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長戰(zhàn)爭
禮拜五是個雨天,玻璃窗模模糊糊的。教室里兩排日光燈全部打開,可還是暗搓搓。壞天氣里同學們的心情倒還不錯,因為再上最后兩節(jié)課就是周末。我知道他們一個個,屁股還坐著,腦子早就飛回家了。想著家里的晚飯,只有周末才能玩的游戲機,還有六點半的動畫片。可惜輪到大掃除的同學是不能走的,還有就是我,勞動委員。
午飯過后是午會課的時間,班主任忙著開會,來得稍晚了一些。她推開門,夾著語文書走進來,鞋跟踏平了整個房間的兵荒馬亂。男孩子收斂起張牙舞爪的模樣乖乖坐回座位,女孩子放下喋喋不休。像電影里安靜的慢鏡頭一樣,教室里突然就只有雨聲了。
按照慣例林老師重申了紀律問題,然后總結(jié)了上周的期中考試,繼而強調(diào)了下周的廣播操評比,接著布置了若干作業(yè),包括背課文,練習卷和周記一篇。她講了超過十五分鐘,教室里的小動作越來越多,悉悉索索。好在林老師及時洞察了整個教室的不耐煩,合上手上的小本子,說最后我們來選下周的流動班長,請同學們每人準備一張小紙條。
流動班長是林老師的發(fā)明,施行一年有余,收效顯著。被推舉出的同學負責協(xié)助班委和班主任管理班級事務,是同學們的好榜樣,老師的小助手。小孩子都愛虛榮,對這個頭銜趨之若鶩。自從有了流動班長,就算是不愛學習的壞小孩們也都開始追求上進,為了在下個禮拜能大權(quán)在握。不管誰被選上,小伙伴們總是忌憚又艷羨,你的身邊會多出許多朋友,同學們對你的微笑都比平時燦爛了好幾個層次,有效期是一周。
老師挨個收走選票,我問粢飯有沒有選我,粢飯猛點頭。班里的同學總共三十二個,統(tǒng)計選票只用了五分鐘。學期過半,班級里的中隊長們基本都當選過流動班長,最后終于輪到我這個沒什么存在感的勞動委員。我被老師喚上講臺,在班主任期許的目光中從小個子生活委員手里接過流動班長的紅袖標,并發(fā)表感想。我的表情一絲不茍,整個過程神圣莊嚴,言畢,教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雖然聽上去不太真誠。林老師說,午會課到此結(jié)束,恰此時雨聲式微,上課鈴響,美術課的老師已在門外等候多時,面色極差。
放學后的值日生輪到我們小組,條頭糕因為要趕校車擦完黑板就溜走了,下午四點鐘教室里只留下我和粢飯還有麻球。粢飯是我的同桌,叫他粢飯是因為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吃飯,長得白白胖胖藕臂蔥指,臉型逼近16:9。每天早上粢飯同學都滿載著一書包的零食來學校,走在路上常被買菜阿姨指指點點:尬小小孩背尬大只書包,現(xiàn)在學生真是罪過兮兮。他的包里裝了許多我只在電視機里見過的零食,以及電視機里都沒有的零食,在某購物網(wǎng)站出現(xiàn)之前,我對零食的認知多半就是來自于他的書包。他總能抓住一切時機往嘴里塞些東西,比方下課的時候,做眼保健操的時候,或者老師轉(zhuǎn)身寫黑板的時候,予取予求,毫無組織紀律性可言。但因為他為人慷慨,堅持施行共產(chǎn)造福身邊同學,所以倒也沒有人檢舉揭發(fā)他。每每到放學的時候,粢飯的書包已經(jīng)彈盡糧絕,癟得如一張紙,然后他便帶著飽飽的肚子和空空的行囊回家,浪漫又瀟灑。
我拿了兩把掃帚交給他們,讓麻球打掃靠門的兩組,粢飯打掃靠窗的兩組,自己負責收拾垃圾。粢飯對做值日生顯然并不上心,掄起掃帚胡搞了一氣,又將就排了下桌椅,才過了五分鐘便要來和我交差,他打掃過的教室仍然是一地狼藉。我無奈,看在平日里蹭的那么多零食的份上,我和他說,粢飯要不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交給我。
粢飯把掃把遞給我,眼光則在我臂上的紅袖標來去徘徊了幾個回合,若有所感。他猶猶豫豫,又猶猶豫豫地湊過來悄聲問我,喂,茶葉蛋,你說我能不能選上下周的流動班長?你說實話。話音未落,窗外炸起兩聲驚雷,旋即又是一番狂風驟雨。
萬萬沒想到粢飯在吃零食之余也會對當流動班長感興趣。我想了想,只好委婉地告訴他有機會,但這事情不好說。事實上,雖然粢飯同學在班級里與人和善人畜無害,但實在算不得是個好學生。班委全都輪過一遍不準再選了,下周他們會投票給誰只有天曉得,表現(xiàn)比他好的同學一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粢飯的勝算很小。
“那你能不能幫幫我?我今天可是選你了啊。”我很少見粢飯如此情真意切地和我說話,有些驚到,一時失語。粢飯以為我不太樂意,馬上補上一句,“要是選上了我請你去吃麥記漢堡,隨便你點。”
我很隱蔽地咽了下口水,和粢飯說,這你就太見外了,放心吧這事情我肯定會幫你,為了我們偉大的友誼。粢飯點了點頭,感覺眼神更加真誠了。麻球一直在教室另一頭默默掃地,見我們竊竊私語半天好像開始心生狐疑,我趕緊打發(fā)走她,一邊收拾垃圾一邊和粢飯商量對策。
“我覺得,首先我們要確定我們潛在的競爭對手。”
“對對,你說得有道理。”粢飯眼神認真,和他吃零食時候的表情如出一轍。
“你覺不覺得每次投票,都有好幾個人選條頭糕?”
“嗯……嗯……是啊,你這么一說好像確實是。”
條頭糕剛才走得匆忙,黑板擦得不甚干凈,依稀還能看到中午的唱票結(jié)果。他的名字下面有一個正字還多一筆,算是挺可觀了。他也算不上是好學生,除了算術成績稍微好些其他都只是中庸的水準。之所以有人擁躉,完全是因為女孩子們覺得他長得好看。有一張中午留下的選票掉在了垃圾桶邊,我順手撿起來打開,寫的恰是條頭糕的名字。整齊的字體肯定是出自小姑娘之手,紙上有淡淡的蜜瓜味,男生才不會用這種有香味的圓珠筆。
條頭糕同學長得高高瘦瘦,皮膚白凈,所以才被大家叫做條頭糕。他是全班唯一一個能和林老師平視的同學,也多虧了他在前面做掩體,粢飯上課吃零食才一直沒被老師發(fā)現(xiàn)。條頭糕生得眉目分明唇紅齒白,頭發(fā)是油光閃亮的三七開,在女生眼中與我們這些拖著鼻涕留著眼屎的男生絕計不是同一個物種。即使是在我這個男生看來,都不得不承認他比我們都好看,小時了了,長大了肯定要帥得讓女孩子合不攏腿。
“那我們就先想辦法扳倒條頭糕,你說說,該怎么辦。”
“這很簡單,我可是流動班長啊。下周在林老師那里隨便胡謅他兩句,肯定叫他選不上。”
粢飯大喜過望,跳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說那我就靠你啦。這時候后門有人推門進來,非常不巧正好是條頭糕同學,粢飯的笑僵在臉上,異常尷尬。
“條頭糕!你不是去趕校車了么?”他去而忽返,我也不免慌張。
“哎……剛坐上去就下雨了,然后我才想起來沒拿傘。校車下來還要走兩條馬路才到家,只好再回來拿。”條頭糕一面在課桌里找傘一面解釋,他閃亮的三七開已經(jīng)被雨水打得亂七八糟,風頭全無。
“你們還不走嗎?等下雨又要大了。”條頭糕按住頭發(fā)說,顯得很狼狽。
“哦哦……我們正準備走。”我最后檢查了一遍,關了燈鎖上門跟著條頭糕走出了教室。趁他不注意,我別過頭對粢飯悄悄說,先回去,下周再討論計劃。粢飯心領神會地一笑。
粢飯這一笑,臉變得更寬了。
周一升旗儀式過后,林老師又開始老調(diào)重彈,說我們自由散漫,聽得臺下同學皆是死氣沉沉。我暗自思量等下該怎么找機會參條頭糕一本,就說他私自逃走沒有認真勞動應該就是極好的。林老師接著說,下面我要表揚一下我們班的樓小峰同學。上周五暴雨天,他主動給退休返聘的老教師讓校車座位,讓身體不好的劉老師先回家,自己下車等下一班。劉老師和我說的時候,我也是深受感動。接下來,林老師順勢給我們講了孔融讓梨的故事,將氣氛烘托到了最高潮。
言畢,不用等林老師授意,班級里就爆發(fā)出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我跟著拍了五秒鐘手才覺得不對,樓小峰不就是條頭糕嗎?轉(zhuǎn)過頭看粢飯,他也是一愣一愣的表情,粢飯嘟囔了一句,他那天不是回來拿傘的嗎?
粢飯的情勢急轉(zhuǎn)直下,但事已至此,斷然是不可能和林老師解釋這些了,這就好像要你說服別人孔融讓梨不是因為有孝心而是因為香梨比鴨梨甜,誰會信。更不可能去污蔑他逃避勞動,說什么老師都覺得你是妒火中燒所以來血口噴人,何況要讓林老師再改口批評條頭糕無異于讓她自扇耳光。我和粢飯一致覺得:條頭糕太可怕了,簡直扮豬吃老虎,悶聲發(fā)大財,我們還沒來得及干掉他已經(jīng)被不動聲色地干掉了。
第一節(jié)數(shù)學課上,粢飯悄聲問我,現(xiàn)在怎么辦,我們的處境很被動。說話間不忘往嘴里塞了一塊巧克力,酒心的。
我也覺得我們很被動,我使勁撓了撓頭,問粢飯,你就沒在校車上給老師讓過座嗎?
粢飯扼腕,基本都是我爸爸接我回家,我錯失了機會。
我想起來粢飯爸爸那輛四個圈標志的小轎車,也只好沉痛地點點頭。
“那你還做過別的好事沒有?比如扶老奶奶過馬路,送臨產(chǎn)孕婦去醫(yī)院?拾金不昧也是極好的。”
粢飯沉吟半響,說,其實我上周蹲坑的時候,給周老師遞過紙。我給了他兩張,他說同學還有嗎,我才又給了兩張,險些連自己都不夠擦了。我倒吸一口氣問粢飯,你確定蹲你隔壁的是周老師?他可是我們年級的年級組長啊。粢飯不悅,那怎么會弄錯!那么大只的瑞士金表我也只見他戴過。
我說那就好,下課我就去告訴林老師。條頭糕那個最多算是助人為樂,你這個可是雪中送炭,比他不知道高到哪兒去了,何況你幫助的又是年級組長,說明你思想更先進覺悟更高。你放心,我肯定讓林老師在全班面前表揚你,順便再說個……再說個割股充饑的故事。雖然粢飯并不知道割股充饑是什么,但還是覺得心潮澎湃,他說茶葉蛋你真靠譜,我等你的好消息,說罷掏出兩顆太妃糖為我壯行。
一下課我就一溜小跑沖進林老師的辦公室,把粢飯的光榮事跡照說了一遍。當然,其中少不了添油加醋,比如把四張紙說成八張,把心相印說成妮飄等等。但是,林老師聽完并沒有預料中的“深受感動”,只淡淡地說了句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讓我心涼了半截。回到教室粢飯問我狀況如何,我說不太樂觀,大概林老師沒有經(jīng)歷過這些,不能理解這種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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