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常州姨婆和上海外婆一樣,也是個扒牙,眼睛倒是生的端麗,黑亮黑亮的。皮膚黃得陰郁,現在想起來,肝也好不到哪去,也不知她家族臨靠的是什么風水,總之死去阿舅是肝病喪命的。脹起來的全是腹水,死的時候一定難受得很。家里很早就不種地了,只是常州姨婆自己好種水果,搞些葡萄西瓜,小范圍翻翻土。全靠死去阿舅開廠做輕紡生意,他一死,家里還剩兩個姨媽,不過都嫁出了武進市。常州姨婆頓時失了依靠,別人家都可憐她,她自己倒是滿腹忿怨遠勝過自憐。
后來聽姨說,常州姨婆根本不喜歡天天他媽。她說天天媽經常背著做生意的死去阿舅出去跳舞,傳了不少風言風語回來。常州姨婆臉上掛不住,總是巴望著天天媽生個什么病早點死掉算了,想不到,自己兒子卻得了肝癌。這肝癌也是得的蹊蹺,據常州姨婆說死去阿舅房里盡是些不好的藥,而后就氣急敗壞叱罵天天媽是“潘金蓮”。說是死去阿舅三次化療以后,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天天媽還去花他,被他一把推了出去,臨死都不愿再見她。死去阿舅就是被天天媽花著吃了不好的藥才傷了肝,這當然都是常州姨婆一個人說的,可這一說還了得,整個村都知道死去阿舅死得冤枉,死得凄涼。所以大殮上天天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每次都像是拼了命要厥過去一樣。可她冤得孤獨,都沒人搭理她的。
常州姨婆和姨一道徹夜談天,睡在一張床上,妮妮和她們擠在一起。姨婆將瑣碎的事情都交給女兒們去打理了,對姨特別好,什么都不讓她干。妮妮總是警醒地偷聽著她們的對話,能聽懂的不多,能記下的更少,大多數情況下,撐不了多久就迷糊著睡著了。她聽見姨婆對姨說,她的兩個女兒都沒有頭暈毛病的,她們都不懂她,以為她是作,懶著不想干活,還說她得的是資產階級的富貴病。她說女兒不親,還是姨能懂。姨平時話也不多,但只要說到自己的病,就會滔滔不絕起來。她們唯有一次說起過妮妮的身世,姨婆問,妮妮的爹媽到什么地方去了。妮妮豎起耳朵聽,也沒聽到姨的回答。
后來幾天,她們談話就更私密了些。常常白天做七時,也隱在一邊竊竊私語。妮妮對這些都印象模糊,只記得常州姨婆后來幾天給她的感覺與初次見面時大不一樣。頭一回見姨婆,她懶懶地沉在沙發里,聽人勸,也不哭,也不哀,愣愣的。隔一會叨叨一句:吃力啊,頭暈啊,命苦啊,想兒子啊,想天天啊……木木的,怪可憐。可后來幾日總覺得不對勁,像是要發生什么,又像是不會發生什么,說不準。妮妮這時開始想家,想外婆。她不知什么時候可以回去,又不敢問姨,見姨怪興奮的,并不著急回去的樣子。
七七那天,果真出了事。
原來天天媽梳洗得當后,挺是秀眼的,比姨婆要洋氣得多。可洋氣歸洋氣,總是富態的飽滿,平添幾分敦實,相形之下,清瘦的姨婆要比她兇相。天天媽牽著天天來給死去阿舅的遺像磕頭,磕完了幽幽地要走。辦喪事哭得累了,人總是幽幽地倦著,打不起精神。
姨婆攔住她,說,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天天媽回過身來,啞啞地說,出去走走。
姨婆說,你把小囡留下,你走,愛去哪去哪,最好弗要回轉來了。
天天媽頓時涌起了淚,說,你竟要趕我,天天爹剛走,你就要趕我……
姨婆說,我怎么趕你?是你自己要出去走走,外面男人都在搶你,我知道你閑不住,要出去走,你要出去跳都不打緊。我就讓你把小囡留下,我錯哪了?
天天媽說,我實在想不通,我給你們生了孫子,你們做啥要這樣冤我。
她們很快就推搡了起來,把早以為完事的鄉里鄉親又招了回來。姨婆見人越聚越多,氣喘吁吁地從房里拎出兩個塑料袋,里面全都是花花綠綠的盒子,她猛地往天天媽身上甩,姨適時地抱開了天天。
姨婆大聲悲泣,你就這樣逼死我兒子,花他吃這些臟藥。你這個妖精,還有臉帶著天天出去走?你滾,你滾。
站在門口的鄉里鄉親開始指點,好心的都勸天天媽先避一避,白發人送黑發人,老人可憐。
天天媽被推搡得毫無氣力,席地坐了下來,上氣不接下氣。她又被瑣碎的人聲模糊了面目,她的面目怎得這樣容易就五官不清。鄉親們見她倆都氣數孱弱,壓根沒有打起來的可能,再者不愿沾上喪事的晦氣,漸漸都散去了,且當她們婆媳鬧了糾紛。
妮妮覺得挺悶的,她早就膩了戚墅堰之行。她四處找姨,定睛才看到姨正站在姨婆身后,兩人親密得很,儼然一對母女般,妮妮頓時泄了氣。
這時忽然有人沖了進來,抱住了天天媽。只見天天媽正扒著藥瓶里的藥就往嘴里灌,她仰頭奮力吞著,有人掐著她喉嚨不讓她吞,有人摁著她頭想讓她吐。她死活不從,硬挺著這仰天的姿勢,眼淚橫流下來,頭發四散開,跟通了電一樣,根根倔強得很。
天天媽最后被人抬走的樣子特別爽氣,主要是和前日死去阿舅被抬走作比。天天媽終于厥了過去,偶爾吐兩口氣,連帶著唾沫、眼淚,愣是渾濁了她的臉。
姨將姨婆扶到沙發上坐好,姨婆頗有些吃力,幽幽地看了一眼靈臺,忽而悲從中來。拽著姨的手,小聲抽泣起來,想是真的傷心了。
這時天天也蹬了進來,嘴上都是藍藍的印漬。妮妮拉住他,問,你嘴巴上怎么都是藍色的呀?
天天舔了一下,哼哼地哭出聲來。
妮妮問,你怎么啦?
天天說,苦……
妮妮噗哧笑了出來,今天苦你知道,昨天疼你倒不知道。
天天?天天過來,你親娘想你了。姨招呼天天過去。
天天撲到了姨婆懷里,哼哼唧唧地哭嚷起來。
姨婆問,你嘴巴上啥東西?
天天說:苦叨則。隨后把一板硬硬的東西塞到了姨婆手心里。
姨拿來一看,說,藥?你哪里撿來的?怎么好隨便往嘴里塞的啦?
天天指了指方才姨婆和天天媽推搡的地方,地上還散著各種藥罐子。
要死。姨頓時一驚,人嗖得彈了起來。問,姨媽,各哪能辦?這藥不是……
姨婆幽幽地說,你去把袋子收一下,別讓人看見了。
姨問,那天天吃的……
姨婆說,弗要緊,他撿的是感冒通。
姨婆把天天摟在懷里說,下趟丟在地上的東西不好吃的哦。又幫天天抹掉了眼淚,天天端麗的黑眼睛撲閃著毫不知情的無辜。姨婆見他沒反應,又說,你看你娘吃了就昏過去了諾。你亂吃地上的東西也要被壞叔叔抬走,再也不讓你回家來。
天天這才恍惚點了頭,直往姨婆懷里鉆。
5.
妮妮外婆頭一回見到天天,就歡喜得不得了。
她幫天天洗澡,渾身上下摸了個遍,說天天這塊骨頭長得好,以后張開了鐵定帥氣,又說天天皮膚好,白,像她,以后穿什么都好看。
外婆當然見到了天天嘴里的潰瘍,著急得要命,趕緊催姨去藥店買維生素片。姨說,沒見過這么興奮的,當心發頭暈毛病。外婆說,潰瘍毛病發起來疼啊,她是知道的,從前太外婆就是這個病,搞不好會變癌,這小囡真作孽,在鄉下真是委屈了。
妮妮問,太外婆是潰瘍癌死的么?
外婆瞪了她一眼,說,肺炎死的,問多少遍了,你這丫頭怎么這么沒記性。
一直到讀中學,天天都是家里頂頂寶貝的男子漢。不僅外婆、姨寶貝他,就連妮妮也寶貝他。天天和妮妮很要好,總是把維生素片分給妮妮吃,這當然不能給外婆知道。外婆和姨都沒工作沒勞保,平時自己看病都不舍得。維生素片是自費買給天天吃的,因為天天的潰瘍總不見好,此起彼伏地肆虐著。
天天要是沒有潰瘍病,妮妮也不見得這么歡喜他,妮妮覺得天天和她很像,所以天天能理解她。幼兒園的時候,天天的鞋帶都是妮妮系的,小學的時候,天天的午飯票也一直放在妮妮這里。天天打游戲都揩油妮妮的零花錢,他們倆只有妮妮有零花錢,是姨給妮妮的。至于為什么不給天天,妮妮并不是很清楚。
天天是來了上海以后,才開始懂得什么是痛。妮妮覺得很內疚的是,天天從前不知道什么是痛的時候,她著急得要命,可如今他動不動就叫嘴巴痛,妮妮又沒有辦法給他醫。妮妮說,你就忍著點,忍過最痛的兩天,自然就會好點的。妮妮還教他去廚房間沾點白酒在潰瘍面上,這樣劇痛幾秒之后就麻了,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妮妮問天天是不是還記得常州外婆的事,天天點頭說記得啊,常州外婆不是死了嗎?
妮妮問,你難過伐?
天天說,還可以,記不清了。
其實鄉下姨婆過世的挺早,天天剛來上海的那幾年,鄉下姨婆還總是打電話來要天天回去,說是姨說話不算話,說好帶天天來上海避天天媽幾個月的,還不是怕讓天天媽帶著天天改嫁,怎得就沒有了音信。說是天天是她們家唯一的男孩子,她們這樣做是要取她的命根子。
好在兩家其實并不相熟,姨走的時候也沒留個詳實的地址。姨和妮妮剛回鄉奔喪時,壓根不認識鄉下姨婆呢。在這件事情上,外婆是服帖姨的。姨帶天天回上海以后,也漸漸有了點脾氣,偶爾發發調頭,說些重話,外婆都讓著她。其實人和人之間本來就是對抗,不是你占點上風,就是我占點上風。在家里也是一樣。
天天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姨又回過一次戚墅堰,想幫天天在上海辦個戶口,好讓他讀書。那時天天家已經沒什么人了,姨婆過世了,天天媽改嫁了。天天媽認定了是姨和姨婆合謀騙走了天天,所以當姨找到姨婆女兒要戶口本的時候,她們也沒為難她。反正她們從始至終都沒有參與過天天的事,天天在上海有人照顧,總好過在她們兩家蹭飯吃。
外婆唯一不滿意的,就是姨答應了天天的兩個親姨媽,放棄姨婆留下的房子。姨說,不放棄房子她們怎么肯放人?外婆想想也是,雖說心里有疙瘩,尤其是天天戶口沒辦下來,借讀費花了好幾萬的時候,總是把不滿的話盤在嘴里叨叨。
姨說,花的又不是你的錢!
見姨動真格地發火了,外婆這才悻悻地走開,叨叨著“那也不是你的錢咯……”
姨開始教天天識字,妮妮就跟在后頭學。姨書教得其實并不好,許多字普通話都念不標準。妮妮后來想,她們家終究是出不了讀書人的。雖說姨報名高考時發了頭暈,可即使她報上名了,也未必能考上大學,結局還不是一樣。就是姨被車撞壞了身體,不能生養,才是真正作孽的地方。
在妮妮看來,天天既是外婆的兒子,又是姨的兒子。直到天天中學,她們倆都能因為誰幫天天洗澡的事而拌起嘴來。可妮妮知道,天天既不是外婆的兒子,也不是姨的兒子。天天的爸爸是死去阿舅,那個阿舅不死,天天就不會來上海。那個阿舅是吃了不好的藥死的,鄉下姨婆不喜歡天天媽而盤算著哄她出門……這些在妮妮的記憶中都是鐵板釘釘、想忘也忘不了的事。可姨似乎就記不清了,她和外婆爭著搶著假扮天天的媽,她們可從沒有想過要當妮妮的媽。
外婆逢人便說,天天這個小囡實在是聰明。讀書好,老師也夸他進步快。妮妮比天天考得好的時候,外婆也說,妮妮是用功出來的,不稀奇,天天不用功還這么好,是頭腦靈活,像她。姨倒是對他們倆讀書都很重視,常常去外面打聽輔導班。妮妮對姨說,輔導班貴,讓天天上吧,我就不需要了。姨撫著她的頭說,還是你懂事,而后塞了30塊錢給她,說是女孩子手里總該有活絡的錢。
妮妮到了初中,就開始不大歡喜天天了。倒不是因為天天對她不好,也不是吃天天的醋,只是妮妮覺得,天天太不像男孩子了。妮妮進的是電腦排位排的中學,這中學口碑不太好,不過姨說,只要自己讀得好,別人怎么說都不重要。這話妮妮是聽進的,雖說她的許多小學同學都出錢進了更好的中學,但她覺得自己讀書好,到時考個重點高中不是問題。
妮妮班上的男孩子都不太愛讀書,但他們都對妮妮好。他們常常幫她打飯,送她禮物,還送她回家。這在家里都是想也想不到的。妮妮恍然明白了,不是只有女孩對男孩好的道理,男孩也會爭著搶著對女孩好。這些她都沒有告訴天天,也沒有告訴姨和外婆。天天運氣比妮妮好,進的初中算是這一帶最好的了。兩人也離得遠,妮妮再也不用和天天一起吃飯、一起回家。妮妮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
天天生得挺矮小,和妮妮班上的男孩子相比,整整小了一圈。天天也不愛玩籃球,妮妮班上的男孩子可都是玩球高手。天天冬天要穿兩件絨線衫,一件外婆織的,一件姨織的,以示太平,妮妮班上的男孩子大冬天還短袖汗衫,絲毫不傷身體。天天還經常問她拿錢買雪糕吃,妮妮班上的男孩子都開始抽煙了。總之,天天太女氣了。
更令妮妮失望的是,天天不再發潰瘍了。聽外婆說,這病生長發育時好帶掉的。但妮妮仍然時不時口瘡,怎么也好不了。
妮妮覺得,天天和她不再親了,天天也不再能懂她。天天已經是外婆的人了,她搶不過的。
外婆給天天洗澡的時候,仍然和從前一樣說說笑笑。外婆說,天天是我們家唯一的男子漢哦。合著淋淋的水聲糾纏著飛揚的肥皂泡,不知怎么的,妮妮頭一回覺得想吐。
6.
妮妮和第一個男朋友分手,就是因為那個高大登樣的男孩子說,你們家的人怎么都那么變態的啦。
妮妮說,你怎么能這樣說?我姨至少是對我好的呀。
男孩說,哦喲,你姨么頂頂壞了。騙走了人家的孫子,害死了自家家眷,還把你外婆弄得不正常,把孫子當情人一樣歡喜。
妮妮實在是氣急了,想這人怎么好這樣說她家里人的。她還以為他說愛她就能理解她的,她還以為他是真心歡喜她的,她發現這個男孩實在是不能溝通了,所以任憑之后那個男孩怎么道歉,她都不理睬他。其實她心里還是有他的,這是在天天之后,她歡喜的第一個男孩子。可是她知道,他們沒緣份。
緣分這回事,就跟看書是一個道理,有的書一看就看進去了,有的書怎么看也看不進,強求不來。妮妮也不好看書的,只是她至少懂得,有些話對有些人怎么說都是徒勞的。親人間都少有體諒,何況是個外頭人。妮妮想找一個能聽懂她說話的人,而不是只喜歡她就可以的人。
妮妮初中畢業以后,嘗試過許多職業。可她總是不能累,一累就滿嘴潰瘍,連飯都吃不了。所以,她放棄了酒店接線、餐館領班等一大摞體面的工作,而飯店服務員、售貨員的工作她又不屑去做,結果就幾乎賦閑在家。外婆實在不能容忍家里再多一個吃閑飯的,便找人替她說了一個活,當然是她的老本行,不過不是做家務,而是幫人看小孩。
如今做保姆不比從前,東家都挑剔得很。外婆說,主要現在都是聰明人去做保姆,東家榨不到勞動力,又不肯提工錢,自然流動性就大了。外婆還說,現在的人也真是懶,從前都是有錢人才找保姆,出手也闊綽,過年過節的,還有紅包,跟著喜氣。現在普通小白領都找保姆,自己供房供車都緊巴巴的,保姆也跟著寒酸。世風實在是不景氣,都看不懂了。況且像妮妮這樣年紀的姑娘,小夫妻都是不要的。妮妮長得又不難看,女主人會閑多事。外婆又牢騷了,說是自己管不住男人,提防保姆有啥用。
妮妮知道外婆幫她找到這個活不容易,雖說不體面,但至少不勞累。妮妮的東家是一對老夫妻,媳婦正在做月子,妮妮需要做的,只是在她們家保姆做飯做菜的時候,幫著看看孩子,等男主人一回來,她就下班了。常住的保姆自然是個中年女人,長得也實在是難看得可以,外婆說的一點沒錯,現在東家都挑剔得很。
妮妮始終擔心著等女主人月子做完了,她該去哪。總不能讓外婆再去說一個活,從小到大她在外婆面前都是不討好的,雖說是親人,可她開不了這個口,她寧愿再低人一等,回去混飯吃。她寧愿少吃點,一塊肉都不夾,全讓給天天,也不想開這個口。
一天下班回家,隔壁鄰舍劉阿姨招手叫她過去,說是她兒子公司里缺一個女前臺,問她愿不愿意去做的。工資不高,因為活也不多,800塊一個月。
妮妮立刻就應了下來,她覺得保姆這個活實在不適合她,她過膩了低人一等的生活。在家那是沒辦法,哪有找工作還要這樣受罪的。何況她花不了什么錢,賺多了也都是交掉的。這樣挺好。
劉阿姨兒子姓吳,開的是一個小公司,依托隔壁的電子器械廠做些零活。事情不多,妮妮還分到個電腦,平時接接電話留留條,偶爾跑去隔壁廠里送送樣單,就是全部的工作了。之所以要招一個前臺,也全是因為,公司里都是上了年紀的職員,坐門面不好看。
妮妮怕被人瞧不起,沒跟任何人說家里的事,就說是別人介紹來的,還說是中學畢業第一份工作。吳總看她挺老實,總是愣愣地坐著不出聲,怪可憐見的。偶爾就買點東西送給她,什么雪糕呀,橙汁呀,還讓她閑著就上上網,到有事時候忙就行。
妮妮覺得收老板東西不好,被人看見了會說閑話,后來吳總又給她果汁的時候,妮妮說,吳總你以后不要再給我了,我不愛收人家東西。
吳總愣了半晌,臉都紅了,想是本也沒有別的意思。
不過吳總允許她上網,她聽進去了。一開始她就看看新聞,也沒覺出什么樂趣,后來學會用QQ,情況就不一樣了。她和許多陌生人談天說地打發時間,有時說自己是大學中文系的學生,人家問她對陸游和唐琬什么看法,她不知道唐琬是誰,就把那人給阻止了,不費吹灰之力。有時說自己父親是部隊高官,人家問是什么級別的,車牌號是什么?她又說不上,便把那人也阻止了。后來她摸索出了經驗,裝可憐比充闊氣受歡迎。她說自己沒有父母,寄人籬下,家人對她不好,外婆重男輕女,立即引來了許多人的關心。大家都給她出主意,偶爾遇到聊得知心的,她還把對姨和外婆的牢騷一吐為快,但回應也有她不喜歡的。例如有個人開始與她聊得挺好,后來聽完她的自述,就發表議論,說據他推測,妮妮父母的失蹤一定是外婆和姨合謀出來的結果,要不就是她們害死了妮妮父母,要不就是她們趕走了妮妮父母。
妮妮又想起她的初戀,其實那時候她已經可以從容面對這些言論了。她只是不喜歡他們這樣說,但也不會氣急敗壞地反駁。她就淡淡地回應,“她們畢竟是我的親人”,人家還夸她善良,她覺得這樣就夠了。倘若當初能這樣平靜,她也不至于倉促失戀。妮妮覺得,這事她做得不好,挺后悔的。
妮妮就這樣在吳總公司的護翼下過了幾年,其實公司并不景氣。投靠的電子機械廠是國營單位,早就風雨飄搖,全靠吳總腦筋活絡,才通過別的渠道拉來些生意。妮妮沉迷上網,常常一到公司就開電腦,下班了都不舍得回家。其他同事都比她年長,雖不好意思說什么,但也不至于喜歡她。
妮妮一次在網上與人抱怨潰瘍的事,一個網友回復了很長的話要她當心,說潰瘍常年不好是會癌變的,這恰觸到了妮妮多年來最深的隱憂。妮妮問有什么辦法治,她說她吃過維生素片沒用,那人回復說,普通維生素是沒用,要專門吃維生素B2。妮妮下班后去買了維生素B2,吃了3天,果然消減了疼痛。妮妮覺得這個網友很特別,對她說真話,她覺得很溫暖也很難得。她又問了那人關于“美尼爾氏”的問題,那人說,“美尼爾氏”綜合癥和耳膜有關,是平衡系統的病。一般耳朵聾了,病就好了。妮妮這才知道,原來姨說外婆耳朵聽不清楚的話是真的,原來頭暈病發的時候會耳鳴,鳴到想死。
妮妮問那人是做什么的?
那人說是大學學醫的。妮妮想了想,覺得像。
又問他叫什么名字。
那人說叫小偉。
那人問妮妮是做什么的。
妮妮想那人既說了真話,自己也不能騙人,于是說,中學畢業,現在在公司做前臺。
妮妮越發迷戀網絡,迷戀和小偉聊天。雖然大多數時間她只是等,但即使等待也是快樂的。她甚至只是為了問他一個她分明知道答案的問題,就可以廢寢忘食地等下去,連上廁所都要小跑來回。有時手頭有事也沒心思做了,去廠里跑單都擔心錯過小偉上線。
小偉說,很心疼妮妮從小到大都沒有真正受人寵愛過,說妮妮從來都沒有尊嚴,心氣沉郁才會潰瘍久治不愈。但這不是妮妮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妮妮家的每個人都不容易。小偉說,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實在是太過艱難的成長。人總要知道自己根在哪里,而妮妮,就像是顫然飄零的落葉,靜美孤絕。
妮妮問,你有美尼爾氏綜合癥嗎?
小偉說,沒有啊,怎么了?
妮妮問,那你有沒有過潰瘍?
小偉說,那倒是有,發過很多次。不過我們廣東有去火的涼茶,喝兩杯,第二天就能好。潰瘍其實是挺尋常的病。
妮妮說,也不是每個人都發潰瘍的。有的人永遠沒有,有的人有過,生長發育時帶掉了,就再也不會有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