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妮妮把小偉帶回家的時候,特地替他買了套新衣服。其實妮妮見到小偉的剎那,不免有些失望的。小偉見她倒是欣喜,激動的話也說不上來。妮妮知道外婆和姨挑剔,狠了狠心,取了1500塊錢,給小偉從頭到腳,重新裝點了一遍,甚至,連小偉的錢包都給換了。小偉說,我又沒什么錢,你給我買新錢包做什么。妮妮寬慰他說,都是新的,喜氣。
小偉沒地方住,妮妮替他租了招待所。妮妮替小偉整理床鋪的時候,剎那有些惶惶,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知道,現在還回得了頭,只要她夠狠心,把這個她好不容易找到的與她默契忻合,卻出身貧寒的外地大學生,囫圇地趕回去即可。
其實小偉長得遠沒有妮妮的初戀來得登樣,甚至還不如天天。小偉個子同妮妮差不多高,又瘦,僵僵的。天天如今倒是硬朗,只是學廚師常常弄得渾身油膩膩而已。
天天本來是能上高中的,可重點高中借讀費又要好幾萬。其實姨是同意的,但這回是外婆不許了。姨說,都花了這么多了,還在乎再花一點么?外婆說,再花,再花你我老了吃什么去?
姨說,這又不是你的錢……
外婆說,你不要跟我狠三狠四的,你也不是吃這錢用這錢?再說,你想想要是天天讀書讀好了,跑走了,我們不就更沒人管了。他親媽還活著,你不要忘記。
姨當時落了淚,也不吱聲,晚上睡覺時候,拉著妮妮的手,直說對不起她。
帶小偉回去的事,妮妮事先和姨說過,姨不吱聲,就當作默認了。妮妮也不指望姨歡天喜地,反正從小到大,家里從沒有人為了她的事情歡天喜地過。妮妮心里猶豫得很,不過她想著,外婆和姨不是喜歡男孩嗎?她帶了一個男孩回去,還是大學生,興許……興許姨和外婆會喜歡小偉也說不定。
家里的事情,小偉都清楚。但妮妮一見小偉就知道,他也不過是當作故事了解,真要當作現實,他還是不知輕重的。
外婆對小偉還算客氣,大致問了一下小偉家里的狀況,而妮妮夸小偉的話,外婆光顧著吃飯夾菜,也不知聽見沒聽見。直到天天學徒回來,外婆才歡喜地起身圍著他轉了起來。妮妮自然不是滋味,想著至于么,每天都跟久別重逢似的。姨自然不會這樣外露,但妮妮知道姨也盼天天,歡喜天天,只是比起外婆,姨會照顧她的感受。
等小偉一走,外婆就不大樂意了。外婆說,這個男孩子,我不喜歡。
妮妮問,你不是喜歡男孩子的嗎?為什么不喜歡小偉?
外婆說,長這么僵,沒派頭,學醫的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個赤腳醫生,從前每個弄堂里都有。而且還是外地人,你這戇丫頭也真是,外婆好不容易到上海來,你竟還要嫁出去,真是腦子壞特了。
妮妮這不臉上就掛不住了,強忍著眼淚。妮妮說,那你讓我嫁給誰,我沒爹沒媽,從小到大人都以為我是撿來的,自己沒文憑身體又不好,你讓我去嫁給誰?你倒是給我介紹呀,你倒是說說看呀,你讓我去嫁給誰?
姨趕忙上前扶著妮妮,見妮妮真是傷心了,安慰說,外婆也是怕你吃苦,為你好,你不要動氣,慢慢說。
外婆說,我看你嫁給天天都比嫁給那個赤腳醫生好。
姨說,姆媽儂伐要瞎講。
外婆說,我沒瞎講。你說是伐啦,本來就是同鄉,知根知底,熟門熟路,有什么不好,總比那個話也講不清楚的廣東人好。老早只聽說廣東人會做生意,沒聽說過廣東赤腳醫生好的。我們天天哪點不比他好,再說兩個小囡都能留在家里,慢較生個兒子,我們家里就有男子漢了,不要太樂惠哦。
姨說,這不行的,這不行的。立即推外婆進了里屋,可能是用力不得法,外婆還一個小踉蹌,差點跌跤。
妮妮愣在原地,直直地看著天天,這會她是哭不出來了。天天比她高半個頭,整個人比她大一圈。妮妮想起6歲時候在戚墅堰,那時天天頭發也是油膩膩的,她還覺得自己比天天高一等,想不到如今,自己連委身于他,都能枉稱一句高攀。
一會,外婆和姨似乎爭執了起來,里屋有些混亂的響聲。
姆媽,你也太貪了,你也太過分了。姨的聲音,伴著哭腔。
你有什么資格說我????你的命都是我給的,你摔跤了,嫁不掉了,還不是靠我一人養你,真是沒一個有良心的!外婆的聲音,亦是氣極。
姨說,你把錢還給妮妮,你還給妮妮……
外婆說,沒錢!哪里有錢,你這么多年不干活,你不吃不喝嗎????天天讀書,我問你要過一分錢么?妮妮讀書你出過一分錢嗎?
姨說,那是妮妮爹媽的性命錢啊,你都吞了,妮妮作孽伐,?。磕氵B嫁妝都想省了,是不是?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外婆說,呵,你聰明,你最聰明,天天是誰帶回來的???還不是你,你把他帶回來,要讀書要吃飯,花的可都是妮妮的嫁妝錢。
姨說,你……你吃人血。
外婆氣得坐倒在地,上氣不接下氣,“你……還不一樣”。天天趕忙去抱著外婆,外婆拽著天天的手說,你姨要逼死我啊,你姨要逼死我。
妮妮木木地挪到姨跟前,見姨哭到失聲,自己也忍不了淚??梢虅x時頓住了,撫著頭,緩緩地,緩緩地,蹲到地面上。隨即口中涌出異物,噴了妮妮一身。妮妮意識到,姨又發病了。
8.
妮妮鐵了心要嫁給小偉,她是再也不想在家里呆下去了。
小偉考了三年大學才考上,年紀不小,可直到今年才算正式畢業。小偉說,以后日子也許會很清苦。
妮妮說,我又不是享福長大的。
其實小偉學的也不是正規醫生,而是藥劑。他老實告訴妮妮,那些關于潰瘍病和美尼爾氏的資料,網上隨處都有。
妮妮說,我知道,可我喜歡你坦誠。從小到大,沒人對我坦誠。
小偉對妮妮說,我會對你好的。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妮妮不知為什么,一點也感動不起來。
姨在醫院躺了兩天,美尼爾氏沒什么特效藥可治,不過輸了些維生素C,而后回家靜養。聽天天說,外婆兩度開煤氣想自殺,都被天天發現了。妮妮想,真想死又怎會死不成。妮妮從來都沒有過這樣刻薄的想法,可是她如今也不由自主,時不時地就聯想到死,一點都控制不了。
妮妮坐在床邊,愣愣地看著姨。姨的臉色不好,眉宇間留有曾經年輕時的風致,可惜已經被時間消磨得毫無生氣。妮妮心頭一酸,緩緩地,緩緩地流下了不合時宜的淚。
妮妮想起小時候是要生煤球爐的,那時還年輕的姨常常被嗆到哭泣。日落之前,她會牽著妮妮去倒痰盂。弄堂里回蕩著刷子刷馬桶的聲音,大家排著隊,互不搭訕。那時妮妮本能地走路小心,因為她知道,滑倒會很臟??傆袦\淺的意識讓她秉持著自己精神的潔凈。妮妮后來知道,那也是許多人都戲謔嘲弄的,所謂上海人的矜貴。
或者妮妮甫一出生就不得不理解這種矜貴,生存的艱難尖銳地壓迫著人的心胸,人有時是本能的抵抗,有時是故作神秘的庸常。辛酸與奈何,不可與人言,言說即是軟弱。
妮妮想著所有的上海人,只是看起來堅強。
直到今天,妮妮想起戚墅堰,仍然覺得陌生。但她看看周圍,姨、外婆、天天……與戚墅堰都沒有多少感情。大概所有的上海人都是不需要故鄉的,無從寄托鄉情,有時也能平白醞釀起失落的情緒。沒有搬不走的山,沒有抽不盡的水。因而妮妮從小就不信什么不朽,在她視野中的一切都可以推倒重來。妮妮也想要自由,可自由跟上海的任何一處風景一樣,迷人卻不可靠。一不留神就不見了,平地而起的新景觀不由分說地把活潑潑的自由念想給埋葬了。
可妮妮想來想去,還是愿意將自己隸屬于上海,將自己當作一個上海人看待。而后默默地將悲喜輕擲于屬己的方寸,靜靜地等待與自己的生命裂傷相逢。外婆和姨都背負著太多沉重的東西,其實她們也善良,但決不是輕松的善良。她們沒有別的可相信,惟有守住自己,才是守住未來。沒有人舍得丟棄自己的底線,可這底線總會時不時地絆人,直到把人絆倒為止。
妮妮問姨,爸媽是外婆害死的么?
姨搖搖頭。
姨說,妮妮爸是個船員,當時外婆也是反對的。姨已經不能生養,怕妮妮媽走,往后還帶著小孩走。妮妮爸一次落水,船上的人便尋不著,便報了傷亡,賠了20萬。妮妮媽當時已經懷孕,可她堅信妮妮爸沒死。只要沒找到尸體,她就不信妮妮爸死了。妮妮媽堅持把妮妮生了下來,外婆開始不說什么,直到看見是女孩,才強硬起來。
這些妮妮都理解,她想著,這也怨不得外婆,都是命。
然后呢?妮妮問。
姨說,然后妮妮媽就要帶著妮妮去找妮妮爸。外婆起先是同意的,可妮妮媽要動身前,外婆又懊悔了。外婆問母親,要妮妮還是要妮妮爸。妮妮媽當時偏執得很,一心想要找丈夫,便說,要妮妮爸。
外婆說,那好,你自己去找,錢留下,妮妮留下,我替你帶。找到找不到你都別回來了,路是你自己選,苦酒你自己喝。
妮妮問,外婆為什么要這樣呢?
姨搖搖頭,說,也許她有她的道理。
妮妮問,那后來媽媽找到爸爸嗎?
姨說,妮妮,其實你很像你媽媽的。你媽媽要是回來,也不過是再生孩子,我又不會生養。你說,你出了這個家,還會回來嗎?
妮妮問,那外婆到底為什么要這樣呢?
姨說,可能是太想要一個真正屬于她的男小孩吧。她一個人在上海,單薄了太多年,沒指望。實在是沒指望。
姨又問,妮妮,你愿意嫁給天天嗎?其實外婆的意思……也不是……
9.
妮妮過年給家里掛了電話,她對姨說,有時想起來,覺得姨的話有道理。
姨問,哪句???
包辦婚姻不是蠻好,全看運氣,運氣不好就怪命,反正也沒得改?,F在自由戀愛,就一會分一會合,怨來怨去都怨不到天,又舍不得怨自己。
姨說,呵呵,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自己都不記得了,我又沒嫁過人。
姨問,家里好吧?
妮妮說,還好,小偉在東莞一家醫院做藥劑師,生活還湊活,要孩子的話,收入就吃緊了。
姨問,去過老家了吧?
妮妮說,別提了,他老家遠不如二十年前的戚墅堰,連扇關得上的門都沒有。你說這家人,我們新婚連墻都沒錢刷一下,桌椅都是我掏錢買的……
姨說,錢收到了是吧……
妮妮頓了半晌,恩了一聲。
姨說,嫁了人就要安心,牢騷也沒用。又問,工作找了嗎?
妮妮說,還是幫人家帶帶孩子。
姨輕笑一聲,妮妮聽不出這遙遠的表情。
妮妮問,姨你身體好么?
姨說,挺好,心靜就不發病的。你潰瘍怎樣,還是很厲害?
妮妮說,不多,也有不發的時候,挺好的。廣東有涼茶喝,苦是苦但喝兩杯,第二天就消痛。小偉說潰瘍不過是尋常病,還是“美尼爾氏”遭罪,你們要當心。
妮妮問,那外婆身體好么?天天呢?
姨說,好著呢。
妮妮問,呵呵,還幫天天洗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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