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因為常住的關系,漸漸成為了Moli的窩。她在那里貼滿了那些流浪攝影師為她拍的照片,她也哼那些沒有調調的搖滾樂。大二那年,我的成績一落千丈,我覺得不太妙,便開始忙著轉系。因為做家教的關系,英語一直都沒有拉下,所以我想轉到英語系,應該會學的輕松一些,也能夠多賺些錢,讓Moli生活下去。然而,當我興高采烈地沖去招待所把這個決定告訴Moli的時候,卻有如遭致晴天霹靂一般。我看到門口散著白裙子,床上除了Moli,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
我討厭這種故事。Moli咬著嘴唇恐懼的看著我時,我的心涼如水。我是不是有???我一直這樣想,為什么要自找這些罪受?我冷冷地看著她,就像曾讓我憤怒的路人。那時我一定很丑陋,因為心底只有厭惡,只有自己,而沒有愛。
男人離開的時候拋下一句話,“人家也是個學生,也不想想這樣傍著人家容不容易?!?/p>
擦肩而過的瞬間,我看見他比我高半個頭,很英俊,也很世故。而我卻還圍著高中時的煙灰色圍巾,穿著白色跑鞋,很久都沒有時間刷。我還是從前的那個樣子,但是墮落了,竟然……這樣輕而易舉地墮落了。那年我大二,為了省錢,只在春節回過一次家,對家里我還是那個優秀的女孩子,也只有在家里我才吃過豐盛的飯菜。我知道媽媽其實看得出我笑得艱難,但她也無力幫我,一周之后,我又跳上火車,大半年都消失在那座我一想起就想流淚的城市。
那天我僵硬的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Moli用那雙系有紅線的手輕輕挽住我,我沒有抱她,雖然我知道她渾身冰涼。眼淚就這樣一滴一滴從我的臉上滑落,兩年來我從沒有這樣宣泄我的委屈。
“我只是想幫你……為什么你要這樣對我。”我問Moli。
“我知道你沒有錢,那是招待所老板的兒子……他把你的錢都還給我了?!盡oli的聲音讓我的心撕裂一般的疼痛。
后來她就一直躺在我的懷里,捧著一個盒子,里面,有許許多多10塊錢,我不忍看,因為,那是她的身體,以及,我的無能。我該怎樣保護她,保護我自己。我感到無措,想要挽留的生活竟是這樣的艱難,而此刻逃離,天地間卻不見得一絲一毫清晰的風景。
或者說,那時我已經猶豫了。一段沒有未來的感情,在我動搖的那一刻,漸漸失去了生命力。如果堅守開始埋怨,那么堅守也就不稱其為堅守,它只是消磨。再真摯的感情也經不起消磨,徒勞的又豈止是愛本身?
那段日子,她仍然住在招待所,我卻艱難地繼續工作與讀書。我的父親給我寫來了信,洋洋灑灑寫滿了家人對我的擔憂。他說他曾經逆行,曾經因沖動而背離正軌。他說那時滿目紅旗招展,他卻偏偏只留戀綠水青山。他說他嘲笑曾經串聯的**,不會找暖和的地方睡覺,不會找好吃的東西吃。他與大部隊擦肩而過,曾經不懂孤單,如今深覺惶恐。因為無論是革命理想還是好山好水都不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東西在年輕時很少能觸及到。但總之那時你狠狠心拒絕的,也許就是你多年后重逢的。人生兜兜轉轉,沒什么得失可計較,卻是錯失了時間,一步錯步步錯,反悔就難了。
我猜想父親定是知道了什么,他會知道什么呢?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他又為何這樣心急火燎??蓢@我還有一個父親為我心焦,而Moli卻形單影只。我真該狠狠心放下她嗎?
我仍然每個月都給她錢交房租,她交不交與我無關。我不想去想她與那些男人的事,她14歲就獨自來了北京,深究起來,于她于我都是痛楚的。我一直以為我們痛得息息相關,不知是哪來的自信。那段日子,我常常一個人坐地鐵路過西單,那是購物的地方,我哪有錢下車去逛。于是,一遍又一遍聽著生硬的女聲播頌“下一站西單”。下一站卻再不見她,都是我害的她,不然周末的時候,她又怎會在深夜輾轉,與我一樣無法入睡。
父親那時總是暗暗地給我寄錢,我孤獨站立在郵局門口百感交集,多種辛酸涌上心頭。我還固執的以為,人與人就是這樣追逐著相欠,比方我欠我的父親,而Moli欠我。我那時怎么那么固執,殊不知,我也同樣欠著Moli,直至她將生命交付于我,我才追悔莫及。
她為什么要死?難道是我最后一日的狠話?
那她又是為什么要寫信到我學校?
大三下半學期,輔導員找我談話,說是一個女孩子寫信到學校,問我要生活費。我當時就很生氣,因為Moli當時剛用那些十塊錢買了個手機。那是我給她的錢,我才不管她是怎樣把這些錢留下來,可她怎么能寫信到我學校呢?我都跟她說了,只要我畢業了,有工作了,一切都會好的,她這番催逼又是何苦。當我再一次趕到招待所的時候,竟又一次撞見她和那個男人一起。我頓時冷笑,遠不如第一次那么傷心。那男人也從容地看著我,冷冷地冒出一句:我警告你們,房租還是要交的!別以為我是慈善機構,你什么大學生,充其量是個介紹**的!
真是奇恥大辱,Moli在一旁哭得支不出聲,我當然也就沒有問她關于信的事。一切簡單明了,還用得著追問么?這回男人沒有走,我走了。我告訴Moli,我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我說,是她先對不起我的。我走的時候,瞥見了Moli放在桌上的香燭,凋零得丑陋。這駘蕩的生活,彌漫著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她曾在祈福什么,又有何用。
只是我真的可以解脫了嗎?
我假設,我可以的。
我想忘了她。我不想去我們曾經去過的任何地方,包括夜晚的天安門,包括地下室,包括什剎海,包括西單。她在我生日那天發消息給我,說了許多道歉的話。她說,第一日她見到我,就知道只有我會真心對她好。她說塵緣說不清道不明,但她不后悔與我相逢。而我,正堅持那些狠狠心就能做到的事,盡量不去理睬她。由于在前幾年打了許多份工的關系,找工作并不困難。身邊的同學都忙著考研出國,我正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但工作,未必是條不好的路。暑假的時候,我回了上海。爸爸媽媽來火車站接我,他們兩人并排站著,就像電影中許多年邁的父母,令我有些酸澀。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就不過問我的成績。這常常令我感到惶恐,因為我不知道是他們放棄我了,還是知道了什么。母親總是說,后悔讓我考北京,當年成績那么好,在上海隨便考個大學都比在北京強。父親也時不時規勸我,女孩子不要總惦記著工作,早晚還是要嫁人的。
他們為我介紹了一些男孩子,我很麻木地接受了,但沒想到,竟然還能夠找到現在的男友?;蛟S,我保護了Moli這么久,太想有人來保護我。男孩的家里與我家有些交情,他母親拉著我的手說,會讓他好好對我的。
我的世俗化,竟然這樣恬不知恥地接踵而至。暑假似乎成了我的解脫,和他的約會,再不要我付錢,也不需要我操心是乘車還是步行。我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種豐衣足食的生活,我開始重新留戀上海的夜色,開始駐足車水馬龍。我終于換下了高中時候的衣衫,終于開始穿那些女人的衣服。我終于找了一個肩膀依靠,心里沒有人惦念,就仿佛沒有回憶一般。那個暑假是我真正釋放的時光,和他一起,掩飾了過往的心血來潮?;蛟S只有在我的城市,我才能夠這般自如地駕馭我的人生。
Moli給我的短信越來越少,直至只剩一些問候。偶爾我多寒暄幾句,她卻沉默。從前我每天臨睡時都會掛念她,都會有許多話想對她說。但現在并不是我挪移了對象,因為我從不對男朋友說這些。相反倒頭就睡,仿佛,白天什么都不曾發生過。只在夢里常常夢見她,依稀見得白衣與紅線,依稀記得她依偎在我身邊,依稀記得我們躺在床上,只是手牽手,就能夠等到天亮。記得她的眼睛深不見底,自從認識我之后便常??奁?。究竟是她讓我受折磨,還是我讓她委屈,成為了只有在夢中我才敢辯駁深究的話題。
大四那年開學,男友送我去的北京。因為離開上海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他以為我是舍不得他,因而跳上火車補了票。我是舍不得他嗎?他拉著我的手說,還有一年就能回家了。他說他會等我,但他的腕上沒有紅線,我以為,他不會像Moli那樣虔誠對我。我是不是有???又拖累了一人,還佯裝不知情。罪不可赦。
與他乘地鐵,我故意背對著車窗。但廣播里的女人絲毫不顧及我的狼狽,仍然適時地高喊“下一站西單”。他說,“西單這個名字倒是好聽,東單就沒有這般韻味?!彼f這話的時候,我心里很暖,輕微抬頭,想要記住他的表情。卻不慎瞥到窗子,看見了Moli的背影,一襲白裙,孤獨的站在那張她曾經拍照的椅子上。周遭好多人路過,好多人鄙夷。我心如刀絞。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她,我把頭深深的埋在男友的胸口,他應是沒有發現我的眼淚。他只是說“第一次見你覺得你幾乎不像是女孩子,想不到還是那么粘人的。”我淺笑了,不知是喜是悲,不知那是不是我,也不知,未來的我又會是什么樣子。
Moli一定是在等我,多年以后我仍然把她扔在了西單。我沒有用一頓飯一件衣服打發她,卻用一場荒蕪的感情消遣了她。興許我比那些粗糙的男人好不到哪里去,興許她恨我到發指。我很難受,我發消息給她,問她好不好。
“不要擔心我,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再不要叫我的名字,不要為我哭?!?/p>
這是,我收到的,最后關于她的消息。
Moli在兩年后,跳下了西單站。北京的交通本就不好,她的殞身成為了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她把手機扔在了旁邊的垃圾桶,里面有我4年前的消息,以及最后問她的好不好……警察推了推我,說有人來接我了,讓我簽個字。我看到了我的男友,笑的這樣輕柔無辜,仿佛我一直在騙他。我在騙他嗎?還是在騙我自己。
我們如安排的那樣回了上海,似乎并沒有被耽擱。他并沒有深究我與Moli的故事,女孩與女孩,生者與死者,惋惜大過于一切了。只是我常常哀痛地流淚,令他無措。我常常想如果Moli當時不找到學校,我是不是會離開她?是不是我不夠耐心,是不是我不懂愛人。是不是我讓她絕望,還是另有隱情。一路顛簸的火車就像我翻涌的思緒,我總是在推托罪責。我的大學四年,整整為她蹣跚了四年,踉蹌了四年。她離開了,又有誰還記得?
一切塵埃落定,消逝無痕,我也只當作塵怨,只當是年幼的錯。忘卻曾在異鄉流落、蹉跎、狼狽不堪。在上海穩定下來之后,我和男友打算結婚。那夜母親為我整理新買的東西,絮絮叨叨的說著一些我成長的事,說了曾經的我那么不需要操心,說了我在北京多么不適應,說著我還是戀家的孩子,一放出去就迷失方向。說著幸好是我的父親后來在北京租了房子,才留住我的心。
父親什么時候住在北京?……
說著幸好父親找到了學校,我才沒有從這么好的專業轉走。
父親什么時候找過學校?……
說著父親那時看到我的憔悴哭著打電話回家,讓母親給我寄錢?!?/p>
那時不就是我與Moli最艱難的日子嗎?難道,父親一直在看著我?
說著還好學校幫忙,將我從殊途拉回現實中……
什么意思?難道那信……那使我與Moli分手的信,是父親……?
當我轉身面對母親,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淚水,我拉著她說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為什么不早告訴我這些。母親愕然。
她說:我以為,你都知道。
我那時才知道,母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原來只有父親是什么都知道??伤麨槭裁匆@樣,我第一次有些恨他,Moli因此而死,因為我的薄幸與突然翻臉,她……怎么可能受得了。原來她說的對不起我,就只是與那招待所老板的兒子。原來她從不曾想擾我的前程,善良如是,我卻辜負了她。
我無法挽回的,不僅是Moli的死,還有我的全部情感。Moli的消息已經在我幾度想要忘記她的途中刪除了,她已經在我的生命中沒有痕跡。除了記憶,除了龐大的自責與內疚,什么都不剩下。
我想著多年前,我曾經心焦不已的話。怎么辦,我們都是要嫁人的。如今我要嫁人了,她卻躺在冰冷的天際,數落我的薄幸,冷嘲這般徒勞之愛。
我喊著她的名字,Moli…Moli…Moli…
我為她無法停止哭泣,是不是會阻礙她離開濁世,她能否會回來怪我。我定是不會猶豫,會把她擁在懷里。只是,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
我沒有想到,我所有的從容會嘎然而止,也是那一刻才明白,遺忘是一種罪。記憶這樣牢牢的深植在1500公里以外的城市,親歷各種風云變化,仍然置身事外一般漠然。記得那里的列車老態龍鐘,記得那里的我手里緊攥著一縷紅線……而最好的懷念不過是一句清晨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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