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快到放學,林老師都沒有半點動靜,粢飯和我都很心焦。下午有一節是她的語文課,可是她也沒有半點要表揚粢飯的意思。后來我才想明白,任何一個班主任應該都不會去問年級組長上周您是不是上廁所忘了帶紙然后問我們班那個小胖子討了八張,更不可能去對全班同學說這種糗事。我們的計劃落空了,粢飯的心靈很受傷。
晚托班的時候,我和粢飯說,不要灰心,還有其他辦法的。其實我們可以這樣,你偷偷給大家發些零食,讓他們選你就好了,男生們肯定會被零食折服的,就像女生們被條頭糕折服一樣。粢飯打開已經空空如也的書包說你的主意不錯,可是我已經吃完了怎么辦,我說不,在教室里賄賂不安全,我打算等到放學后辦,對了你有沒有帶錢。粢飯說有,要多少。我想了想對他比出五根手指,粢飯犯了難,說可是我只帶了兩百,要不你先拿著吧,說著從包里摸出了兩張紅色毛爺爺。我只好說兩百就兩百吧,我盡量克服一下,大不了自己再貼一點。粢飯說你真是我好朋友。
其實五根手指的意思是五十。
放學后我悄悄和幾個男生說明了意圖,沒費什么功夫就招募到了五六個志愿者。粢飯的爸爸已經在校門口等候多時,他先行離去。我們幾個則等到學生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悄悄動身出了校門。
我們的小學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整條馬路大概只有八百米,從頭至尾依次是花店,酒吧,西餐廳,文具店,圖書館,成衣鋪,咖啡館,以及話劇團。雖然看上去欣欣向榮,卻找不到一家小學生最喜聞樂見的小吃攤與雜貨鋪,甚至連便利店都沒有,在老師們看來,學校的選址真是太科學了。
但是供應商始終是跟著市場走的,要說學校附近沒有小吃攤,其實也不盡然。我也是最近才發現,在學校附近的小弄堂里隱匿著一個炸雞小攤。炸雞攤藏得很深,我帶著五六個饑渴的小男生七繞八彎了半天,總算在弄堂深處找到了一口大鍋和一個賣炸雞的老阿姨,簡稱雞阿姨。
炸雞攤位于一個長滿青苔的墻角,淺灰顏色的天然氣罐頭就貼在墻邊。大油鍋邊上是一個用白鐵條和玻璃搭起來的小柜子,里面放著一盆盆的生食材。柜子上貼了一張A4紙大小的價目表,從一塊錢的年糕片到十塊錢的超大份鹽酥雞,總共十幾樣,堪稱品類繁多。雞阿姨全副武裝,圍裙袖套口罩帽子一應俱全,一身的白色像是剛走出手術室,突出了一個干凈衛生。
我給他們每人點了一個大雞腿兩串里脊肉,雞阿姨聽聞不作聲,只微微頷首。她手勢飛動,半分鐘不到已經把十幾串東西沉入油鍋,快得像變魔術。里脊肉徜徉在紅褐色的熱油里發出了很令人愉悅的滋滋聲,我身后吞口水的聲音也是此起彼伏。雞阿姨一只手掌著漏勺在鍋里上下翻飛,還能抽出一只手收錢找錢順便趕趕蒼蠅,一看就知道功力深厚,非十數載錘煉不可得。很快她就排出一溜泡沫塑料盒子,三兩下將雞腿里脊肉全部撈起分裝,對我們說了句調料自己加,便不多言語,自顧自坐下斜望夕陽,深藏功與名。
我親手給每只雞腿抹上甜面醬撒上辣椒粉,遞給同學們。我說,啃了這個雞腿,大家就是自己人,其余的我也不多說,周五選舉的時候,大家記得投票給粢飯。同學們忙著啃雞腿無暇回應,一個個點頭如搗蒜,場面感人至深。甚至還有兩位不禁流下了激動的熱淚,然后我才意識到,恐怕是方才辣椒粉倒得太多了。
第二天放學我們如法炮制,又把五六個同學拉到雞阿姨的攤頭請吃雞腿。女生的嘴太碎,所以我們只拉了男生做志愿者,掰手指算算現在已經有十幾個人站在了粢飯這邊,情勢非常穩妥。唯一意外的是,第二天去雞阿姨攤頭的路上,我們在文具店門口不幸撞見了麻球。
雖然麻球就坐在我的前面,但我和她的交流實在太少。小男生都是很不屑和女孩子說話的,即使是出于他人的不屑,你也不能和女孩子關系太好。何況麻球同學本來就默默無聞,如果她的臉上沒有那些小雀斑,臉型又不那么圓潤,說不定會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像條頭糕一樣成為大家的焦點。可惜這個世界上不存在那么多如果,她就是很普通,甚至我都快忘記她本來的名字了。
禮拜三一早,我就把遇見麻球的事情告訴了粢飯。我對粢飯說,麻球的出現很不正常,我們走的時候已經很晚,即使她回家路上順便逛逛文具店,應該也不會逗留那么久。昨天她的表情鬼鬼祟祟,很可能我們在討論作戰計劃的時候被她偷聽到了,她在跟蹤我們。粢飯聽完我有理有據的分析還是不信,說肯定是你想多了,麻球沒有那么聰明,說不定她就是去買文具的呢,你看,她桌肚里的袋子就是那家文具店的,我認識。我側過頭一看,果然,但還是免不了半信半疑。整個上午我看過去麻球都像是一顆炸彈,稍不留神她就把我,粢飯,還有麥記漢堡全都炸飛了。
不過到中午,我們的疑云就解開了。麻球趁班級里沸反盈天的時候,從課桌里拿出那個袋子,從里面摸出十幾支輕松熊水筆,偷偷塞給了班級里的女生們,期間,她的神情比昨天還緊張。我和粢飯默不作聲,以吃薯片作為掩護,一切盡收眼底。
我們恍然大悟,原來不是被識破了,而是大家想到了一塊兒,想不到默默無聞的麻球也有一顆進取的心。條頭糕那邊還沒擺平,這下又多一個對手,問題開始變得棘手。粢飯問我,你說麻球這樣賄賂女生是不是也想選班長,我說這不是廢話嘛,粢飯哦了一聲,撇著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才過了一節下課,粢飯過來和我說,放心吧麻球不是我們的敵人。我說你怎么知道,粢飯說,剛才下課我偷偷把她拉到樓梯口問過了。我說你是怎么問的,粢飯說,還能怎么問,我就問她你是不是也想選班長。我無奈撫額,你這么問會有人承認嗎,真是給隊友的智商跪下了。
“我們下學期就五年級了,你成熟一點好不好。你這樣問別人肯定不會說實話,而且還打草驚蛇,最關鍵的是我們現在暴露了。還有,我們班的女生比男生多,這樣下去你要輸的。”
粢飯聞言追悔莫及,連忙央求我幫他擦屁股。
我用手指頭抵著太陽穴,開始想辦法。我對粢飯說,還是老辦法,我們找機會彈劾她,這樣大家就不敢選她了。粢飯說可是我們說她什么壞話呢,我說別急啊我不正在觀察嘛。從下午第一節數學課開始,我就一直盯著麻球的后腦勺,希望能看出什么來。可是直到放學也沒什么收獲,只發現了她是全班唯一一個梳雙馬尾的,而且她的頭真的很圓潤。要不是昨天剛巧撞見麻球,我們恐怕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深處絕境,這個世界真是太可怕了。想到我的麥記漢堡行將飛走,我痛苦地閉上了眼。
事情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了轉機,上自然常識課的時候,我還在盯著麻球的后腦勺,粢飯突然和我說,茶葉蛋你快看,麻球是不是在和條頭糕傳小紙條?我一看,果然麻球和條頭糕在我們眼皮底下你來我往好不熱絡,目睹了全過程的我激動萬分,恨不得立刻報警。我對粢飯說,好樣的粢飯,這下大局已定。
下課鈴一打響,我就順走了麻球丟在課桌里的小紙條,奔襲至林老師辦公室。我對林老師說,老師,麻球和條頭糕上自然常識課不認真聽講傳小紙條,內容不堪入目,在周圍同學間造成了惡劣的影響,老師你快管管吧。說罷呈上罪證,已經爛糟糟的便利貼一張。林老師用指甲一下下敲著辦公桌上的玻璃,聽完了我的發言,然后接過便利貼,仔細端詳。與上次不同,這次她好像很重視,神色都凝重了起來。她看完小紙條后抬起頭問我,麻球是誰,條頭糕又是誰。
林老師對不起,平時叫太順口了。
馬上,麻球就被傳喚到辦公室喝茶。林老師責問她,為什么要在周老師的課上傳紙條討論喜羊羊的劇情走向。自己上課不認真還影響了同桌——助人為樂的樓小峰同學。麻球被思想教育了半個多鐘頭,毫無還口之力,流下了委屈的淚水。回到教室的時候她垂頭喪氣,但經過我身邊還不忘對我吼,你們是不會選上班長的!順便再用哭紅的眼睛狠狠瞪我一記,惹得全班側目唏噓。
瞪我也沒用,明天就是周五,你已經沒戲了。
一直到下午的廣播操評比,麻球還是沒緩過勁來,躲在教室里哭鼻子。我們被拉到操場,以年級為單位分批在一排校領導面前輪流跳廣播操,傳說表現優劣關系到班主任的獎金。年級組長周老師在各班的屁股后面來回踱步,讓班主任們都大為緊張。轉了幾圈之后,年級組長走到林老師跟前,用戴著瑞士金表的右手指了指粢飯,說,你們班這個同學,長得胖乎乎圓滾滾,動作倒是一點都不馬虎,值得表揚。林老師笑著應承,表情卻有點微妙,估計是想起了粢飯雪中送炭的故事。
放學前,林老師在全班面前表揚了粢飯,說他動作標準有力,得到了年級組的肯定。雖然這回沒有講成語故事,但同學們還是紛紛投來贊許的目光,粢飯靦腆地撓著頭傻笑,我仿佛看到麥記漢堡又向我款款走來。后來我問粢飯,周老師會表揚你實在蹊蹺,是不是認出你就是那個遞紙的紅領巾了?粢飯想了想告訴我,周老師是教自然常識的,大概認得我的手吧。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第二天的投票前,我和粢飯四處向那些志愿者們擠眉弄眼,他們也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表示一切盡在掌握。結果出來,沒有人選麻球,粢飯獲得了十三票,但他還是輸了,以兩票之差輸給了條頭糕。與慣例的流程一樣,我在黑板前把班長袖標摘下交給了條頭糕,他在掌聲中發表感言。我從講臺上偷瞄粢飯的表情,一臉的死不瞑目狀,連偷吃零食都忘了。其實我也沒看明白,條頭糕到底有什么好,以至于我們收買了十幾個人都比不過。午會課結束后,那些志愿者們都簇擁在粢飯邊上安慰他,勸他別灰心,并且表示下周我們繼續挺你,如果還有雞腿吃的話。
放學后打掃衛生的時候我才發現,那些投給條頭糕的選票,幾乎都是用輕松熊水筆寫的,那種筆寫出來的字顏色都偏灰,一眼就能分辨。真相大白,原來我們不是輸給條頭糕,而是輸給了麻球。我把這個發現對粢飯說,粢飯感慨,沒想到麻球也愛吃麥記。我最后還是忍住沒告訴粢飯,麻球會幫條頭糕應該不是為了吃漢堡而臨時起意,那張被我當罪證交上去的便利貼上有著淡淡的蜜瓜香味就是最好的證明。麻球對條頭糕暗生情愫許久,不惜自己下血本為他人做嫁衣,事情的真相比選舉失敗本身更讓我難受。真是對這個看臉的世界絕望了。
好在下一周,粢飯還是如愿以償當上了流動班長,為此,他又給了我兩張紅票讓我帶同學們去找雞阿姨。當上班長的粢飯很神氣,一改往日悶聲吃零食不聞窗外事的作風,變得很喜歡在班級里來回走動,四處和同學討論生活與學習,頗有耀武揚威的意思。因為胳膊粗,袖標戴在他的手臂上特別顯眼,甚至連別針都省了。那一周,粢飯帶來了更多的零食給大家分享,全班都很高興,很快雞阿姨和小熊水筆的事就被大家拋諸腦后了,而條頭糕則是從頭至尾蒙在鼓里,對麻球的一片芳心毫不知情。
周五放學后,粢飯履行承諾帶我去了麥記漢堡。我要了一份套餐一盒雞塊外加兩對雞翅,險些吃到生活不能自理,到家的時候還是彎著腰的。爸媽招呼我吃飯,我只好捧著肚子面露難色,說等等吧再等等吧。倘若我不是男孩子,看我的樣子他們肯定以為我剛剛經歷了一次初潮。后來瞞不過去,我只好把事情和盤托出,爸爸愣了半天,在我頭上猛敲了一記,說我小小年紀不學好,玩什么勾心斗角。
確實啊,好久之后才覺得,五年級的我們都成熟得太急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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