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碰我的圓
我最近一次去看蘇格,是在今年夏天,那時候江南西已經酷熱。我走在路上常??吹脚⒆觽兇┲鍥?,用一種非常假的媚態掩飾內心的狂喜。我猜她們穿著如此妖嬈一定喜歡夏天得很,又何苦故作清高。這一路途經許多我和蘇格曾經軋過的馬路,在軍區體育館附近,還有我們晚上打球的操場。長城酒店在火辣的太陽下看來越發揚威浮夸,門口的女服務員不止一次撥弄著旗袍里肩帶和下叉內的絲襪。但看得出來,她只是真的熱了,而無心駘蕩。我和蘇格都最愛這家的叉燒酥了,每回都要搶著吃,但每回都是我讓他。我總說蘇格你這娘泡,搞不定自己老婆就只能壓榨我。通常他會抬頭輕盈地瞟我一眼,那是他得意時常有的表情,可惜我以后再也見不到了。
這兩年來我一到江南西就直奔圓明講堂,那里有我給他安置的牌位。我沒有告訴別人這些,因為每年總有些時候,我會想要獨自去見見他,同他說說話。我覺得我挺像上個世紀的老兵,在越來越老之后,就越來越鐘愛提著酒去墳前探望戰友,追憶那些已經過時的往事與情懷。在電影里看到這些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如今才真正懂得,這種自言自語背后的酸澀。對我來說,這座城市的意義就只剩下他,雖說我如今已經離開了這里,但在我心里,這座城市的意義,永遠只有他。
我有時候覺得,像蘇格這樣的男孩子,世間已經非常少見了。但少見并不意味著被珍惜,恰恰少見到一定程度,不是被規范,就是被遺棄。而他,不幸屬于后者,世界總是殘酷得很。蘇格出事之后,我就越發覺得,女人的感情除了被相信之外沒有任何價值。但后來我把這誑語推及至全部的人。就像如今雖然看起來只剩下我對我們的感情效忠,但倘若倒下的是我,他也一定會這么做的。他雖然不善表達,但是我相信他。
我們相識于微時,這樣說不免矯情,其實我倆的現狀比相識的那會更加“微時”。人生許多事情都算不準,關于這點我常常想起愛因斯坦和他的小板凳的故事。老師說:這恐怕是我見過的最糟的板凳,愛老師于是舉起了一個更糟的。愛因斯坦也是雙魚男,善于用強大的悲劇感演繹幽默。我常說我是最樂觀的悲觀主義者,大致也是這個意思。我很想像從前一樣,向著他啰嗦地抱怨時運的偏差與自己的不濟。學專業之前,我覺得我和他都挺懷才不遇的,學了專業之后我才知道,做這行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人都懷才不遇。他常說像我這種人,倘若有一天不再抱怨,那就真的大事不好了。就像我如今這樣,我什么都能承受,什么都不愿開口。那真是挺不好的。
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時,心情還頗為得意,我總以為,他會醒過來,退一萬步說,至少我還能再見到他。因我臨畢業前,得了一個國際的繪畫獎,這獎來得及時,對我申請學校,起了不小作用。我得獎的作品名字叫做《別碰我的圓》。導師告訴我的時候,我忽然有些哽咽。這作品的意義其實粗鄙得很,從蘇格那里得來的靈感,又能清雅到哪去。但聽到這個消息,我仍然非常想打電話給他,于是我就打了,我想不會有人接,但是竟然有人接。那棟出租屋已經不知換過幾輪房客,但當我聽到電話那頭嬌俏的女聲,仍然有一種莫名的厭惡。這種熟悉的感覺已至少兩年沒有侵擾過我,卻又是因為想起蘇格,掛電話時候,我有種難言的苦澀。
我的寓所離電影學院很近,每個月總有幾個晚上我能撞到鐘箏,她從出租車里出來,而后朝電影學院走去。近年開始流俗的窄口牛仔褲加靴子的穿法,以及中袖大衣、煙熏妝,她總不落下。她是這個城市的最潮女,總是把這破破爛爛的羊城當作日本韓國來走。女生的思路總是很擰巴的,雖然她們自己不那么認為。不過她比從前胖了,我想她一定不愿承認。我仍然不相信一個叫“忠貞”的女孩子有一天能夠大紅大紫,不過是個戲子,叫個“子怡”呀“冰冰”什么的,究竟才成個體統?!爸邑憽薄蓸妨?。
畢業以后,鐘箏去了她父親所在國企下屬酒店的文化人事部。我一聽這個名,就覺得很山寨。仿佛一瓶二合一的去屑局油洗發水一樣,用起來既不能去屑,也不能局油。那一定是他父親為她精心挑選的,能穿著體面、絲毫不累人、同時又收入不菲的虛設崗位。她還真是好命。工作后為了讓她能不擠公交車上下班,她父親替她買了輛小車。為了讓她能有獨立的空間,她父親還替她買了房。她如今一個人住在新城一帶,我有時看到她,覺得還挺不容易的。蘇格走后她并沒有固定的男友,雖然我仍然不信這是她愛他的一種方式。從前蘇格常說她特別單純,什么事都同他說,包括那些壓根就不能問男友的,關于另一個男的是不是真的愛她、或者她是不是有點喜歡上其他人……她都愿意對蘇格和盤托出。所以我想蘇格走后,她一定挺悶挺無助的。
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或者是我和鐘箏相似的窘境。但我絕不會對她伸出援手。我想身為一個兄弟,我最沒有資格在蘇格走后伸出援手。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真的無法包容她的存在。有一類女人,始終是我心中的一個謎。她們不見得相貌有多么杰出,頂多是個小美女的樣子,卻有出奇好的命?;蛘卟还ぷ?,或者裝模做樣工作一下,照舊生活得非常富足,而且心態極佳,眼神篤定,表情愉悅,一點也不像傳說中出身清貧的灰姑娘,要受難七七四十九回,才能守得云開見月明?,F在的美女都挺有錢的,個個都有著“夫復何求”的境遇,誰還愿意留意真的感情。反正我真的很難相信。
但我不知道蘇格看到她現在的樣子會怎樣的心情,只是我實在沒法替蘇格繼續愛她。除非有一天我搞個信仰,我也許會像愛著非洲難民一樣,每天清晨淚流滿面祈求主賜予她仁心仁愿。我有時走過第一次見到她的街,還能幻聽到某種“卡麥拉”的喊聲。而后一旁的蘇格嘆道:哎,張愛玲不是說,他,不過是個有病的男人,她,也不過是個有病的女人。我當時還笑蘇格刀尺得離譜,人家是這么說的么……不過現在想來,她的格調若是能從“自私”僭越到“有病”,也許就不會等到80年代才身披華麗的虱子袍擠上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坐席。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鐘箏,她已經是表演系一年級的學生。她們在路邊拍短片,也就是類似課本小品的東西,于是一“卡麥拉”就是沖突,兩個女孩與一個男孩,有抽耳光的手勢,但只是做個粗糙的樣子。蘇格說“有病”的時候,鐘箏正背對著我們。而當她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來之后,我發現,我和鐘箏都一個踉蹌跌入了一道難以言喻的病軌。而后除了一路**呼嘯之外,再沒有別的姿勢。
她漂亮吧,呵呵。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臉也特小,穿著藍色格子的寬袖衫,白色短褲,黃色的長卷發,腿很白。走路啪啪的,特別好認。我想沒有蘇格,也許我會愛上她。但我不想假設這種也許,尤其在如今。
但當時蘇格說的話到底是有理,他們都有病?,F在想起來,他就像是紅樓夢里的癩頭和尚一般充滿了隱喻,人生相形倒成了冗長又浪擲的注釋。蘇格在第二年也考入了電影學院,他面試的表現如今成了一個永遠的謎。他曾說憑他這樣硬派的身板,過二試絕對沒問題,可三試開始通常就充斥著繽紛的“各顯神通”。我還真是沒料到他能闖關到底,也許是為了鐘箏,他的確執著得可以。唯一令人揪心的,只是焉知非福罷了。
我說,你倒是表演給我看看呀蘇格。
他便整了整衣襟,靦腆地踱到離我十步遠的地方。而后虔敬地鞠了一躬,說:各位老師好,我是037號,名叫蘇格,來自廣州。“我和你吻別,在無人的街……”
這當中還不帶喘氣的,我說:你丫還真是臭屁,什么亂七八糟的,還能這樣靦腆地引吭“我和你吻別……”然后我又問:小品呢?題是什么。
他說:就是把一顆藥丸扔進嘴里。他說他見到了各式人等用各種方式吞藥,簡直大開眼界。有左顧右盼的,有悲痛欲絕的,有演吞了**的,吞**還分兩種,一種是自殺,一種是他殺……
那你怎么表演呢?自殺還是他殺。我問。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緩緩拿起桌上的水瓶,已是我喝剩多日的。
他還來勁了。
而后打開,淺笑地看著我。沒有什么特別,而后咽下,也沒有什么特別。
根本就沒有什么特別嘛,不知這家伙在搞些什么??墒莾擅敕N后,他開始嗆,嗆得非常厲害,他側轉身去,手捂著胸口,臉色鐵青,都有眼淚沁出眼眶。我去扶他,拍他后背,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地揮手笑著避開。
我說:你怎么了啊,當心點啊。
而后,他輕盈地擦干了嘴,說:像吧。
嚇得我,啞口無言。
他就是這樣的人,說話大聲,時而假正經、時而又假不正經。沒有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些什么。他和鐘箏,僅僅在體格相貌上是般配的,但鐘箏完全不了解他,我始終這樣認為,雖然蘇格自詡很了解鐘箏。其實在我看來,鐘箏也并不符合蘇格的審美,他大體是喜歡那些老英式硬朗風的裝束,或者是受了正統家境的影響。而鐘箏的有色卷發、大花人字拖,虧得她面容姣好,不然怎么看都是“出來混”的裝束。看來人的審美有時與愛情并不一致,有時我們以為我們會喜歡一種人,事實上喜歡的卻是另一種。
他看起來總是熱情輕松,愛開一些有的沒的的玩笑。他很少談起自己的感情,最重要的那部分嘴緊的可以,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我和他去日照灘涂,夜里和一眾好友玩起了當時很夯的游戲叫“真心話大冒險”。輪到蘇格的時候,我以為他這樣膽大心細的人,一定會玩大冒險,沒想到他那夜龜毛得要命,完全不愿和女生摟摟抱抱、或做些夸張地體位,而選擇了娘泡的“真心話”。失望的女生們自然也不會輕易放過他,路人中他好歹算是標志模樣,于是扔給他一個特別糾結的提問:
如果你的初戀女友發消息給你,說:我和我老公吵架了,我很難過,想見你。你會怎么回。
蘇格停頓的瞬間引來了一道道閃亮的眼神,我想一個大男人總是會說“滾,早干嘛去了”之類,換做是我,我應該就是這個口吻。沒想到他卻回答:“你在哪?”……
我一點也不喜歡他的答案,說實話這三個字是我有史以來聽過的,最讓我難受的話之一。
我們誰都沒有見到蘇格最后一面,我是說我和鐘箏。我不知道鐘箏會不會感到遺憾,至少我是沒有看出來,我也不想看出來。當時我特別想飛回來,但后來我覺得要是沒見著他最后一面,興許會留有些許幻想,以為他始終在我身邊。
遺像上的他,眉宇間還依稀摹狀著過往飛揚的神情,只是那些記憶就像是親手臆造的一般連自己都說服不了。而在如今,即使是出現在我夢中,蘇格也已經完全沒有了色彩,他的臉是灰的、身上也是灰的,活潑潑卻無血色。生命是十分脆弱的,我原來以為,一個人從生到死,一定是清醒而理性,每走一步,都知道對在哪里、錯在哪里。我到現在才知道,有時事情也并不是這么絕對。我們的生命被無數個幸運與不幸包圍,神秘的鎖鏈牽引著各種幸與不幸的組合,牽一發而動全身。
我最后一次去看蘇格的時候,瀕臨出國前。那時病房還是老樣子,凄清清的。即使大熱天,也能沁出寒意。我給他母親留了些錢,他母親看著我,已經沒有任何表情,連感激都沒有。生活從來不是安慰,生活是安慰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生活是被安慰的人每天廝守同一場命運,同一場深淵。
我不怪她,她更不明白年輕人的糾葛。等待她的,從一開始就是兀然的收場。出事時她還沒有如今這樣平靜,她握著我的手眼淚汪汪地說:到底是這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其實我寧愿她像曾經一樣地問我,雖然當時我也沒料到后果會這樣嚴重,我以為他只是普通地干了一架。我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渾身通紅,滿口酒氣。我扶著他坐好,他卻失重倒在了我的肩上。我感受著他的體溫,心里焦急得要命。我從沒見過他這樣,滿身塵土,嘴角和眼角有些新鮮的傷痕,最最重要的是,他渾身起滿了小疹子。那時他已經不認得我了,他嘴里只鼓鼓囊囊“鐘箏……鐘箏”。我打電話給鐘箏,她不接。她正和同學在外邊唱歌,這也是我很郁結的原由之一。她在第二天早晨才匆匆趕到醫院,那時醫生已經發了病危通知。蘇格的母親和父親正在震驚中為他打點一切。我沒讓她加入,是怕她受牽連。我知道蘇格不會愿意讓她承擔什么責任,我趕她走,她哭著怎么也不肯走,我說:“鐘箏,你這人怎么給臉不要臉啊!他好好的一個人,都被你搞成這樣了,你還來貓哭耗子。你快回去吧。他醒了我再通知你?!笨烧l知道,他竟然再也沒有醒過。
我認識蘇格的時候,他非常健康。高高壯壯,完全否定了南方男人的衰敗。他有個當兵的父親以及文工團的母親,因而長得好,不是嫵媚的好,而僅僅是正氣。他只是對酒精過敏,這在我們北方看來還是有些扭捏的事。一個大男人,滴酒不沾,沾一滴酒就滿臉通紅,實在有失面子。但我相信他那回是被灌酒灌的,之后才會毫無還擊之力。正常人是喝酒壯膽,但對蘇格來說這樣無異于自殺。我總覺得這事蹊蹺得很,雖然簡單說起來,也不過是鐘箏和兩個男人的糾紛。
她沒有辦法掙脫這些游戲,這或許也是她的宿命。我唯一感到意外的是,她也并未因此感受到快樂。她也不是壞極。我沒有她長得招人,自然很難體會她的悲欣。事后我問過她是不是真的愛蘇格,她回答我: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人比蘇格對她更好了。原來她是明白的,這樣輕描淡寫的明白,多少令人艷羨。我不知道被人這樣深愛著是什么感受,我只知道深愛一個人其實很不好受,雖然只有那個給你最深痛苦的人,才能給你最大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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