執(zhí)了起來。

　　我只好撓撓頭，調好機位，設了十秒的倒計時和一秒的快門，然后跑到她身邊，局促地盤腿坐下。就算是擺拍，一秒的時間還是有點強人所難，嘗試了幾次都有些糊了，或者還會帶點失焦。我把照片給章韻看，臉上一副“你饒了我吧”的表情。

　　“最后一張最后一張。”又是不容許拒絕的表情。我唯有把相機裝回云臺，再重復一遍麻煩的準備過程。

　　倒計時差不多還剩五秒的時候，我坐到了她身邊，她輕喚了我的名字。

　　接著就親了過來，猝不及防的。

　　從來只有我偷襲女生，被偷襲還是第一次。我試圖控制身體給出點反應，無效。好不容易準備抬手推開，對面已經探過來一條舌頭。猜得出來她沒什么經驗，堅決中帶著笨拙，在我的口腔里胡亂地攪動。我害怕此時打斷會更尷尬，只好任由她繼續(xù)動作。在這個時候，那晚的第一聲煙花在耳際炸響了。

　　最后還是章韻自己松開了唇，她睜開眼，完完全全就是那個十七歲的暴走族在對我挑釁。我等了半天，等她變回那個安靜的章韻，才敢開口說話，內容也都是不著邊際。

　　我真切地感到了十二月底的寒冷。

　　剛剛過零點，我就迫不及待地提出道別逃回了家。她在煙花聲里對我說的話我一句都沒聽清，可是意思再明白不過，我沒有逃避的余地了。最后留給她的話是我會認真考慮的，我又說了謊話。和那天在麥記的時候一樣，我覺得自己畏畏縮縮的樣子差勁透了。到家后翻出了那張照片，我的側臉還算清楚，她則完全變成了一團鬼影。背景里的煙花倒是出人意料地美麗，幾乎把我們的窘迫掩蓋過去。

　　一兩點鐘，我在窗外斷斷續(xù)續(xù)的煙花聲中夢到了她，場景是一大片自帶柔光的森林。周圍都是錯落的杉樹，看不見天空也沒有路。她不知道從哪里走了出來，扎著馬尾，身旁漂浮著她的小提琴。她在我身前站定，和我一般高，對我說，“你好像一只香菇，越長大心底便藏著越多的褶皺，我都看不透了?！闭f完我才覺察，連她的聲音都變成了小女孩的樣子。

　　我被她說得無所適從，只好磕磕絆絆地解釋，“我真的，真的有努力過。我試著隱忍下去好不傷害你，卻把局面變得這么這么糟糕。我也受著苦痛，這都是你不知道的……”

　　章韻側著頭，凄然一笑，“你為什么要去寫那封信呢?！闭f完就轉身離開了，走進了密林深處，我追不上她，甚至忘了她去向何處。只好低著頭小聲說，謝謝你，謝謝你還喜歡我。

　　然后我就醒了。“為什么要去寫那封信呢？”我坐在床上，想起來馬小欠也給我過一樣的問題。

　　后來我們就真的斷了聯系，甚至在春節(jié)發(fā)個祝福也沒有回音，讓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決絕。那時候的我竟然松了口氣，我很感激她的體諒，體諒我究竟給不出一個正面的拒絕。無法直面的不僅是章韻，大約還有十年前的自己。故事在不了了之中落幕了，在此后好久，一想到她嘴唇總是微微發(fā)燙。

　　到了三月，我還是把事件的始末對馬小欠和盤托出，為此我們又在那家麥記坐了一下午。他點了三杯飲料跑了四趟廁所對我板了五個小時的苦臉，為了聽我講故事。

　　“去年十一月，我從學校圖書館的小角落里見到了一本過期刊物，標題叫做來不及。那天的陽光不錯，下午的課很無聊，所以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開始讀，興致極好。一直到晚上，我讀完了四分之三。大抵不錯的書都會叫人感同身受，那一晚我就夢見了章韻，閃回在回憶片段里出不去。

　　所以我才想給她寫信，那時候恰好距離她的生日還有一周。信是分兩天寫完的，寫得很長很瑣碎，部分段落可能還語無倫次。內容無外乎是對往事的追思，以及闡述對當年的耿耿于懷。若是知道……我大概也不會去寫。哎，她肯定也孤獨寂寞?！?/p>

　　“少來，我不信你當初沒動心思?！?/p>

　　我白了他一眼，“你給我看過照片的，我對暴走族沒興趣。只是那幾天著了道，覺得應該還給她一個結尾的，不曾想卻成為了一個更大的遺憾。不曾想過了那么久我還是膽小，不敢反抗別人的心意，不敢堅持自己的心意。我們像一瓶搖了十年的香檳，啟開的時候淋了我滿頭滿臉，卻已經酸了?！?/p>

　　說到這里，我們就都沉默了。熬到五點半，馬小欠喝完了他的第三杯可樂，拍拍我的肩說別想她了，走吧。

　　我說，“其實你說得對，我為什么要去寫信呢?；貞洷粫r間篡改過，才是最美好的，我并不知足。”十年這樣溜走，我們還是一無所有，只留給我一個陳舊的臟兮兮的故事。

　　回家的車站對面就是高架橋，立柱上爬滿了爬山虎。我想到爺爺家老宅的墻上，也是這樣綠瑩瑩一片，無論繁榮或枯槁，他生長過的地方都會留下一道道針腳，扯不掉的。

　　馬小欠還在唏噓不已，等車的時候，他突然轉過來說，那本書還在么，也借我看看。

　　我很抱歉地說，圖書館給的期限其實很短，我在去年續(xù)借了一次，可是它還是到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