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大兵。
魏藍忽然想起來,心頭一陣喜。她用力地叫了一聲:張大兵。手里還提著母親的尿壺。
張大兵緩緩轉過頭來,看見魏藍,愣了半晌,額頭全是汗。他將一旁的女人抱到床上,魏藍看見,女人褲子后頭梅紅色新鮮的血斑。護士將病床推進了病房,就是魏藍母親原先的床位,女人接上了氧氣。護士看見魏藍:問,怎么了?有東西落下?魏藍不聲響地搖搖頭,害怕方才讓床位的事給張大兵他們知道了。
“駱紅?這位是駱紅?”護士提著輸液來到病床前,魏藍下意識地避讓。張大兵似乎累得夠嗆,趕忙起身應對著護士。“家屬一會去一次醫生那里,然后辦一下入院。”張大兵連聲應和。
張大兵一身駝色T恤,頭發還是那樣濃密,黑的總讓人覺得不大干凈的樣子。魏藍想起從前他總穿深色褲子卻用白線打補丁,自己還和駱紅抱怨過,說是不知他怎么想的。她從沒有想過張大兵的任何想法,所以對于眼前的一幕,一時間難以接受。
護士說:“家屬,幫病人換一下褲子”。她見張大兵有些失色的疲累,四周環顧一眼,又問:“要不要叫護工的?”
張大兵愣愣的,袖子不順貼地卷著,臂上陷著血痕。
還是這樣木。魏藍心想。當日他跑來叫魏藍去考文藝小分隊的時候,路上魏藍問他,是召到哪去的,他說不知道,問召幾個人,他說不知道,問幫不幫得上回城的,他還說不知道。魏藍想,這人什么都不知道,卻知道跑來叫她,實在是奇怪。
“我來吧。”魏藍說。
她放下手中的尿壺,拉起了床簾。想起了什么,回隔壁從包里取了片衛生巾。回到駱紅病床的時候,張大兵正巧不在。她適時替駱紅換好了防護,由于沒有替換的衣褲,魏藍總覺得事情只做了一半。駱紅無力地睜開眼看著她,頭發凌亂地幾乎認不出來。魏藍其實仍不太敢看她,只知道名牌上是她,只知道家屬是張大兵。仍不太敢好好看她。
那一剎,魏藍有想哭的沖動。駱紅無力叫她,她正粗重地吸著氧氣,魏藍聽到,她心跳很快。這呼吸機還是方才母親死活把著不肯讓的,母親為此還被護工數落“這點功德都不肯積”。張大兵也尚趕不及叫她,似乎沒有任何一個空隙插得進他們的相認,分秒都不合時宜。她拉開床簾,又瞥了一眼名牌,上面寫著:54年7月,她暗暗定了神,想著,是她。她沒有替第三個人做過這樣的事,也不能替第三個人做這樣的事。
“魏藍”。
魏藍猛地轉過頭。是張大兵,手里提著替魏藍洗干凈的尿壺,還濕嗒嗒的。
張大兵擠出不自然的笑,“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你,你等等駱紅醒了,她一定認得你。她現在身體虛,發一次病就花光全部力氣,哎,等她醒了,就會認得你的。”
魏藍強忍著鼻尖涌起的酸楚。她看著張大兵,一時間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多年來的周折、委屈,仿佛忽然找到了一個溫柔的聽者,卻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心里堵得難受。
“她弟弟好伐?”魏藍問。
“走了。走了要……14年了。”
“哦……也是14年,那年可真不好。”
這時魏藍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又一次打斷了這不合時宜的場面。
是趙林,天熱前他們剛領了證。他中規中矩地問候了魏藍母親的狀況,而后又去忙店里的事了。趙林比魏藍還小兩歲,對徽徽非常好,對魏藍也溫和。只是他做小本生意,經濟也不富裕。他的新店,魏藍也有投資。別人都勸她不要上當,趙林都中年了,生意還沒有起色,再博一次,勝算也不會大,可女兒和母親都支持她。她也覺著,一個人躊躇滿志的時候不多,哪怕是作為多年來他照顧她們母女倆的回報,她也不該先發制人打擊他。趙林不太了解魏藍的過去,魏藍也從不過問他年輕時的夢想。有的人無緣一起成長,而一起成長的人也未必有緣能走到最后。魏藍花了整整14年才費力地想通,人不該只生活在過去。至于徽徽父親,魏藍已經很難去勾勒,倘若他還在人世,他們一家如今的生活會是怎樣的光景。會不會輕松,或者更艱難。當年唱唱跳跳的玩伴,如今都悉數改行。而那些逃逸苦干實干的文藝隊友們,也失散已久。他們又怎會知道,曾經風光的多面手魏藍,如今正迷茫地帶著14歲的女兒改嫁。新生活疲軟地展開面目,壓根算不準是福是禍。
3.
魏藍就這樣和張大兵坐到了一起,這時從他嘴里吐出的每個字,對她都是重要的。
聽說駱紅后來很久都沒有回過上海,在當地和張大兵住在了一起。兩人出生都不好,當時也說不上結婚不結婚的,結婚證還是很久以后才領的。
魏藍問:你難道沒想到回來?
張大兵說:我?一下去就沒想過了。當時覺得怎么可能回的來,我比你們都早下去,我爸爸參加過**,什么都不好想了。我們也不會唱戲,去不了小分隊的。
魏藍說:你爸爸……我怎么完全不知道的,我反正是下去第一天就想回來的,反倒是沒想過去唱戲。對了,我一直想知道,你怎么曉得我會唱戲?
張大兵一愣,有些莫名的尷尬,說:對,我曉得的。
張大兵說:我阿哥去了云南,我當時覺得我運氣已經很好了,還能在上海縣里直接解決。
魏藍說:是啊,遠倒是不遠。我就一直記得,騎過12頂橋,就能回家了。
張大兵問:什么12頂橋?
魏藍說:從塘灣騎回市區要過12頂橋,我每次都是一頂一頂數好著踏腳踏車回家的。
張大兵說:怪不得,駱紅說你總會有好吃的。她一開始就是因為你有好吃的才同你好的。
魏藍這下笑了,說,真的么?我完全不知道。她那時就同你說了?
張大兵說:哪能可能那時說。那時候沒什么事情都不大好說話的,你走了以后很久,我跟駱紅才說上話。駱紅身體不好,時不時發病。按說這病發育時是能帶掉的,可惜不巧,跟了她一輩子。
張大兵悉心地替她梳理之后,魏藍便容易地找到了她從前的眉宇。她胖了,也老了。
魏藍沒有見過張大兵照顧人的樣子,所以相比方才,他陌生了不少。她也不知先前為什么會有如此強烈的情緒想要對他說些什么,現在想來,他們本也不太相熟。張大兵的住處其實就在她和駱紅隔壁,但她在大隊2年,從沒有進去過他屋子,見面也只是相視。這樣直接舒暢的對話,今天還是頭一次。可除卻大家都艱難的記憶,他又能理解她些什么呢。可畢竟她出大隊進文藝小分隊,還是張大兵通知的,她一直都心存感激。
傍晚,護工又來了病房,替隔壁床的老頭擦身。魏藍叫住她,沒想到她說,已經見過母親了。同一旁的駱紅對照,魏藍發現她們其實一點也不像。可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要一想這事,胸口就悶,悶得接不上氣,就好像活生生要從身體里吸去些什么似的。
魏藍有一句沒一句地陪駱紅說著話,她不敢說牽動情緒的事,怕激起她的病。奇怪的是,魏藍記得的好多事,駱紅都回憶不起。而駱紅記得的,又多是后來同張大兵一道的,魏藍并不知情。魏藍多少有一些失落,關于自己,也關于駱紅。
張大兵彎腰湊到她耳旁說了些什么,駱紅于是緩緩將頭側轉到魏藍這邊,笑得……笑得有些客氣。
“剛剛,不好意思哦。我好點了自己會弄的。”
魏藍搖搖頭,她想說,從前我也幫過你,所以沒關系的,可又怕她回想起來吃力,于是就沒有說,只是微笑著搖頭。
“你那個還有伐?呵呵,我這么大年紀了,竟然還沒有停。快停了算了。”駱紅輕柔地看著她,緩緩地說。
“有啊,我女兒今天也第一趟來了,我怕是快了。呵呵。”魏藍握起她的手。
“哎……69年2月5號,到今天,36年了。好長。”
“什么?你記得?你記得是2月5號”魏藍心頭一緊。
“是啊,對了,魏藍你是什么時候來的?幾年啦?”駱紅笑著問。
“我?我……不記得了。”魏藍腦袋一陣轟鳴,胸口驟然又堵了起來。她看著張大兵,張大兵也一并笑著,就仿佛很久以前的那個下午,駱紅也是躺著,也是他們三個人。
可是并不一樣。真是太不一樣了。
要離開醫院的時候,魏藍想要給母親戴上了她親手縫的眼罩。梅紅借著夜色,看來是那么低落。
魏藍忽然想起了什么,拿著眼罩,又折回了隔壁。此時駱紅也吃完飯躺下了,魏藍有些失神地招呼張大兵出來,張大兵和善地問:怎么了?有事情要幫忙嗎?
魏藍說:這根絲巾,你見過嗎?
張大兵一低頭就怵了,一動不動。他的神色是木的,只在逐著分秒的時間才緩緩、緩緩地舒展開。
魏藍說:2月5號,我生日那天,有人在我曬的萵苣干旁邊用石頭壓著的。
張大兵笑得有些尷尬,眼神卻亮得令人心慌,他低聲說:其實,我已經不記得那天是幾號了……
4.
魏藍快要到家的時候,接到了徽柔的電話。她滿腦都盤旋著母親死死把著呼吸機的樣子,她是那樣死命地說著:我不讓,我不讓。直至忽然接到了女兒的電話,才回過神來。
她快步取出鑰匙開門,女兒哭哭啼啼朝她奔來。
“啊!媽媽哈……!”
“你哭啥啦,哦喲,嚇死我了”駱紅有些莫名的惱火。
“扎痛手了,出血了。”徽柔抽泣著說。
“什么扎痛了啦?自己這么不當心,怪誰啦?”魏藍看到徽柔的手心被劃開了一道明晰的傷,幸好,傷得不深。
針?
魏藍心頭一凜,難道是早晨匆忙丟在沙發上的針?
魏藍這下再也禁不住了,眼淚噴涌而出,她抱著徽柔,傷痛地哭出聲來。她看著徽柔手心的血,就像看到多年來的傷,是那樣陳舊的利器,又是那樣新鮮的綻放。她覺得對不起徽柔,她本該萬分注意的,她不能再失去任何親人了,她已經失去了足夠多的東西。她從來不曾計較,因為只要一計較,她就禁不住心如刀絞。可她至今仍在不停的失去,只消一下午的追憶,她就失去了曾以為不可能離她而去的太多東西。
屋子靜悄悄的,只回蕩著魏藍失聲的哭泣。
徽柔看著尚未關好的房門,看著母親在衛生間里浸著的臟衣褲。她本想替母親洗掉的,這樣母親也不至于這么傷心。她浪費了整個下午想著這血到底是哪里來的,卻忘記了去洗褲子,褲子是她自己弄臟的,還要留著給母親洗,母親照顧外婆已經夠累了。
徽柔一陣內疚,禁不住也隨母親哭了起來。母親還緊緊地握著她受傷的手,徽柔只得抽泣著說:媽媽,沒關系的,一點也不疼,真的一點也不疼。
一點也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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