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再不是2007
和男朋友告別,這5樓的臺階走得氣喘。我猜他也察覺了我的不快,他轉身離開的時候,雙手插入口袋。他的背影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有了我所無法捕捉的漠然,我想著他緊鎖的眉宇,就仿佛聽見了他的輕嘆。我曾經迷戀這個身影,我現在還記憶得起。很多很多次,我在心里期望他能回頭,能再次輕柔地揮手讓我上樓……直至他果然回頭……而后一陣欣喜洋溢。而此刻,我是如此希望他挽留我,也許只是因為,我想要挽留他。
我想我們仍然相愛,就像昨天一樣。可惜我今夜絲毫燃不起曾經那種甜蜜的期盼,相反在心里盤旋的只有同一個問題:如果換作是別人,聽到這樣的消息,是不是應該雀躍呢?
“我討厭**”
我打開電腦,告訴遠在1500公里外的郁盞。他不在線,可我還是“發送”了我的失落。郁盞的博客顯示更新,隔著遙遠的距離,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郁盞博客上每一字的增刪,都能遙遙地牽動我的神經。
笑笑要去新加坡,甫言留在**,他們沒有分手。
渝瑾要去法國,末芯要去加拿大,他們沒有分手。
那誰要來**,隋艾留在上海,他們沒有分手。
我要去德國了,萌萌也去德國,我們分手了……
以上都是我的朋友,是我全部的朋友,我討厭這個年代,卻說不清楚原因。
——盞
我看見了我的名字,和那個突兀的“那誰”,突然間特別想念郁盞。“他們沒有分手”,不知是祝福還是描述,令我的心不禁疼了一下子。我昨日在msn上咕囔了一句男朋友要去**交流的事,那一刻我沮喪不起來也歡喜不起來,只是想找個遠遠的人傾訴。而郁盞恰好看不到我的小氣,看不到我的悲傷,他總能在這樣的時候勝任這樣的角色。不過原來他說“怎么會這樣……”并不是對我說的。我到現在才明白,他竟是在數落這個世界,口氣倒不小。
“那就過來看看吧,你討厭的地方。怎么樣?反正要長假了。”郁盞猛地上線,嚇了我一跳。
“……嗯。”我答應得恍惚。
但一周之后,我真的來到了**。我很疲憊,雖然這場旅行聽起來很驚人。
郁盞來接我,第一句話便是:“你怎么真的來了?”
“不是你叫我來的么?”我反問,他便得意地笑。我很熟悉這個笑容,就像很久以前,我和他站在中學的露臺。他第一次告訴我,他喜歡萌萌,也是這樣的笑容。絲毫不見羞澀,他很得意。那時的萌萌,整天懵懵懂懂的,成績遠不如郁盞好。郁盞以一個拯救者的姿態出現,悉心教誨、軟硬兼施。他曾經在畢業時告訴我,那時的萌萌已經完全走上了他所安排的軌道。萌萌的英語突破了原來的瓶頸,早已經能夠用氣勢壓倒考官。他們離開大陸,一起去**念大學,這在那年還是新鮮事。他說現在他的安排只差最后一步,就是萌萌畢業之后嫁給他。他說這話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笑容,得意得讓人妒忌。
我總是有些妒忌他。可他那來路不明的得意,很多時候竟能給予我溫暖,這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事實上我們每次見面都很匆促,即使他回了上海,我們也不常相聚。我們有太多的時間要陪伴自己的戀人,直至出現了問題,才回頭撞在一起。然而又好著面子,不愿多提感情,直至……相處變得奇奇怪怪,難以親近卻也拆散不得。相識很久,小學、中學、大學,有一次我問郁盞:我們算不算青梅竹馬?郁盞回答我:你要暗示我什么?我們不可能的。
而后我又看到了他得意的笑,瞬間笑垮了我的真誠。
不過這些年,我常常想起這件事,想著人的際遇,人的感情,仿佛果真是勉強不來的。幸好我與郁盞的感情,單純得毫無前途可言,因而我們才能這樣交心,因而我們的感情才能比我任何一段戀愛都來得安全。走出九龍站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他那天我下了線就去學校外拍了護照照片,第二天翹課橫穿黃浦江去辦了出境證明,我沒有告訴他,我的男友聽說我要去**旅行時的驚愕……我也沒有告訴他,在這19個小時的顛簸中,我數次想哭泣,卻被他一個又一個神秘來電中傳來的戲謔聲音所融化。我的手機沒有申請國際漫游,因而郁盞的電話,總是以“隱藏號碼”在我的手機屏幕上跳動,就仿佛異度空間的呼喚。他一遍又一遍地數落我沒見過世面,連車廂都找不到,又數落我的逞能,沒本事還一個人跑這么遠。我知他是擔心我,可他若是直說,我一定會順勢打退堂鼓,倒是他的數落才激起了我的好勝。
因而,冥冥中,我相信他也是希望我去看他的吧。可嘆這個年代,寂寞成災,醫者不自醫。
K99次列車一路奔馳,沒日沒夜,路過了浙江蒼茫的山,路過江西靈秀的水,路過日出,路過隧洞。每到一個地方,我都告訴男友我的確切位置。而后,他的消息讓我不忍刪去:想念杭州的你……想念金華的你……想念江西的你……想念清遠的你……想念深圳的你……。直到我忘見最后一眼“和諧社會”的標語,直到我看到第一眼英文路標。我的手機開始沉默,我再也收不到他的訊息。或許,他并不想念**的我,再或許,在**,只有我在想他。
我為什么要走?我怎么想不起來了。
郁盞帶我來到了他們寢室的客房,那是一棟教會籌建的宿舍樓。電梯快要關閉的時候,一個女孩提著網球拍撞了進來,沖我們一笑。我聽到了一句英國口音極重的“Sorry”,調降到了我所聽過全部”sorry”的最低點。這所學校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新鮮的,我想著不久以后,我的男友就將在這里學習。我望見周遭的一切,竟有一種措置的竊喜。我比他先到,并且,是我一個人。
“你還是這么任性。”郁盞端著咖啡走了過來,我們在半山的Starburks小坐,背后就是郁盞大學的MainBuilding。
“第一天就這么奢侈,我可是自助游,哪有這么多錢消費?”雖說如此,我還是毫不客氣地接了過來。
“你還是這么任性。”郁盞笑著,重復了這句我并不喜歡的評價。
“你們吵架了?”他問。
我搖搖頭。
“他來**,你不樂意?”他又問。
“不說這個好不好,不如說說你怎么分手了?”我開始試探。
他沉默了,不過仍然笑著,笑得讓我有些后悔第一天就這樣魯莽。畢竟由于列車晚點,他今天等了我整整2個小時。
“最近特別想念中學,那時候多好,那時候不用顛簸,轉個身就能見面,見面見到審美疲勞。”郁盞說著,眼底閃現了一絲令我陌生的光芒。他的身后是隱隱綴綴的山,他頭頂上是巨大的logo傘,他的身邊有穿著黑色套裝和高跟鞋的長發女孩們捧著夏季新款的咖啡經過。而他,兩年前還穿著土氣的高中校服的他,如今架著黑框眼鏡穿著筆挺的白色襯衫,和這座城市土生土長的男孩們沒有什么區別。我剛對他刮目相看,他竟妄說想念。
服務員端來了蛋糕,郁盞用我聽不懂的粵語說了一堆我猜著除了“謝謝”之外的很多話。想不到才一年他竟可以把方言都說得如此流利,我不禁有些歡喜,甚至有些羨慕他。可他除了**式的禮貌笑容之外,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尾隨著那群女孩的,竟然走過了一群僧人打扮的亞洲人,他們同樣端著冰咖啡,談笑風生,看得我眼珠都要掉出來了。
可郁盞仍然淡然,他或許已經習慣了周遭的風景。他只是注視我,說些那時我聽來略微矯情的話。
“其實我很開心,如果你真是因為我的邀請而來。事實上這個世界上已經很少有女孩子那么聽話了,更確切的說,已經沒有女孩子那么聽我的話了。”他的手指粘著冰涼的水珠,借著燭光,閃亮閃亮。他若是我男朋友,我一定會忍不住去撥弄這些閃亮的冰珠,并且彈在他臉上。可郁盞不是,永遠不是。
只是他如今怎么這樣戲謔,說話不真不假的,他從前一貫口無遮攔,現在的口氣怎么這樣文藝。我很納悶。服務員拿來了地圖和一包不知什么東西,郁盞給了她花花綠綠的錢。他把東西遞給我說:“地圖和手機卡給你,有空和男朋友打電話吧,不要總是這么任性。”
他為什么總說我任性?我問:“你為什么總說我任性,“任性”在**詞頻很高么?”他笑而不答。
我仍然不知道他和萌萌為什么要分手,我印象中他們是那么要好,就像兩個長不大的孩子。去年夏天,郁盞在**準備托福考試,萌萌說想吃冰淇淋,郁盞里馬從**把冰淇淋快遞到了上海。而后萌萌抱著那一堆膩膩的白泥,笑得合不攏嘴。他們那么要好,竟然分手了。而我和“那誰”,遠沒有那樣浪漫的,倒也沒有尋到合適分手的理由。很奇怪,我特別關心他和萌萌,從前不甘心他們比我們幸福,如今又怕他們比我們生疏。
“那誰”那天告訴我:“我下學期要去**交流了。”
我說:“哦。”
我過了半晌才想起來說:“恭喜呀!你真厲害!”后來又覺得做作。可是,我要說什么好呢?他為什么不與我商量呢?他怎可以只是通知我呢?我們畢竟是要分開一個學期那么久,而我們僅僅剛在一起一個學期而已。
而我,又是為什么沒有從心底,為我所愛的人,的前程,而心生祝福呢?
哎……我不知道。
我借著昏暗的燭光在地圖上尋找,而后胡亂報了些我在地圖上尚未找到的的地名:“我想去……太平山、彌敦道580號、文華酒店、星光大道、重慶大廈、蘭桂坊、銅鑼灣……還有……還有離島”,我在地圖下方的標示中找到一個好聽的名字,“我想去離島,你認識么?”我問郁盞。
“小島都是離島,**有100多個離島……”郁盞淡淡地說,“你要去哪個?”
我當然無力應答。
“其實**就是最大的離島。最大的……離島”。郁盞說到“最大”,略略停頓,讓人捉摸不透。他從包里取出筆記本和筆,他的筆記本很特別,牛皮的封面上畫了個不知什么東西,還有如薄翼一般的繪飾粘在扉頁上。我試圖拿過來看,卻被他用力地奪回。
“什么嘛,這么小氣。看都不讓看。”我白了他一眼。
“誰有你小氣?男朋友交流一個學期都要不開心!”郁盞冷不防地回話令我心凜。真是莫名其妙,并且胡說八道。不過我看他竟然悉數記下了我報出的地名,并且清一色的繁體字。有些驚異,便小心收聲。
郁盞還是這樣干練和高效,我忽然覺得他很適合這個奔馳的城市。我果然沒有看錯他,在高中就是如此,那時我就覺得他除了對感情有些盲目自信之外,還是很有才華的。我把手機卡放入包里,我并不打算和“那誰”打電話。我一個人也可以很好,我一個人來到他快要來的地方,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緩緩隨著我所胡亂制定的行程,第一站,我們來到花園道,準備乘上去太平山頂的纜車。我沒有想到這纜車如此的陡,沒有想到可以看到中環的高樓都能齊刷刷的“鞠躬”。夜色迷離光怪,這原是我所不能抵達的遠景,我看到遠處的海,深夜里分辨不出顏色,我看到層層疊疊迷霧的山,想著正是它們,也許會稀釋我現在所珍惜的戀情,在不久的將來。
我只是恐懼,這個分離的年代。我逃離,因為恐懼。游蕩,因為恐懼。坐在另一個人身旁,也是因為恐懼。
他呢?
我瞥見郁盞將那本他視若珍寶的本子,上面有薄如蝶翼的手繪圖案與裝飾,靜靜地放在他旁邊的座位上。他閉著眼睛,斜靠著。
“不要看了,你會后悔的。”郁盞說。
我果然后悔了。我看見他的眼淚。我很驚異。因為,傾斜的緣故,眼淚蹣跚的曲線,竟是這樣委婉。
“不要看了”。他的聲音依然平靜。
我轉過頭,閉上眼睛,直至親歷那種方寸間蹣跚。我不以為這是哭泣,因為很靜謐,悲傷沖淡了彷徨與恐懼。在異鄉,我仍然想念,仍然不想分離。我很努力地奔波,甚至努力地分離,只是為了,抗拒分離。
“隋艾,我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郁盞的聲音夾雜在軌道嘎吱嘎吱的聲響中,聽來仿佛艱難。
“小學吧。”
我看著他搖搖頭,淚水已經淌過脖頸,看不清方向。
“是么?你再想想。”軌道發出“咯噔”一聲。
我想著,這究竟有什么可想的。
“1987。”郁盞的唇齒間一字一蹦地吐出這四個數字。我看見窗外,樓宇已經越來越低。
1987,我們出生的年份。他是怎么了?
我終于沒有問清答案,郁盞的眼睛在車到山頂的那一刻睜開,而旅途也仿佛在那時真正舒展開面目。太平山頂的風景開闊動人,空氣很濕潤,四處都很明凈。我從沒有見過如此透明的城市,我欣喜地撫著偌大的望遠鏡,耳畔聽到郁盞清脆的投幣聲。
“你不是討厭**么?”郁盞問。
我沒有回答,我想起我的男友。不久以后,他會站在我現在所在的地方。我想應當如此,他不會錯過望遠鏡,我們在一起,從沒有錯過任何一處景點的望遠鏡。我們總想看清、再看清一點這個世界,直至身邊的人被我們用力地看模糊了。
我仍然時時會想到他,雖然我正在另一個人的身旁,我與那人青梅竹馬,相識于……1987,遠比他久,遠比他可靠。可我仍然時時想念他。
我把望遠鏡讓給郁盞,在他左右搖曳的時候換上了手機卡。熒幕又開始生龍活虎地跳動,就仿佛我沒有湮滅的心火。
之后的幾日,我們誰都沒有提1987,我們誰都沒有刺疼彼此那些心焦不已的事。這仿佛是默契,也仿佛互相憐惜。我的南方之游,在郁盞的陪伴下,不至于太過寂寞,也不至于自我折磨。我們走過了許多凌亂影像所記錄的地方,我看到了許多人的影子,那些凄絕或艷麗的感情故事,在彼時彼刻,竟沒有想象中那樣感動。我告訴郁盞,這里是重慶森林王菲和林青霞擦肩而過的地方,這里是張國榮離開的地方,這里是麥兜航海去的方向,這里是林夕的教室,這里是《玻璃之城》里的何東,這里是《新不了情》賣金魚和紅豆糕的地方……而他,一如既往隔岸觀火地笑著。那些描述走不入他的生命,那些影像,完全不足以溫暖他。他若是我的男友,對我的描述如此無動于衷,我一定會生氣。可那一刻,我發現,那些影像的力量真是如此脆弱,它們甚至不足以溫暖我。也許,現實,有時真的比電影,更為有力。
我們誰都沒有提那1987,可我從聽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無法忘記。一日我們坐著雙層電車,踉踉蹌蹌攀爬至港島的半腰,途中郁盞的嘴里咕咕囔囔,仿佛一直隨著車前的小屏幕哼著歌曲。我的粵語能力遠達不到聽懂他咕囔的地步,我只隱隱聽見一句:“你六歲當天,已是我偶像。”
好奇怪的歌詞。
結束旅行,九龍站告別的時候,他略略地擁抱我一下。我猜他會說到“任性”,雖然這幾日,我并沒有發現**人喜歡說“任性”。等車的時候,他又拿出了那本牛皮紙的本子,遞給我。
我剝開蝶翼,看見上面用淡淡的鉛字寫著:“你還是那么任性。”
萌萌的字。
我抬頭問他:“什么時候去德國?”
“夏天。”
“她呢?”
郁盞搖搖頭,笑得很不真實。
我仿佛終于破解了一個秘密一般,把地圖和手機卡還給郁盞。我朝他揮揮手,輕松地走入了入境通道。我想起踏入這里時我的疲憊,想起在這里穿梭時我的感懷。“最大的離島”,郁盞的評價。是否真的每個人離開**都會這樣釋然安心,是否它真的無法給人以歸屬。還是……分別,在**,較之傷感,更適合的情緒,便是理所應當。還是……分別,在這個年代,較之計較,更適合的立場,便是習以為常。
列車再次駛入“和諧社會”,我的手機復活。
我翻看消息記錄,心中一驚!
那日上山的哭泣之后,我插上離島的卡,給“那誰”發去了短信。我說:“我在太平山上,我很想你。”
“那誰”的回復是:“以后,不要這么任性了好么?我在上海,很想你。”
我沒有找到這條回復,一定是留在了離島的卡上,一定是交給了郁盞。
該死。我并不想讓他知道我在他身邊仍然牽掛我的男友,即使我知道他也同樣想念著萌萌。
我不禁笑了出來,我竟毫不情愿地還了他一個秘密。
“隱藏號碼”又開始跳動,我笑著問:“你看到了?”
我聽到笑聲,很得意的笑聲,就像很久以前的中學,很久以前的午后,很久以前的露臺和很久以前的我們,愛著各自的愛,在這分離的年代,生命不息,任性不止。
8月,我送“那誰”上飛機前,我告訴了他,**是最大的離島。他問我“離島”是什么?我親身演繹,卻無力對答。我還送了他一首歌:歌里的話,藏著我在離島的秘密。我沒有瞞他,雖說,他永遠不懂。
遺憾我當時年紀不可親手擁抱你欣賞/誰讓我倒流時光一起親身跟你去分享
多么妒忌你昨日同過的窗/早些看著你美麗模樣
從頭細看/你六歲當天/已是我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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