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隱私
韓汐清與劉飛算是名副其實的老夫老妻了,雖然他們年紀都不大。但想來是屬于我們身邊那種膩到唯有分手才能惹來關注的戀人了。他們相愛的背景也挺有意思。韓劉兩家是世家,兩父母一見面就客氣得要命,隔三差五還要打電話相互慰問下。而對他們倆的關系,大人們仿佛從大學起就開始睜只眼閉只眼了。他們從很早起,就顯現的與同齡人的戀愛生活格格不入。因為對于韓汐清與劉飛來說,壓根不存在什么暗戀啊、失戀啊、什么時候見父母啊,先到哪家吃飯啊這類復雜的問題。他們倆的愛情,若要放在封建社會呢,算是新派又好運,包辦且有真愛的。但要放在如今的社會呢,他們又略顯俗氣封建。他倆的同學和朋友,見他們出席各種活動,早就見到眼煩的程度了。尤其是他倆還考上同一個大學,仿佛那種新聞里的雙胞胎那樣,惹來俗套的寒暄與關注。可每次聚會要少了他們呢,又缺了對開得起玩笑的八卦對象。韓汐清與劉飛并非不知道這點,但他們絲毫不介意。尤其是小的時候,同學之外,班主任老師、隔壁班的老師、街坊鄰居、親戚好友,都會夸他們漂亮登對,他們倆呢,也非常享受這樣被關注的感覺。套用劉飛的話來說,便是“想當年竹馬青梅,卿為佳人,我為才子;到如今枯藤老樹,我是敗柳,你是殘花。”
劉飛指的自然是韓汐清啦。劉飛人長得帥,可惜隨著年齡的增長,長得帥這件事對于男人來說越來越不值錢,想當年劉飛在學校也是風光過的,籃球隊、吉他社、攝影之家,全是骨干。韓汐清呢,也不差,可惜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越來越顯不出優勢,想當年在學校即使有劉飛再也不少人頂風追過她。對于如今的不濟,他們各自都是有些失落的,雖然兩人都不愿表達。通俗點來說,兩人都有著表達的障礙,尋常的甜言蜜語還好,一挖心挖肺起來就火爆得要命,誰也不體諒誰。
兩年前,韓汐清與劉飛剛從學校出來那會,住在京郊回龍觀一個小區里。房子是劉飛家的,韓汐清則負責每月去娘家揩油點糧油費。這種事情,劉飛是拉不下臉的,他渾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充滿了自尊。韓汐清則能屈能伸的多,雖然她嘴也絲毫不饒人,逢人就說嫁人千萬不能嫁大男人,他們都瘋。
畢業生不好找工作,很長時間,韓汐清與劉飛就窩在他們的小巢內,各自上網打發時間。劉飛是打游戲,連著世界各地的網路。他的許多兄弟畢業后都出了國,連那些最最邋遢弱智的,都成了留洋學生一枚,不過劉飛估計他們回來連句英文都說不利索,原因是他們每天都與他隔著時差昏天黑地地打游戲,比情人還癡纏,中國話都沒時間說幾句。劉飛還曾經問過一個隊友,室友是哪國人。他隊友說,浙江人啊。劉飛哈哈大笑,你丫在國內混那會,室友還是新疆人呢。但嘲笑歸嘲笑,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他一開始在貿易公司當過銷售助理,因為不喜歡下班總是陪經理去些不好的ktv應酬,就干脆地辭了職。這些細節他沒有同韓汐清說過,他只對她說,那個小地方,廟小妖風大,咱不干了,上有天地,下有爹娘,餓不死可別被氣死。失業之后,劉飛做得最風光的事,就是在網站上開辦“代寫情書”的業務。當時還惹來了不少都市報的采訪,在和風細雨、無料可炒的日子里,劉飛與韓汐清的名字,還時常在報端出現。雖然這并沒給他們帶來更多的業務,僅僅徒有出風頭的虛名。
每天的生活主要由韓汐清操持,在不知道該做什么好的時候,她無奈地選擇做飯。如今韓汐清已經很嫻熟,利用一只小小的電飯鍋,煮飯、煲湯、甚至做蛋糕。她不大愛出門,所有的食材都從網路上搞定,甚至連面粉啊、大米啊都是如此。還記得頭一次做蛋糕的時候,滿懷期待卻收獲了一只難看的蛋餅,但她毫不氣餒,重新做蛋胚,連招呼都不帶和劉飛打的,更不用說撒嬌貪歡。做飯,仿佛是她與劉飛無聊生活外唯一的寄托了。對于韓汐清與劉飛來說,他們已經適時進入了生存的慣性之中,這甚至比旁人隔岸觀火的審美疲勞更為難熬。韓汐清總是很想知道,別人是怎么度過那些毫無情節的煎熬的。她總想偷學幾招,因為沒有情節的思慮和孤獨,真是太可怕了。有時他們兩個躺在床上,各自輾轉,又互不交談,懷抱著各自的記憶,各自的傷懷。在沒有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倆成天盤算著要住在一起。而住在一起之后不久,他們仿佛又開始談起了精神戀愛。韓汐清有時也會問劉飛,“我們會不會永遠在一呢?”劉飛懶懶地答:“我們不是已經永遠在一起了么?”韓汐清不知道,劉飛看似平靜的語氣背后,亦是守著一顆翻騰不寧的心。
金融危機的當口,人家都瓶頸了,可韓汐清和劉飛,尚還一直在瓶子底兒轉悠呢,怎一個愁字了得。
韓汐清就是在這個時候和陳瑞熟落起來的,最初的交往不過是論壇上關于食材選擇、以及怎樣用最低的成本做出最美味的東西來。陳瑞原是從國外回來的,曾在一家跨國公司任職,但如今開了一家門店,專做蛋糕和甜品生意,上班的同時,他還經營著論壇。韓汐清開始并不在意陳瑞,私下也沒有深談,因為韓汐清最不喜歡有人在北京把日子過得跟上海一樣。他覺得陳瑞小資,卻又羨慕他的自足。她愛憎分明,同劉飛一樣,并且有可能愛的與憎的,還是同一個事物。但這些事,她同樣沒有告訴劉飛。
陳瑞就仿佛是天生的生意人,與劉飛截然不同的。但同時他又是懂生活的生意人,劉飛又一次站在他的反面。對于韓汐清來說,一生只和一個人談過戀愛,從14歲到24歲,實在是有些荒涼。更何況劉飛不爭氣,雖然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認真追究起來,生活的蛻化變質就像微生物一樣,散布在觸目所見的任何物質上。雖然你看不見,卻又沒法逃脫被它腐蝕的命運。緣于一種帶著反感的好感,韓汐清終究把陳瑞歸到了比普通朋友更好一點的朋友那里。他們開始時聊些做茶點的步驟,隨后又開始聊起了陳瑞蛋糕店的緣起與創辦。陳瑞偶爾推一些沙龍似的讀書活動,韓汐清也主動幫忙他建設網路宣傳。
陳瑞問她:你有男朋友么?
韓汐清答:有幾個吧。
陳瑞佯裝緊張地問:啊?幾個?還是一個?
韓汐清繼續胡扯:幾個吧……
陳瑞又問:那到底是幾個呢?
韓汐清這才蹦出了句令陳瑞噴飯的話: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清啊。
將來的事情,的確誰也說不清。回想起來,韓汐清和劉飛都是對于情感高溫渴求強烈的人。他們相處得真誠、熱烈、單純,韓汐清的手臂上、手指上至今仍有繡著劉飛英文名的紋身。而劉飛也是一樣。大學時,他們常常相約去做這些刺激又荒唐的事。直到后來找工作時,韓汐清挺想把紋身除掉的,不然每次總用粉底蓋,也不是個辦法。可惜去紋身實在是太疼了,韓汐清常想,如果有個流氓突然想要除紋身金盆洗手的話,只消激光槍對準一發,他一定立馬就下跪說,“我還是回去當流氓算了。”韓汐清曾以為,她和劉飛會這樣熾熱地相處一輩子,年輕的時候就是那么黑白分明,以為可以愛一輩子、瘋狂一輩子、或者,憎恨一輩子。那個時期完全沒有平淡的中間狀態。
陳瑞邀請韓汐清參加他們沙龍的時候,還故意提及了,每場會有200元的報酬。陳瑞知道韓汐清負氣卻沒有工作,恰好他也需要個幫手。韓汐清答應了下來,畢業之后,她就沒有參加過任何像樣的沙龍活動。與她同班的女同學,長得遠不如她的,有的也已經成為了高級酒會的常客。人的三六九等,自從踏入社會起,其實是區分得很快的。時間對于像韓汐清和劉飛這種人,常常是最無情的。如今韓汐清看到那些親親我我的大學戀人們,總是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心里裝著未來的美好藍圖,自信得旁若無人,身背后是人們羨慕的目光。她總是有些惘然,在這惘然的失魂落魄與那些毫不知情的背影之間,仿佛間隔著滄海桑田。
翌日午后,韓汐清忙碌了起來,先洗了澡,隨后嚷嚷著要劉飛陪她出門買些衣服。她甚至連碗都沒洗,就一聲不響化起了妝。劉飛則在房間里如常一樣昏天黑地地廝殺,對韓汐清的行動一無所知。剛開始,韓汐清還對著臥室喊了聲:你怎么啦?聽到沒啊?沒有得到任何回音,恐怕他帶了耳機。韓汐清于是就懶得搭理他了,直到妝容整齊地走進房間,劉飛才猛地一腳踢斷了電源。
你干哈呀干哈呀?劉飛故意扯大了嗓門。
你才干哈呀,你也太奇怪了吧,見到我跟見到鬼似的。你是不是在看A片?韓汐清瞪大眼睛問。
那是那是,姑娘好眼力。劉飛順水推舟。
整天呆在家里悶死了,陪我出去逛逛,你也趕緊換件衣服。
韓汐清轉身又踅進了客廳。劉飛既不情愿地推開了座椅,他嚇得不輕,以往生活上的置辦,都是韓汐清一人搞定的,他從沒料想過一個下午,她會突然要他陪著出門。他上次陪她出門,恍惚還是過年的時候,兩人打扮體面地去各自父母家要些盤纏回來。雖說,大學的時候,韓汐清也的確是心血來潮的主,但這也太久違了。劉飛覺著她有些反常,至少該事先透露一下,以免弄得自己措手不及。
穿衣鏡前,韓汐清正在試著衣服。嘴里還念叨:“穿什么好呢?”
“女人啊。”劉飛感嘆:“總覺得自己還少件衣服。”
“男人啊,總覺得自己還少個女人。”韓汐清也不甘示弱。“快幫我選件可以內襯的衣服,我要出去打底試的。”
劉飛露出了無所謂的表情,穿什么都成啊,不就是試一下么。
誰知韓汐清瘋一樣地沖過來,把手中的雪紡襯衣扔在一旁,順勢揪了一下劉飛的耳朵。你到底心里有沒有我啊!劉飛頓時又被嚇得半死,只得順著衣架的方向努努嘴,小心翼翼地說。“那件吧。”
到了西單,劉飛鮮明地感覺到韓汐清整個人都活了,她以前也是狂熱的逛街分子,幾乎會從商廈的第一層逛到最后一層,還包括各種蜿蜒的夾層。但不管怎樣,只要她看上什么東西了,都會征詢劉飛的意見,劉飛就負責挑著唱唱反調,他只擅長這個,韓汐清的品位比他不知要高幾個檔次,只是他們倆都很漂亮,這是最重要的一點,穿什么反倒是不重要的。有的是衣服襯人,有的是人襯衣服,劉飛覺得他們倆都屬于后者,當然他其實也買不起襯人的衣服。他只是在韓汐清需要他意見的時候哼哈一下而已,表示自己還有說話的權利。
今天也是一樣,只是略微又有那么點不同。韓汐清雖然表現得比往常挑剔,但卻絲毫沒有購買的意思。她不停地試換衣服,調換不同品牌,卻如走馬觀花一般。服務員無措地看著她,弄得劉飛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是在韓汐清樂此不疲地換衣時,劉飛少許感到了一些溫存。那是每日在家所體會不到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類似于,對于那些已經失去的東西,再一次微弱地聲明一下:我也曾在意。
再次趕上城鐵,夜色已經黑壓壓了,沒有絲毫星光。依然不擁擠,像來時一樣。在劉飛不說話的時候,韓汐清就只是在一旁愣愣地出神。劉飛不知道,這個晚上對于他們倆意味著什么。
劉飛問:一件都不買,為什么要出來逛。
韓汐清答:想跟你出來而已。
劉飛故作領悟的樣子,幾秒后卻發現意外冷場。
韓汐清未必說了實話,只是臨場有感而發。她在專柜記下了自己要買的款型之后,打算回來網購,北京的代購業十分發達,許多白領都利用自己的優惠券或貴賓卡,在下班后干起副業。回到家,兩人都疲倦地倒在沙發里,一語不發。等韓汐清洗完澡后,劉飛也關掉了電腦。這種狀況很少見,他們倆仿佛擊斃一樣各自睡去。韓汐清擁被蜷著,聽著空調悲涼的起合。今夜注定成為女人的難眠夜。
今夜注定成為女人的難眠夜。
劉飛原來與人約好,晚上要與城市另一頭的女孩聊天的。但他在城鐵的呼嘯聲中,仿佛被抽去了精神氣。劉飛爽約了。
那個女孩,劉飛一度以為是個男孩的,他們曾一起聯機打游戲。伴著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劉飛甚至整日整夜與她玩在一起,雖然沒有見過面,卻獨有親密之感。她叫黎翹,也是北京人,聽她平日的口氣,家境不錯。看她的照片,長得也不錯。在劉飛的印象中,她一定是那種安吉麗娜?茱麗的范兒。那是與韓汐清截然不同的風格,韓汐清是清純的、任性的、自我的、卻也是無力的。她愿意為他紋身、穿洞,卻未必有硬朗的嫵媚之風。更重要的一點是,面對韓汐清,劉飛總要不自覺想到生計,而面對黎翹,他只需要用戰術說話。她就像《奮斗》中的遙遙,是劉飛生活場之外的美。劉飛也是喜歡的,只是捕捉不牢,越是捕捉不牢,對他就越有吸引力。
第二天,韓汐清早早就醒了,也或者壓根沒怎么睡著。連著兩日,韓汐清與劉飛在明亮的客廳各行其是。韓汐清照著陳瑞給的教程,專注地做著簡易蛋糕。周末她就要去陳瑞的店里協助他講課了。她還沒有見過陳瑞,內心有一點緊張,她還從未因為要見一個男人而緊張,畢竟她與劉飛,早在還不懂什么是緊張的年紀就認識了。劉飛則兀自打著游戲,時間對于他來說,只存在于等黎翹,被黎翹等,以及找韓汐清吃飯睡覺。
你昨天哪兒去了?我等你等好久呢。黎翹問。
咳!劉飛謅道,昨兒我們這一帶網路不好,要不就是死活上不去,要不就是好不容易上去了,一緩沖就又他媽掉下來了。
我覺得你不講信用,雖然我還是很講信用的等著你。黎翹滿口苛責。
你是文明人。劉飛戲謔道。好比我是一只壞掉的紅燈,讓你等了一夜,我是錯到根子里了。你以后等等,看著沒人,就走吧,別傻站在那兒。我們粗人都這樣。
隨后劉飛與黎翹又殺了一盤,隱約間,劉飛感覺到黎翹還真是不計前嫌的人,在虛擬世界中,博命為他兩肋插刀,最后不幸掛了。劉飛也沒救她,捧著錢就跑。去商鋪更新了裝備。他覺著自己挺無恥的。
“你真無恥”。黎翹果然這么說。
“你讓我想起《純真的埃倫蒂拉和殘忍的祖母》。”
“那是什么?”劉飛問。
“埃倫蒂拉被祖母迫為**,他的愛人烏里塞斯為她殺死祖母,她卻飛快地扒下祖母身上縫有金條的背心跑了,任由愛人被人捉住,頭朝下按在海水里。”黎翹說得極文藝。不過劉飛仍然敏感地覺察到她只是試探他,想要刨根問底,挖出他的善良來。可惜在他看來,善良這種東西,就該默默長默默長,跟千年老參似的,挖出來就成商品了,還是埋著好,所謂釵于奩內,頂好是多張望張望、待時而飛。
“你說得很對,我就像那**,我是說在游戲里。”劉飛回答。
“**有**的好,”黎翹自顧自地說,“倘若有顆‘海洋之星’大部分人是不會把它扔到深海的。能換成錢的,為什么不換?這才是真正的無牽無掛,無情的物質女郎,有物質女郎的好。”
“你沒事吧。”劉飛問。
“沒事,這不幫你圓場來的么。”
“哈哈,那是,你說的在理,不過還是特有文化,我只聽明白,錢是最好的**。”劉飛回答。
“你有女朋友么?”黎翹突然問。
劉飛心底暗暗一驚,順著耳機縫,他聽到韓汐清正在客廳忙活。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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