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四重奏
一.
我在路上遇到大向了,還是那樣敦實,戴著副巨夸張的黑超,悠悠地踱來。他意識到我,手臂微微一抬,也不過肩,跟盲人似的。他真名特女氣,叫向伊文。可沒人這么叫他,是我第一個叫他“大向”的,因為聽起來響亮,后來他逢人便沾沾自詡為“大向”,因為白撿個拉風,何樂而不為。時隔多年,我猜如今在路上嚷一聲“向伊文”,他一定會鬼祟地張望,但絕不是以為你在叫他,還以為是美女呢。我和他中學就是同學,那時覺得他特別假正經,到了大學他住我寢室樓后邊,熟來熟往的,我才發現,他特別假不正經。
我問他,你們系是不是有人跳樓了。大向波瀾不驚的樣子仿佛早就知道一切。他說,是啊,我跟肖洱他們夠留心的了,可到底是沒攔住。
肖洱他好么?我顫顫地問。
還行,就是煙抽得兇,眼睜睜能看到他的玲瓏肺一天一天黑下去。你說你們這破鏡什么時候重圓吶?再這樣下去,我看他也得跳。
愛跳不跳。再說他跳樓,你不會攔啊?白長這么敦實……
會啊,我當然會攔。反正攔住了,你當我是恩人,攔不住,他當我是恩人。總之,我是恩人。
……他有問起過我么?又一個不必掩飾的我的顫顫。
有,讓我盯你盯緊點兒,別讓你這枝桀驁不馴的紅杏過早地探出他那堵血肉模糊的人墻。
瞎說,你才血肉模糊的人墻呢,他已經連我電話都不接了……
我沒瞎說,人藉肉身相識,也藉肉身窺視他人、折磨他人、拯救他人、救不了他人……
真沒想到你這唇紅齒白吞吐的竟全是人命。
我只是有救人未遂的可能性,你得認識到任何一種可能性之所以存在,是因為還存在著與它相反的……可能性。他用手掂了掂那虛張聲勢的黑超。
我只意識到你那破可能性就剛好等于目睹人慘死的可能性。慘死的還全都是你耳鬢廝磨的好兄弟。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哥倆滋潤著呢。每天你們樓都能傳來凜人心脾的靡靡之音,那是什么樂器呀,陰森森,跟狼嚎似的。
那叫塤。吹得不好,吹得不好。
你別學肖洱說話,怪寒磣的,到底誰吹的?
我。
吹的什么?
《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
這挺符合狼的憧憬。
那有人問起過我么?這回輪到大向顫顫的,只是那吃相仍是一股子賊樣。
有。
誰?
我啊。剛不還問你呢,你們系是不是有人跳樓了。
還有么?
我倒是想起來了,禾丫問過。
小小年紀,沒大沒小的不懂分寸,禾丫那是你叫的么。你得叫人禾姐。
滾你的,你又不認識人家,我寢室一美女,可真不是一般的美,美得你瞠目結舌,剛好治你的三寸不爛。
得,那她問我什么來著?
她問,那是什么樂器,陰森森跟狼嚎似的。
二.
姐姐,你能不能先別彈了,我聽得愁腸百結的,什么都干不了。你知道么,我的身體本就快要盛放不下浮躁的內心了,你竟還來糾結我。
那……再練一曲好不好?她嫣然笑得我心軟不已。
現在晚上對樓吹塤,我會分心,可再不練就沒法參加下周的雅集了。下一首是我雅集上要演奏的,前邊都是練習曲,你不愛聽的話,我馬上就練曲子哦。
好吧,那曲子叫什么名字呢?
《長門怨》。
得,還不如《草原》的狼呢。我呢喃了個大不敬,今個怎么就這樣浮躁。總覺得腦袋里的神經和肉被生生剜去了一塊,有些……空落落的。
對了蜜蜜,你知不知道對樓的塤是誰吹的呀?吹得挺不錯的,就是心還不夠凈,不過能把塤吹成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真想認識他。
我……可不知道。你別呀,也許認識了那人你會失望呢。也許他長得很敦實,還戴個黑超,屁顛屁顛的,也許他……伶牙俐齒不務正典,好德如好色。
不會的。他一定是溫潤如玉,高爽純粹,才能把持這樣細微的聲色繾綣。
呵,這也不妨礙他好德如好色。哎……對了禾丫,“塤”到底是什么東西呢?
呀,我正巧也有一個,給你看看奧。她起身在她那古樸的儲物柜里搗騰,我知道那神秘的小柜子里躲藏著許多與我一生都無緣的奇物。例如發簪、絲帕、雅扇……我挺心疼她活在當代的,她美得令人景仰……但只要她一撥弄她的古琴,我就頭暈。琴瑟微微一顫,我腦袋里空落落的那部分就自顧自通上了電,滋啦啦直得瑟。但這是本能反應,并不妨礙我景仰她的美。
我終于看到了“塤”,跟個恐龍蛋似的。上面鑿了寫意的幾個洞。有時真是不明白藝術是個什么東西,被從前肖洱講起來,藝術就是塊破布,一不小心戳倆洞,拿出去就是藝術,留在家里,就是放上一百年,那也是破布。但這里關鍵問題不在于“布”,也不在于“破”,而在于那個神來的“一不小心”,可遇不可求。
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肖洱有些口吃,這隱疾曝露時不在句首也不在句尾,常肆虐于一些短句,他會叨叨個幾遍,剎都剎不住。
但許多時刻我還是會不由自主想起肖洱,雖說我已經很久沒見他了。他也住我寢室樓后,但見不著就是見不著。我發消息問他:你抽煙了?他隔了仨鐘頭才回復我,我好不空落落地苦等一場,才換回來他惜字如金的四字片語:偶爾為之。
我猜如果用嘴說,他會叨叨:偶爾為之,偶爾為之。這至少比短信還多一倍字數。他這輩子重復的話已說了無數,死后必入拔舌地獄。但在世,我還偏就逃不開這咀嚼。也真夠賤的。
禾丫在那傾心鼓琴,我也不便侵擾。趁天色尚早端個盆去洗浴,不想竟又碰到那溫潤如玉之滑頭主,他正走出公共浴室。
蜜蜜姐,好久不見呀,你也來洗澡啊……。真是打心眼里不想搭理他個“高爽純粹”。什么叫“你也來洗澡”,真是極盡猥瑣之能事。
你們樓到底誰跳樓啊,我剛就想問這個,結果被你攪得什么也沒聽著。我問那沐浴完比我高又爽、純粹去黑超的大向。
蜜蜜守不住秘密……守不住秘密。他又效顰,隨即悠悠地、悠悠地踱走了,留下了一地得意的濕,和一個淋漓浮躁的我。
三.
不安有時是一種靈犀。
夜里,對樓又吹起幽幽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禾丫驚喜地拉開窗簾,凝視著她心底的聲色繾綣。皓月當空,又有靈犀的樂音相伴,誰不艷羨她的怡然。我也不是有意不拆穿她的美夢,我大可以說與那吹塤的俗人是舊相識,可我一直打心眼里羨慕禾丫那些沒來由的憧憬。透過這杳杳虛空的樂聲,她看得到空靈明凈的彼岸伊人,我卻只看得到一塊與我拌嘴甚久的綠頭糕,看似有棱有角,實則已經油滑到了骨髓中。
她的世界比我美。我的世界比她真實。但這美與真實只和個人性情有關,并不是選擇來的。極端一點說,我猜她的珍饈不巧就能成為我的砒霜。但把話說死并不是我的尋常性情,如今我只是很不安,不知為何,這種不安令我害怕。
我說,禾丫,你聽出了什么呀?
有一種……惶恐無著,無可置落的哀傷。今天聲色挺哀怨的,不知他好不好。禾丫的眉頭掠過一絲惆悵,不過她常常這樣。
你不會是愛上他了吧?我瞬時有惹人的沖動。
不不不。她緩緩拉上了窗簾。
死生無常,愛更無常。她輕嘆一聲,轉身臨摹起她的小楷,一貫清秀飄逸,隔岸觀火。
禾丫,你難道不覺得“生”的意義自然而然將“死”當成了一種修辭嗎?就好比吧,有人死了,那就成為活著的人無病呻吟的談資,是“活”得有滋有味油滑圓融起伏跌宕的修辭。你在說“有人死了”這件事時,其實想說的是另一件事,比方,無疾而終的愛情……浪擲徒勞的思念,但是,是關于……另一個人,你心里的那個人。后一種情緒才是真正洶涌的。
你、在、思、念、誰?禾丫執著筆,一字一頓地問。
呵。我有些掃興。
哦,我不是這個意思,禾丫回頭輕顰看著我,而后又問我,這下聲音連貫了。
我的意思是,誰死了?
問得我,心里難受得要命。
蜜蜜,我現在知道,你是失戀了。可你怎么能失戀這么久?雖說我喜歡你這樣。
可我不喜歡。我沒好氣地回答。
不是你要分手的嗎?禾丫輕柔地問道。
我說不出話。
你那時是怎么對他說的呢?
我說……兩個人在一起,在旁人看來已經很近了,可是,要再走近一步都要挖空心思,相反背道而行,卻有無邊無際的方圓可馳騁。所以……關鍵是他不愛我。
因為他不接你電話不回你短信?
他回了,才四個字,還不如不回呢。這下我真的說得傷心了。
哎……蜜蜜……她嘆得有些意味深長。
嗯?
你何苦偏要無情的人愛你。
說得我心顫顫的。
四.
翌日,我與禾丫去上課,途中那溫潤綠豆糕竟主動叫我。
我說,大向……我真不想再同你說你任何事了,說了跟沒說一樣。
他摘下黑超,眼神直溜溜地盯著禾丫看,一股子諂媚樣。
這不是……這一定是……禾小姐吧。久仰久仰。
滾你的。我火不打一處來。人家禾小姐是你叫的么,把那“小”字給我吞回去,叫禾姐,你昨不是還挺機靈的么?
誒禾姐,早聽說你美得讓人結舌,果不其然呢。大向繼續諂媚。
早知道我就該說人家美得讓你斷舌。禾丫,你看看,這就是那溫潤如玉吹塤的。俗不俗啊……
可禾丫仍然難掩驚喜的神色,嘆道:哦,是你啊!吹得真好。
這回大向倒有些緊張,連連推說:吹得不好,吹得不好。也不知這謙卑是真是假
禾丫問:聽說,你們系有人跳樓啊?
大向答:是啊是啊,我怎么攔都攔不住,那廝想死想很久了。我和我的幾個兄弟,日夜把守,還是讓他撿了個空隙,跳出去了。
禾丫說:真的嗎?
大向說:可不是,你沒看到我們窗臺外的晾衣架都給壓彎了嗎?
我都不待理會他的,一定又是謅。
禾丫輕聲說:可我聽說,那個人不是在學校跳的,是在家里……
哦,這樣……這回總算輪到大向愣了。
我心里那個竊喜呀。活該他,誰讓他骨頭輕,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你還聽說什么呀?禾丫。我趁勝追擊,想再將那綠頭糕一軍,我實在討厭他油滑。
沒什么了,就聽說,中文系肖洱。名字怎么寫也不清楚,中文系那么多人,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
……
我想……那一剎是我與大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了解,什么叫做
怵。
失語。
面面相覷。
尾聲
我再也不想搭理大向,雖說那天我怎么打他他都不還手。我哭著吼,向伊文!他果然聽得耳生,特別不自然。我說讓你再油再滑,我說我早就覺著不對勁,那么久都不看到肖洱,你卻還說你們老在一起抽煙。我說我和他分手了所以不能再死纏爛打同他聯絡,可你們住一起,你卻信口雌黃連他好不好都不知道。我說你到底有沒有良知,還叨叨“蜜蜜守不住秘密”這種鬼話,你倒是守了“秘密”,你守了個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你得意什么呀你。
其實我后來想,男生之間大抵是不會追問感情的細枝末節的。我看到大向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我猜那是真的,我賭那是真的,那要不是真的我還真把他從樓頂推下去,任他個敦實壓彎一道道晾衣桿。
我去醫院看肖洱。他腿折了,臉也破了,我讓他張開嘴,讓我看看舌頭有沒有讓閻王殿的性急小廝給拔了去。
肖洱媽媽憤憤地罵他賤他混蛋。長那么大個全白長了,腦子里全是豆腐。她看我的眼神也不太好。我后來知道,肖洱醒來第一句話說得是:告訴蜜蜜,我愛她。
我哭著說你這神經病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你這樣讓我怎么做人吶,你媽還不恨我一輩子。我問我打電話給你為什么不回,我發短信給你你不也惜字如金的。
他那被涂滿藥水的臉頰一顫一顫,猴急著想要我了解他傾情演繹的扭曲的驚異,而后一字一頓地說:哦,是你啊!
而后他緩緩地說道,我怎么猜都是你。我跳下來的時候手機響了。我猜是你。后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手機摔壞了,后來是用我媽的,沒存你的號碼。我猜是你。可那時我傷著呢,也發不了更多字。
我說肖洱你傻不傻啊你。
我心里很難過,還是很難過。一點沒為他的大難不死而慶幸,我非常非常難過。
蜜蜜……肖洱叫得有些意味深長。
嗯?應得我心顫顫的。
我愛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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