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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請等一等  文/張怡微

第四章    妮妮(1)

  妮妮

  1.

  聽姨說,妮妮太外婆死的時候,嘴巴里還有個很大的潰瘍。

  妮妮問姨:你是怎么知道的,外婆不是說,太外婆是肺炎死的么。

  姨說,不是的,不過是死前咳了兩聲。我掰開她的嘴看過,有一個特別大,2個厘米吧。白邊一棱一棱,是硬的。我那時小,也不嚇,用指甲摳過。死得估計和這個有關系,太久了,沒人知道。你問這個做啥?

  妮妮說,我也總是潰瘍。厲害的時候也特別大,1個厘米多,硬硬的。中間下陷,白邊看起來弱,疼起來卻劇烈。沾熱水發涼,沾冷水發燙。原先是兩個小的,長著長著就連到了一起,過兩天看,根本看不出曾經是分開的……

  姨說,你這算什么病。也不看看我和你外婆頭暈起來,那才叫個難受。

  妮妮從很小起,心里就念著太外婆。妮妮沒有見過她,但自從聽說她潰瘍厲害的事,她就覺得,太外婆是這個家里唯一可能理解她的人了。純粹私人的疼痛,根本不可能與他人分享。妮妮曾經冀望過這種分享,后來發現,就像冀望寵愛一樣渺茫。

  妮妮已經很熟練,借著日光舉著鏡子,尋找隱于口中的潰瘍。每次發現它的時候,它總是比想象中要小。在妮妮還不知道什么是癌的時候,就已經因為潰瘍的反復發作而關切起死亡。她相信太外婆是因此而離世的,她能想見她的苦。她猜著太外婆閉眼的剎那一定很解脫,剎時就消滅了疼痛,剎時就能抵達輕盈的永生。

  太外婆幼年就隨鄉鄰從老家常州遷居到上海,在大戶人家里幫傭。在她們那個時代,能找到個好人家,從小幫到老,實在是件幸運的事。東家長房替太外婆說了門親,因為憐惜她衷心,執意不讓她做妾,只是找了個年紀稍大的,還是太外婆同鄉,那便是妮妮的太外公。可惜二老都過世的早,等外婆頂班上去,就差不多打仗了。外婆對于太外婆的死,總是描摹得輕描淡寫,倒是提起自己的苦楚,才會滔滔不絕。姨說外婆也是可憐,和東家小少爺一道出生,可出生了連一口母親的奶都沒有喝上??赏馄诺降啄X筋活絡,據她自己說看到東家家道中落,便立即找了個理由把活辭了。外婆說她領了最后一份薪水出門時,大少爺正從鋪子里回來。老爺說:“叫她們去弄點點心給你吃”。外婆每回說到這兒,都會噗哧笑出聲來?!澳倪€有什么‘她們’,早都走光了,altogether,還剩一個戇丫頭了?!蓖馄藕髞砣チ俗饨?,新東家在洋行里做事,周末會帶一些外國人回家聚餐。所以外婆嘴里總是夾雜一些不成氣候的洋文,一直到老,她仍然覺得自己洋腔洋調的高人一等。

  妮妮對于外婆的傳奇經歷并不太感興趣,她唯一不滿意的,就是外婆模糊了太外婆的死因。外婆也頂不愛妮妮的深究,因此沒少冷落她。姨說妮妮是天生的拎不清,講不來話,分明不是小姐,卻多生了沒來由的小姐銳氣。

  妮妮隱隱覺得,太外婆的死與潰瘍有著某種聯系。因而姨的話,她百聽不厭,有時分明知道問過太多遍都遭人厭了,可還是忍不住再問:太外婆是怎么死的呢?她寧愿那個掰開太外婆嘴巴的人是自己,她寧愿頂替姨的頭暈毛病,至少能看一眼,太外婆的潰瘍與她自己的是不是一樣,確證一下這世界上是不是還有人能夠體會她的疼痛、她的隱忍、她的恐懼。而倘若太外婆真是死于嚴重的潰瘍病,妮妮想,自己會不會同樣因此而早逝。

  妮妮問外婆,有沒有太外婆照片的,外婆說沒有。妮妮知道她有,她也曾翻到過她有。照片上有兩個老太太,妮妮不過分不清誰是太外婆而已。外婆說沒有,自然也不會樂意指給她看。妮妮越是想看,嘴就越是鈍,問來問去只有一句,“外婆你有太外婆的照片伐?”外婆到后來就裝作聽不見,不過姨說外婆是真的聽不見了,因為耳朵壞了,所以頭暈毛病就好了??赡菽莶恍?,覺著她是裝,覺得姨從來就幫著外婆嫌棄她,她習慣了。所以她還是不停地問,雖說沒人搭理她。

  外婆說,太外婆人太老實,連太外公這種人也肯嫁。又說太外公人長得難看,如果太外公長得好看,她就能好看點。見姨和妮妮沒反應,就指著她倆說,“你們也能更好看?!?/p>

  外婆說,太外婆嫁給太外公的時候哭得昏天黑地,一點也不肯的。都是東家老頭子不好,是“高家老頭”,逼鳴鳳嫁給馮樂山。外婆說太外婆是包辦婚姻,她是自由婚姻。她選外公的時候,就是自由戀愛,她說她自己命苦,無力照料老人,所以選了外公,外公父母死得早,就赤條條一個人。

  姨這時冷笑一聲,說,包辦婚姻不是蠻好,全看運氣,運氣不好就怪命,反正也沒得改?,F在自由戀愛,就一會分一會合,怨來怨去都怨不到天,又舍不得怨自己。

  妮妮問,外婆你怎么知道太外婆不愿意?

  外婆頓了一頓,仿佛聽見了,又仿佛沒聽見,繼續開始說她東家和英國人美國人的事情。那是她人生最輝煌的記憶,也是她打磨得最熟練的談資,前面的故事都是鋪墊,說到這里才是中心,豈容人打斷。其實外婆身上,還是看得出幾分常州面相的。只是她說到家鄉,會不由自主繞開。她愿意承認的記憶,就是從西區淮海路開始的。她是淮海路出生的,所以是正宗的上海人。她皮膚白,不像農民,可牙齒有些扒,又不像城里人。嘴里吞吐些“YES,NO”的,一看就知道是保姆。妮妮想著,外婆能有自如的談資,多少還要追溯到太外婆當初的移民。沒有太外婆來上海幫傭,外婆、姨、妮妮自己,都不知道會在哪里。所以,命是太外婆給的,因而,繼承了她的病,也不好有什么怨言。太外婆幻化成她的呼吸,時不時吞吐她疼痛的知覺。是痛感令她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追溯自己的存在,懷疑起自己的存在,并且,堅持了自己的存在。

  2.

  妮妮小時候聽到“美尼爾氏”,常常誤聽作上海話的“美女兒”。她喜歡這個好聽的名字,但并不知道之中的意義。家里沒有男孩子,女孩再多也顯不出美,至少外婆是這么認為。外婆從內心還是喜歡男小孩的,但她精干一生,終究沒能犟過命運。

  外婆曾經落胎過一個小囡,她每當說起這個,就會掉眼淚。她說掉的血塊她親眼見過,還說常州姆媽說過,若是男孩,掉下的血塊就是長條圓圓的,她掉的就是這樣的。外婆出生后,被送回到常州老家5年,寄養在她的“常州姆媽”家里。這是她為數不多的提到常州,也是她反復提及的唯一一處常州。

  妮妮后來隨姨去過一次常州,那是比江南更南一些的地方。說不出和上海有什么不同,其實妮妮童年對于上海的印象,也不像如今這樣駭人的堂皇。如果硬要說些什么差異的話,便是,常州這地方總給人懶懶的感覺。妮妮知道在自己的身體里,也遮蔽了這樣一種慵懶的氣質,不過那是同上海拋頭露面的機敏完全不同的姿態。懶也不是善,懶只是另一種機敏。別人仿不來,自己也戒不掉。

  妮妮覺得外婆一生都在故意戒掉這種松散渾濁的血脈,反倒凸顯了它的頑固。妮妮覺得姨在故意忽略這種放任流逝的從容,可妮妮依舊可以覺察她隨性背后的冷峻。她不必耗費吹灰之力,因為妮妮自身也傳承著相同的因緣??蓢@她們總是假扮著另一個自己,難免累到眩暈??蓢@妮妮堅守著真正的屬己,卻招來綿密的疼痛,終究意難平。

  姨也喜歡男孩子,但多少有些難言的苦衷。妮妮伴隨姨一同長大,常猜想著姨年輕時會是什么樣子。也許蒼老是異己的一種方式,也許如今的姨也不愿意回想從前。妮妮從來不敢對姨說重話,雖說姨也沒有因此而對她親熱。但她們畢竟是相依的,比起外婆,妮妮更依賴姨。比起外婆的“美尼爾氏”,妮妮更心疼姨的頭暈。

  妮妮問姨:我為什么沒有頭暈毛病?

  姨說:你媽也沒有的。

  姨恍然發現觸碰了禁忌,可一時又收不回來,只得悻悻補了一句:我像你這么大時也沒有,后來才發的。

  妮妮問:后來是什么時候呢?

  外婆說:你這個小囡就是拎不清,問這么多做啥。你姨那次不巧“摔跤”,就把命活生生掰轉了方向。提這些做啥,你姨也是可憐人。

  外婆總把姨第一次發病說成是“摔跤”,仿佛這活生生掰轉命運的并不是遺傳的“美尼爾氏”,而是偶然的“摔跤”,這就可以與她徹底撇清干系。

  聽說參加高考時,姨因為忽然發病而錯失了機會。當時姨已經在農村待了5年,教鄉下的女孩子識字。怕鄉里不放,姨到處托人終于在鎮上一個小報館給開了高考介紹信。省師范報名點的老師看她介紹信上的印章不合格,說什么都不讓她申請報名。好容易絕處逢生,打聽到一個招生點可以不看介紹信的,緊趕慢趕去到考點,卻忽然間橫遭天旋地轉。

  這天旋地轉的原因,便是名字好聽的“美尼爾氏”綜合征。

  姨從沒有教過妮妮認字,姨說,教女孩子教得煩透了,這輩子再也不想教人,又指著妮妮說,你要是個男孩子,我還有點指望。女孩子,看了就生氣,全是些沒良心的。對你們好就是把你們送走,教你們識字也是把你們送走。我怎么辦,你說,你們都走了,我自己怎么辦……

  妮妮沒有見過外婆發病,倒是見過姨暈倒在地。姨每當病時,就會對妮妮說,“妮妮啊,姨照顧不了你,看不到你大了?!蹦菽萋牭竭@話,總會心頭一酥,全部委屈都一窩蜂消散。妮妮想著姨到底是可憐,為了她,為了她不知去哪了的母親,已經操碎了心。

  聽姨說,外婆的“美尼爾氏”癥沒她的厲害,尤其是外婆耳朵不好以后。妮妮以為這是沒有根據的,頭暈與耳朵又有什么關聯?只是在目睹姨眩暈的時候,妮妮會有一絲不忍。她想著那種難受一定遠甚于她和太外婆的潰瘍病,潰瘍只局限于疼痛,只受限于進食,而頭暈,仿佛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乖乖躺在床上。聽姨說,睜開眼的時候,周圍物體繞自己轉,閉上眼的時候,自己在空間里轉。怎么都是轉,想吐,耳鳴,鳴到想死。

  妮妮問,怎么會有的呢,這???

  姨說,你外婆有,我就有了。

  妮妮問,那你恨外婆么?

  姨說,那是我姆媽,有什么好恨的。恨自己不爭氣,大半生都不爭氣,下半生又指望不了誰。

  姨沒有自己的孩子,心里難受。妮妮知道自己替不了那個出生不了的誰,就像自己的潰瘍替不了姨的頭暈。一個道理,這世界有些事情無可替代,有些滋味無可分享。每個人都廝守著自己的深淵。向上是蒼穹,向下是無盡。唯有自顧自地向前摸索,才能自詡出一條窄路來。

  姨高考那次發病,差不多影響了她一生的軌跡。因她突然發病倒在路上,又撞了逆行的自行車,不巧摔到骨盆,沒有切實診治,醫生的診斷是,很難受孕。妮妮當然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很久以后她知道了很多事,才懂得姨是對她最好的人。所謂最好,不過是把所有對她好的人拿出來排個序,但姨仍然是對她最好的人。

  至今,美尼爾氏綜合癥仍然是家里公認的疑難癥。

  至今,復發性口腔潰瘍仍然是妮妮自詡的疑難癥。

  太外婆不在以后,只有妮妮繼承了這“遷延難愈”之痛。但正是這種疼痛,才令她自覺于自己的存在,令她獲得了在這個家族的合法身份。不然她和外婆、姨都不像,她算什么呢。

  3.

  在外婆的描述中,戚墅堰哪能和上海相比,簡直赤了腳都趕不上的。外婆說,她第一次到上海來時就被鎮住了,原來到了晚上還能有燈。她至今都以為,戚墅堰的夜晚是沒有燈的,鄉里鄉親都早早困覺,第二天集體起早干農活。外婆不太提及老家戚墅堰,妮妮覺得,她倒也不是不想,而是……離開太久,許多事情都陌生得很。外婆還是對上海的記憶,心里更有底。

  妮妮6歲的時候,隨姨回了一次戚墅堰。那是因為,鄉下太姨婆的孫子得癌死了,妮妮不認得這死去的人,姨也不認得。聽姨說,鄉下太姨婆是太外婆的妹妹,也就是外婆的“常州姆媽”,領養過外婆五年。按說,鄉下太姨婆死去之后,外婆理應歡喜將徹底與家鄉斷了因緣。可外婆另有盤算,這是妮妮大些時候才知道的,她和姨的戚墅堰之行,就伴著似有若無的親緣,恍惚在妮妮的記憶中留下了不深不淺的印漬。

  戚墅堰宋時因“世族戚氏卜居”而得名,早稱戚墅港,屬地武進,歷史上也算是名城。姨念“戚墅堰”三個字的時候,用的也不是常州話。奇巧的是,上海話念這詞,頂像“吃住伊”,這便多了一絲小情小愛的噱頭。妮妮聽姨正兒八經地叨叨“吃住伊”“吃住伊”,越想越是好笑,可隨姨是去奔喪,姨關照過不好亂笑,這強忍的感覺可不好受。其實妮妮頂懷念那會兒的,長大以后,要強忍笑的時候便尋不著,要強忍哭的瞬間倒是比比皆是。

  不過出門前,外婆和姨在內屋細語了很久,都避開了妮妮。臨走,外婆還塞了兩個手電筒在姨的包里。姨說,姆媽你搞什么啊,這都什么年代了。外婆說,講不準,備著好,到底不是上海。外婆就倚著底樓鐵門直直地望著她們倆,佝僂著背。妮妮記得很深,那是她第一次覺得外婆是關切她們的,也是她第一次有沖動想抱抱外婆。直到她們轉角出了弄堂,才看不見外婆,妮妮眼底隱隱地泛起了濕潤。姨說,你們倆真是莫名其妙,跟生離死別似的。

  但妮妮隱約覺得,回來的時候,興許會有那么一些不同。但她也不過是猜。

  那死去的阿舅就躺在常州姨婆家的底樓,兩段長凳上給架了塊木板,下面盛著巨大的冰,擱在了黑色的洗澡盆里,水靈靈的,冒著不合時宜的冷氣。他塊頭大,肚子鼓,像一條撐死的大魚,總之不成人形。妮妮一直不大敢近看他,她想著外婆做啥要她們回來看這個,她自己又肯不回來。死去阿舅有一個老婆,長得挺飽滿,可惜披頭散發,面目不清。她牽著個和妮妮差不多大小的男孩子,興許是死去阿舅的小孩。女人一見死去阿舅的遺體,就又哭天搶起來,完全不顧及旁人。妮妮沒見過這陣勢,瑟縮到了姨身后。

  不過同屋的親眷都熟視無睹,姨婆慢慢踱到哭天搶地的女人跟前,給了她一副墨鏡。說:哭啥啦,活著時候作伊,現在拿伊作死了么你哭給啥人看,眼睛跟水泡魚一樣,快戴起來,不要坍臺了。

  姨說,姨媽,伐要太傷心哦。當心身體。

  姨婆說,嗨,傷心啥。那么多年了,家都不成樣子,走了好,走了解脫。

  姨說,上海姆媽帶話說,你們節哀,我們過來給你們添麻煩了。

  姨婆說,麻煩倒是不麻煩,接下來做七,沒啥吃的。家里種了點葡萄,種得也不好,賣也賣不掉,你們記得帶點回去。

  姨婆沒見過外婆,第一天見到姨和妮妮時,愣了半晌。好容易解釋清楚,她們才有張凳坐。鄉里鄉親來的人多,又都比她們熟絡,姨和妮妮擠在一起,伴著哭聲,難免覺著凄涼。

  好一會,姨婆才過來問:這丫頭叫個什么名字?

  姨說:叫妮妮。

  姨婆說,我孫子叫天天。小家伙作孽得很,這么早就沒了爹。

  姨不聲響,也許是不便解釋,也許是解釋不清。妮妮頭一回知道,沒爹是件作孽的事。姨撫著妮妮的小手,妮妮想說些什么,又忍住了。直直地盯著那個死去阿舅看,她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不是死了,是不是也死得這樣難看,反正從來都沒人告訴過她。

  女人戴起了墨鏡,坐在地上抽泣。妮妮看著又覺著好笑,她想走近些看看作孽小朋友天天是什么表情,可姨拖住了她的手,繼續和姨婆聊天。

  姨問姨婆身體怎樣,姨婆說,不好說,心里苦哇,但是不能哭,一哭就要發頭暈毛病,所以不好哭。

  姨的臉上閃過了一絲驚喜,說:我也有頭暈毛病的呀。

  姨婆說,哦喲,也是個作孽姑娘。

  她們這下才忽然間親近了起來,姨婆聽說上海外婆也有頭暈毛病,立即努力回憶童年時與外婆一起的記憶??上嵌际?0多年前的事了,僅憑沖動又怎能編纂得出詳實的記憶。

  大殮辦得轟轟烈烈,走過場的先有西洋樂隊,吹薩克斯風的,單簧管的,又有中國樂隊,拉胡琴的,吹喇叭的。墨鏡女人隨著節拍此起彼伏地哭天搶地,蓋棺的時候,正在招呼鄉鄰的姨婆也轉身撲了上去。之前說是不能哭的,可畢竟是自己兒子,怎么忍得住,上前死死把著棺材,死活不讓人扛走。抬棺的師傅見多了這樣的場面,點了根煙,去院子里晃悠了。鄉下辦事實在是慢,等姨婆和墨鏡女人被人們抬開安撫好,抬棺師傅的煙也抽得差不多了。他們轉身進門,姨婆和墨鏡女人一見他們又像商量好似的,再次撲了上去。這樣來了好幾個回合,折騰到了中午,抬棺的都打起了哈欠。奇怪的是,也沒人起膩。

  最后終于要抬走了,姨婆哭著喊,小囡怎么辦,我怎么辦,你個垃圾媳婦怎么辦,我怎么這樣命苦。姨也沖了上去,撫著姨婆一道哭。這下輪到妮妮不知所措了,她實在沒有能夠很好地融入場合,哭不出來又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著姨身體也不好,如果發頭暈了,她一個人要怎么辦。她也想沖上前去,可忽然被一個陌生叔叔抱開了。叔叔用熟稔的常州話對她說,小朋友弗好去咯。

  妮妮只得向外踱到院子里。

  這里同上海的局促風景可不一樣,但是妮妮顯然更喜歡上海。外婆的話多少起了作用,戚墅堰哪能和上海比。雖然這里人住的都是三層樓房,雖然她和外婆、姨擠在一室半的小屋里。雖然這里寬敞,有花有草有葡萄,可她寧愿避開弄堂里穿梭的一輛輛老坦克,這才更有技術含量。妮妮張望到,天天正蹲在水井旁挖泥,于是走了過去。

  天天比她矮半個頭,人也小了整整一圈。眼睛亮亮的,挺像姨婆。頭發不知多久沒有洗,發絲都并在了一塊兒,油膩膩的。袖口都是泥,領口褶皺泛著黃色。妮妮想起外婆說,以前幫東家汰衣裳,下水后不能胡絞,晾起前要把角角落落都拉直。最考究的就是洗領口和袖口,洗好要用夾子夾牢,這樣才挺括。這種泛黃啊,泥巴啊,都是絕對不容許的。妮妮忽然覺得天天很可憐,她懂的道理他都不懂。她不知道她懂的那些道理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天學起來也可以很快,甚至,會有比她還快的那天。

  湊近了之后妮妮看到,天天的嘴唇上隱隱泛著白色。定睛一看,上下兩瓣,中間下凹,正是潰瘍的形狀。

  妮妮心頭一緊,問:你嘴巴上發東西了,是潰瘍,你疼么?

  天天搖搖頭,繼續挖著泥。

  妮妮說:哎,我也有的,還比你大呢,不信你看。

  妮妮掰開了嘴唇,給天天看嘴唇里的潰瘍。

  天天瞟了她一眼,吐出了舌頭,妮妮看到,舌苔下面有長長的白條。

  妮妮著急地問,那你疼不疼?。?/p>

  天天說了一句妮妮聽不懂的常州話,而后蹬蹬地跑回人堆。很久以后,當天天已經可以流利地說上海話時,妮妮問他當初說的是什么,天天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那年他們都太小了,妮妮6歲,天天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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