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回憶那令人潸然的棲居（代序）

　　回憶那令人潸然的棲居（代序）

　　以我這樣的年紀和閱歷，想要準確描述每個城市的風致及其精神，是十分不合適的。我所努力的做的，也并不是要豐富地、或準確地勾勒與描摹。但對于我個人的成長經(jīng)驗來說，似乎從來都很難找到所謂的“鄉(xiāng)情”。我的家在上海，我記憶中的一切如今業(yè)已、或正在努力被推倒和重建。沒有挪不走山，沒有填不了的河。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座城市的面貌使我越來越感到陌生。因為似乎在我的記憶中，美好的一切都被重塑了。它們正不由分說地被一種“更美好”的觀念所取代，而關(guān)于上海的印象，也隨著前赴后繼的藝術(shù)生產(chǎn)的再造，而演變得越發(fā)模糊、曖昧、光怪陸離。可惜，它們早就不是我以為的那樣。許多寶貴的遺留，奇跡般的是，我在異鄉(xiāng)時會緩緩地覺醒，無論是瑣碎的生活習(xí)慣、觀念，還是純粹的，人與人之間心靈與情感的牽絆。而在每個城市短暫的居住和體驗，所有道聽途說的、感人至深的傳聞、抑或是想象，也都是外部世界給予我內(nèi)心的最華麗和寶貴的體驗。

　　在這個世界上，最廣泛的自由，也就與無家可歸之感無異。而身為八十年代后的我們，除了比上一代增添了無數(shù)“自由”，同時也承擔了更多因自抉而隨之產(chǎn)生的風險。可以世界各地地走遍，也可以囿于自己的都市。可以因為夢想或傷痛的記憶而背井離鄉(xiāng)，也可以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繞回到原點。但仿佛是，花了更大的氣力，卻不曾得到更明晰的解脫。尤其是關(guān)于人心、關(guān)于愛情，決不會因為腦中積淀的風景，而隨意調(diào)節(jié)或輕或重的念想。也許，每一個路過的愛人都曾點亮你心中的某個角落，他走了，那里就變得很黯淡。下一個愛人同樣會溫暖你他最擅長的一隅，他走了，另一處也變得黯淡。不同的人，看世界會有不同的側(cè)重與角度。愛上一個人，就是陪伴一種世界觀或長或短地走上一陣。永遠喪失一個人的時候，卻不會永遠喪失那個看世界的視角，因為視野一旦被打開，也就即刻被習(xí)得。你也總會找到最適合自己與世界相處的位置，找到回溯過去與凝望未來的姿勢。雖然偶爾難免會想起，這件事情，他曾會這么看、他一定會這么說。

　　而記錄那些風景、記錄獨特的氣味與曾經(jīng)不可捉摸的心緒與欲望，更多也不過是，當我終于意識到，我的身邊再不會路過同樣的人了。即使再路過一次，他們也不再是同樣的他們。我曾經(jīng)在他們身上找尋到的熱情與靈犀，如今想來是那樣珍貴。我曾經(jīng)毫無顧忌地記錄下、夸張了、修飾著那些赤貧卻歡樂不已的生活，好不痛快不知你有沒有。我還記得那些背影的凝望，人心逐著歲月流動，你不能擁有，而只能等待在未知的歲月中，它會再次流向你的那個可能。

　　我甚至幾乎忘卻了，曾經(jīng)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消磨時間，艱難地打發(fā)它們。只可惜契闊知交，當日竟不知罕有。

　　我力所能及的，便是將這些美好的記憶和想象，融入寫作。我所期待的是，那些富有生命力的期望、悲欣，亦能通過文字的力量，傳遞給更多與我一般生活在城市、體驗著城市的年輕人們。

　　沒有故鄉(xiāng)，我們也能互相取暖。

　　二零一零年七月

　　張怡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