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時鐘箏看到我,會比較不自然。我也許是她身邊為數不多的,對她并不友好的男人。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帶著她乘最小號的飛機,或者玩極限運動。她總是以自己身體不好的借口,牽扯過多的男人到自己的生活中來。對此她甚至覺得這是理所應當。她不愛坐車、說自己坐車總是頭暈又反胃,所以去哪都希望有車接。蘇格沒有車,她就跟著有車的人先走了,只給蘇格留了一個短信。蘇格去不了的高檔餐廳,如果有男人請她去,她不假思索就會去,事后還會告訴蘇格吃了怎樣好吃的東西。雖然可言說的大多表示不在意,但是換作我,可能還是會接受不了。每每到她過生日,我總要陪著蘇格為她挑選別致的禮物,我們買不起最貴的,只能走“特別而溫馨”的路線。而后看她部落格的相片展示,在一堆LV與蘭蔻中,我們不起眼的心血散發著孱弱的光。
每當這時,我總會偷偷打量蘇格的臉色,奇怪的是,并沒有什么特別。他非常為她高興,他不愿她因為他而改變什么,他覺得她就該按照自己所想的去生活。連我都看不下去的狀況,蘇格卻對她說:能敲就多敲點,千萬別手軟。我送不起,別人送你,你開心,我也開心,不是挺好。
我有時候覺得,像蘇格這樣的男孩子,世間已經非常少見了。但少見并不意味著被珍惜。
我不是不信鐘箏身體不好,我只是不信她這個人。但在她面前,我又會做不到像背地里那樣毒舌。因她總是讓我想起蘇格,她的身上有非常濃重的蘇格的氣息。我不知道她自己是否知道這些,卻是這些相似的部分,常令我惱火又依戀。想起蘇格,就輕易地想起了我們曾經短暫的相處,卻牽連一生的記憶。那時候多好,曾如此年輕,卻毫不知情。
最后一次,我告訴睡不醒的蘇格,我說:“我要走了,進修個兩年再回來,有錢了給你換個高級病房,弄一屋的女護士,這個叫“忠兒”那個叫“貞兒”,折磨死你。我說你丫怎么一生就愛了一個女人,臨畢業了也沒紅,她們班從前和她演對手的那個女孩,倒是已經上了不少廣告了。對了,你知道么,軍區體育場附近開了個特搞笑的生煎館,東西倒挺好吃的,但名字竟然叫‘昌記’,我真是太崩潰了。你還記得不,你曾經對我說,楊開慧他爸爸的名字實在是不怎么樣,竟然叫楊昌濟……呵呵。”男生之間不比女生,說一個黃色笑話就能順理成章地稱兄道弟。但是誰又知道,蘇格走后我同他說的那些笑話,總是說著說著,鼻子就酸了。
蘇格母親進來的時候,我心一驚,趕緊改口。她又開始挖蘋果泥,一勺一勺,孜孜不倦的。我說:“我要走了,我還是打算出國的,深造兩年,等出息了再回來看你,蘇格”。他母親的手輕微地停頓了一下,我聽到了勺的頻率停滯的間隙,而后繼續,一勺又一勺。她母親只在我來時和走時淡淡地招呼,帶著某種令人心疼的幽雅。
我說:“阿姨,我走先了。我申請了國外的研究生,因而可能近期回不來看你們,你要注意身體。”
阿姨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你等等。有樣東西,我一直想給你。醫生說他,”她頓了頓,“你也知道。……因我也不需要的。”她俯身蹲在病床下邊,吃力地掏著些什么。
她先是掏出個尿盆,而后又塞回去。隨后又掏出個鹽水瓶,再塞回去。最后拖出個扁盒似的玩意,起來抖了我一身灰。而后她又要幫我拍身上的灰,我倏地一退,避開了。此時病床上也沾染了一些塵屑,他母親意識到了,呢喃著:阿亞,我怎么這么不小心。連忙從口袋里抓出塊手絹,輕輕地,輕輕地替蘇格不動聲色的臉頰,拭去了些,也許只有她才看得到的臟東西。
我有些畏懼,但不是怕。人若是怕,是知道自己怕什么的,畏卻是不可名狀的感覺,也許是一種,有好感的反感。這好感,源于某種隱喻。關于蘇格,關于他身前身后的巨大隱喻。老人雖然看起來比我們堅強,事實上是最脆弱不過的。人越大,手里能握住的東西越少,越舍不得失去。白發人送黑發人,卻連個像樣的理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是場挺不巧的斗毆,傷了挺不重要的部位,環環相扣,卻得到了最糟糕的結果。老人真挺可憐。他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抱著那個盒子,心里想著很久以前蘇格的話:不過是個有病的男人,不過是個有病的女人。有些惶惶。
不知為什么,這些年我總會想起這些話。蘇格有病,我也有病,誰不是呢。
其實人小的時候聽故事,是會聽入內心的。比方有的俗粉,一把年紀還會自比美人魚,或者賣火柴的小女孩。這方面我倒是能夠理解,因對我來講,也存有這樣的因緣。那便是阿基米德和圓。阿基米德在羅馬士兵沖入家門時仍埋頭于他的幾何研究,并且大呼“別碰我的圓”,至死而不悔。我覺得悲壯,這悲壯常常會在偶然的時地模糊我的雙眼。我第一次對蘇格講這個故事,是在軍區體育館打籃球。那時他已經考入電影學院,人high得很,終于成為了鐘箏的學弟,并且他們已經相識。
那時面對他的興奮,我已經嘗到了些許失落,苦于無法表達,只能任由這些奇怪的滋味在心底滋生。打完球累倒以后,我對他喃喃些有的沒的。我說我總有一天要畫一幅畫,名字就叫《別碰我的圓》,但我還沒有想好要怎么畫。
他撲閃著那硬派小生的深邃眼眸,頓了頓說:“圓”?什么“圓”?一個女人的名字么?
我撲嗤就樂了,我說你丫果真是淫者見淫吶,多悲壯一個故事,被你糟蹋了。
他糟蹋了的是我童年以來的某種情結,我一直在保護的,卻又說不清是什么的東西。誰知后來我得獎的作品,阿基米德所畫的,的確是一個,叫做“圓”的女人。我畫了一個命題函項,可以填充意義。我畫了自己的命數。這圓或者未必是女人,也許是蘇格,誰知道呢?
那盒子明顯是沒有好好保存的樣子,也難怪被塞在尿盆和染病的鹽水瓶一道。我不知道蘇格的媽媽為什么把它帶到醫院,還塞在了這么臟亂的地方。我捧著它一路走向旅社,有些忐忑。那有好感的反感,源于某種對于真相親近與疏離的本能。蘇格的母親也讓我擔心,我猜她多少有些抑郁。可是,我是外人,徹底的外人,從來的外人。我的存在一直就挺多余的,我想到這里,還是有些苦澀。
蘇格去世之后,我再去他家,發現已經搬了。沒有人知道他父母去了哪里,我本想打聽,或者能替他盡些孝道,可是,我怕他們不愿見我,見我就如我見到鐘箏,不自覺會想到蘇格。雖然我們都在想念那個人,但我們都拿手回避的姿勢。
在講堂門外,我捧著盒子坐了很久。我離開他兩年了,正如他離開我。當然是我先走的,所以我不免有些自責。但也許對活著的人,會是種解脫。這兩年我過的一點都不好,我再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替代他的人,我也不愿意再陪同任何一個人去愛另一個人。更糟糕的是,我開始有些討厭女人,尤其是漂亮的女人。我覺得在她們的笑容背后,總是站著許多個“蘇格”。我不相信她們懂得愛,不相信她們口中的“最愛”。她們的最愛不過是把所有愛過的人做一個籠統地比較。蘇格與鐘箏,不過是一場無緣的生死之戀。但她終究是會嫁人的,感情說穿了就三個字,或者在一起,或者對不起。他們的故事收場了,可我算什么呢?我原以為我能陪他更久一點,至少比他任何一個女人來的可靠,我是如此地相信自己,可是我沒有想到,命運竟會比人更加靠不住。
要感激這盒子,讓我在多年以后第一次光明正大約鐘箏吃了一頓飯。我非常緊張,心里撲撲直跳,我都已經大學畢業了還這樣,實在是可笑。在我給她看這破破爛爛的盒子所包裹的最后一份禮物時,還得苦苦支撐著一種隔岸觀火的漠然。不出意外的,她的眼睛顫顫地,顫顫地泛起了深泉。我第一次這樣近地注視她,才發現,她的眼線竟然是往下走的。于是我在心里原諒了她關于她煙熏妝的流俗。我也不怎么想怪她了,她對蘇格不夠好,不代表她是壞人。蘇格有他賤極的部分,有我怎么勸都徒勞的部分。
她終究沒有同蘇格走到底,這實在挺遺憾的。或者有一天,她會想要對一個人說:我丈夫對我不好,我很難過,我想見你。可惜的是,不會再有人投遞給她那擲地有聲的三個字:你在哪?……
像我一樣得不到扼腕嘆息,好過像她一樣得到過又失去。想到我竟還能小贏她,頓時心生憐惜。
我問:他有酒精過敏,你知道么?
鐘箏點點頭。
我問:他最后還被踢了一腳,傷了腎,你知道么?
她又點點頭。
我說:那你還劈腿,太不厚道了吧。
她不吱聲,面色有些難看,還掛著淚。
我說:那回其實他挺傷的,你隨便收了面鏡子,鑲鉆的,你記得么?你還把它拍下來,放在了部落格里,說什么“見過的最美的鏡子”……這面鏡子還是我陪他去買的,其實也不便宜,他為此拍了20多個MV,全是消防管子澆冷水的那種。我都陪著他,看都看不下去,你怎么這樣?……那鏡子下面寫的什么?能給我看看么?
鐘箏聽話地遞給我,我看到她其實也是有些皺紋的。原來沒有,是這次見她才有的。
“鏡子里的這位,是這個世界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
而我看到的那個人,是我。
那的確是蘇格的口吻,我不禁心頭一凜,剎那間,有些驚異、有些久違,我突然有了想哭的沖動。
蘇格一定不會想到,我會出現在他的鏡子里。正如我不會想到,自己會出現在他的“重要”里。這樣騷勁十足的話,他是決不會對我說的。我倒是同他說了不少,他以為我是說笑,其實未必。但如今我連個說笑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說:我很想他,你呢?
她說:我不知道。你知道么?那時其實我已經回頭了。之前我一直同他說分手,他也沒說什么,我以為我們分掉了,所以之后我又有了男朋友,我不喜歡上街牽手,蘇格從來不在意,但是他在意。我走路不好看,蘇格總是夸我好認,百好幾里就能看到我,但是他希望我走貓步。我和你們在一起玩,蘇格對我從來沒有要求,但是他總是指揮我為他的朋友買水倒茶,我不干,他就不開心。蘇格從不會介意我和別人出去吃飯,還總為我選餐廳,但是他不允許……我和新男朋友吵架了,打電話給他,他聽完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們兩個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幫忙的……”我立馬就哭了,我覺得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對得起他,我不太懂得什么是愛,但是我知道他愛我,但如果他是愛,那我大概算不上愛了……
我說:那是,誰都比不了他的愛。如果他是愛,那全世界99%的人就是愛無能。
鐘箏不會知道,她不在蘇格身邊的日子,蘇格是怎樣度過的。因為那時就連我,也很難聯絡上他。他不愿意見人的時候,是任誰都找不到的。但他從沒提及那次分手,在我看來,他只要活著,就沒有分手這回事。與此相應的代價,是也沒有熱戀這回事。他只是很惆悵未來的生活,沒有更好的機遇,他幾乎不得不面臨轉行,卻又沒有拿得上臺面的一技之長。他常說羨慕我,好歹有個三角貓的技術,可以混口飯吃。我說你不是會表演么,吞個藥都學得一樣樣的。他說:考試那天,我是真嗆了,沒辦法,靈機一動,最后強忍著鎮定下來,當作是演的,不然沒法收場。“這也算命數,真的”。他感慨道。
像我們這樣的人,自己的作品和簡歷被別人直接拿來墊盤子,真是太尋常不過的。我曾勸他無數次,為什么不去找個普通的女孩,不要干這行的。他無動于衷,反倒將我一句:你怎么不去找個女朋友。
這樣的問題,我也無數次地問過自己。可惜我實在太重視自己的感受,而無法忍耐任何遷就。日照之行的那場真心話游戲,其實我在蘇格之前就被問到過:“喜歡怎樣類型的伴侶?”我指指他,場下一片哄鬧聲,他順勢深情地望著我,還夸張地攬我的腰、最后戳了我一下肚子,癢得我哇哇亂叫。但這些快樂的回憶,都仿佛是我生造出來的一樣,再也沒有了活潑潑的溫度。
此時坐在我對面的鐘箏一人呆呆地望著窗外,她比之前我認識她的時候沉默多了。她還是挺依賴蘇格的。或者唯有當一個人不在了,你才會了解他對你、對你們曾是多么重要。
“那人后來回來找過你么?我是說,那個兇手……”,我問。
她搖搖頭。
“你有去見過蘇格最后一面么?”
她搖搖頭。
“在圓明講堂,我給他立了個牌位,有空去看看吧。我還是想出去,這里呆不住,心里很空。索性待在外面,也就死心了。”
“你也要走?”鐘箏驚異地看著我,撲閃著她刷得根根分明的長睫毛。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我又問。
她遲疑了一會,說:對不起,我……我不太舒服,我……頭有點疼,你能不能幫我拿包里的藥。她看我的眼神直直的,讓我想起些什么,又想不清晰。
我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我也不是不相信她身體不好,我只是不相信她這個人。我將她包里的藥遞給她。
而后她緩緩打開桌上的水瓶。將藥放入口中,沒有什么特別,而后過水咽下,也沒有什么特別。
她不會有什么事吧,我有些不詳的預感。
兩秒種后,她竟開始嗆,側轉身去,手捂著胸口,臉色鐵青,都有眼淚沁出眼眶。
唯一不同的是,我不敢去扶她,仍不太敢碰她。
而她,也永不可能輕盈地擦干嘴,驚我一句: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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