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博士即將到達梁城。藍習暗暗告訴自己。
有那么一小會兒,藍習心里升騰起難以掩飾的激動,但旋即散去,轉而成為了莫名的擔憂。所有人都明白趙金獅最擅長的是預言術,他能通曉即將發生的一切,自己一旦覺察出他的蹤跡,博士會不會隱藏起來,更有可能的是,在暗處再給藍習致命的一擊。
正因為來得太過于容易才讓人不禁懷疑,一個夢中人就輕而易舉地解開了心中那十年未解的鎖?而博士又沒有任何地掩藏,這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陷阱?藍習兀自思考,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行人,拐過街角,突然揚起一陣大風,攜帶著一股警示般的冷意,馬上就要入冬了。
藍習停下腳步,抬頭望了一眼被割得破碎的陰霾的天空。
難道十年所謂的逃亡就要結束了嗎?
可是母親又在哪里?
更何況,夢中人究竟是誰?
藍習在這繁忙紛亂的街角,輕輕閉上了眼。世界似乎從身邊消失了,留下了雜亂無章的嘈雜聲響,有人在吶喊,在哭泣,在大聲地嘲笑……天旋地轉。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穿黑裝的男子孤獨的面龐,行人繞過他仿佛是繞過一根多余而討人厭的柱子,他站在那里是多么的唐突和荒誕。而藍習眼前卻愈發清晰起來了。那個男人……就是殺死自己父親的兇手嗎?藍習突然嘆了一口氣,疲憊不堪,猛然間癱倒在人群之中。
卻沒有人理會他,甚至連看他一眼的人都沒有。
只有從似乎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微微的呼喚聲……終于化為絲一般,再也觸摸不到了。
一個人走在夜晚的馬路上,沒有月光。藍習預感離博士已經很近了,體內翻騰而起的力量正在不住地涌動,博士沒有將自己隱藏起來,是已經不再擔憂,抑或……他也在等待?夜里的風從脖子鉆了進去,藍習覺察到自己手尖的那一絲冰冷。夜色里看不清四下的情況,只是知道這里沒有高聳的樓宇,取而代之錯綜復雜的小巷,一個個巷口深不見底,像要吞噬一切似的在安靜等待。
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席卷了藍習的右手,藍習猛然轉過頭,剛才漆黑的巷道里出現了亮光,幽幽的手電筒已從深處走來,藍習一動不動,沉下了臉。
“趙金獅……博士。”藍習對走近的人輕聲問候道。
啪一聲手電筒滅掉了,閃過藍習眼眸最后的影像是那張驚恐的男人的臉龐。四下闃然,黑暗中四目對視,風突然間止住了。藍習走進了一步:“我來找你。”話音未落,藍習卻后悔了,他完全沒有料到在江湖上如雷貫耳的博士竟是這樣的蒼老,這樣的瘦弱,或許還有他剎那間的驚恐,都讓藍習有挫敗感。那絲恐懼,已經讓這次見面失去了意義。
然而又是因為趙金獅眼中的惶恐讓藍習失去了憐憫,自己十年間只是為了尋找這個已經忘記自己罪惡的男人?他想快點離開這里,不管去哪里都行,他只想盡快結束交鋒。傳入耳中卻是喃喃自語:“藍衡……”
“像嗎?”藍習在黑暗中低聲問道,鄙夷地笑出聲來。
“你的眼睛,多像你的母親啊。”趙金獅突然提高了聲音,沒有了恐懼。
“母親?!”藍習反問。
“江夢杭……”又是喃喃自語,老人旁若無人地閉上了眼睛。
藍習沒有挪動,四下里有光,愈發清晰起來了。他出乎意料地看到了老頭眼里的那片刻的思念。他聽到了聲響,正從不知角落的巷道里傳來,而藍習的右手又一次刺痛起來。終于亮起了光。趙金獅的臉被燈照出了半側,仿佛受了傷的獵物一般帶著哀求地望了藍習一眼。
藍習緊緊握住自己的右手,試圖去阻止突如其來的劇痛,當光線變得柔和的時候,在光暈里的那張臉顯現出來了。藍習松開了手,望著提著燈的女人,看著她眉宇間的哀怨和猶豫,突然不知所措。果然是母親。趙金獅回頭望了一眼江夢杭,默不作聲。
藍習不明白十年追尋的母親竟然會在這里出現,在殺父仇人面前上演重逢,藍習詛咒自己的命運太惡心,活像狗血的小說。他和母親生分了,這個生下他的女人似乎已經從他生命里遠去,不可觸及,連她的眉宇、眼眸……都是這樣的陌生了。
“藍習啊……”江夢杭欲言又止。
“他是什么人?”
“我……”
“父親就是他殺的,對吧?”藍習笑出聲來了,“還是,你又有解釋?”
“其中緣故一言難盡。”江夢杭低了頭,望了一眼手中的燈。
“十年里,你都和他在一起,對吧?”
“是。”江夢杭應聲道,“藍習,是又怎樣?!”
“我找了你十年!”藍習喊出聲,趙金獅似乎微微退了一步。縱使有再多的委屈,藍習也不愿讓別人明曉自己的心事,即使是自己的母親。十年換來了自己不想要的結果是為何?可是,又有誰看到了江夢杭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絕望和不勝委屈?至少藍習沒有看見。
藍習看見的,只有在燈火光中愈發明朗起來的父親的臉:不茍言笑的神色,布滿皺紋的額頭,正沉默地看著自己。
藍習問父親該怎么辦?而父親卻只是微皺了眉頭,一言不發地從眼前消失了。
最終的結局將是藍習難以預料的,他只是希望能做些什么了結這件事。許多年以后,藍習對于當時的自己是怎樣動手的卻沒有一絲的印象,唯獨記得沒有血與劍,但大風涌起,漫天的風沙把漆黑的蒼穹扯得支離破碎,最后留在記憶里的是母親在即將熄滅的燈火光中決絕的臉。
那也是這一生中關于母親的最后一絲印記了。
瞳眸中彌漫的,是化不盡的哀求。藍習看了一眼已經倒地的博士,轉過身離去。黑暗中,沒有人看見劃過藍習臉頰的那滴淚。江夢杭提著熄滅的燈,在黑暗中看不見藍習的背影,捂住嘴低聲啜泣。
江湖上流言又起。
一代佳人江夢杭喝下毒酒,沒有再醒來。
博士老爺趙金獅客死他鄉,凄慘暴尸街頭。
那天,藍習坐在公交車上望著天空出了神,一直坐到了終點站,找不到回去的路。
五
周六下午,我照例去郊區的學校給學生上課。從小區門口的月臺上車到學校門口下車,一共十三站。每一次,我都會在同一個時間出門,上車時車里擠得密不透風,然而每每到達時僅剩司機孤單地開車,而我隨意挑了座位坐下望向窗外,倒退的綠化樹和稀疏的行人,平添一種難以企及的凄清,在空氣里不近人情地彌漫開來。
上完課,我馬不停蹄地搭車返回城里,每一次搭的都是倒數第二班。我顯得格外從容,車廂里空蕩蕩的,與來時不同的是,即使駛入城內,車里依舊人影稀松,想必都已回到家中了。唯獨像我這樣拖沓的人,才會像找不到巢穴的飛鳥。當然,我一點也不急,慢一些沒什么不好。
在國稅局站上來了一位穿黑色西裝的年輕男子,剎那間我覺得很眼熟,但又著實找不出關于此人的任何記憶。他掃了一眼車內的人,在我身上頓了幾秒,然后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上。我看著他的后腦勺,整齊服帖的頭發紋絲不動地伏在腦袋上,脖子處的領子光潔干凈,顯出剛勁的棱角來。我似乎有強迫癥,一直沒法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地方,哪怕地板上的口香糖也好。
確實覺得面熟。只是我沒有料到他會突然轉過頭來,我尷尬地和他對視了幾秒,別過頭望向窗外暮色四合的景色。他的聲音低沉,與年齡不符,但我越是覺得自然,沒有一絲驚訝。
“黃先生,你好。”
“你好。”我無話可說。
“我是藍習。”
有那么一瞬間我的腦子轉不過來。當我迅速回過神來,有立即陷入了新的不安之中。我不明白他來找我的意圖,甚至我都已經淡忘他了。真是羞愧。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來找我?”我聽出了自己聲音里的一絲不安。
“我有個問題。”他忽而變得有些消沉了,疲憊不已地嘆了口氣。我沒有任何頭緒,只能默不作聲地等他提問。實話講,我有些緊張。因為這個年輕男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在任何時刻對于我這樣的凡人來說都是潛在的危險,他能輕而易舉地讓我化為塵埃,即便在某種意義上我才是他真正的創造者。
下了車之后朝左手方向走,進了我最熟悉的茶館。晚飯時間沒有多少顧客,侍者出奇地熱情,在角落里坐下之后,藍習望了一眼茶館的天花板,我點了檸檬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難道問他過得好不好?太可笑了吧,我有些不舒服,還有點昏昏欲睡。
他的聲音徹底驚醒了正在不由自主滑向昏睡的我:“我不明白一件事。”
“……”
“只有你能告訴我為什么。”他頓了幾秒,茶端了上來,他瞥了一眼男侍者安靜不語,等他離開才接下語音,“我想知道我的母親為什么必須死去?”
“啪。”我有些尷尬,手忙腳亂地收拾打翻的茶杯,男侍者應聲而來被我揮手趕走了。“不好意思。”他看著我,我的腦袋發熱,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博士死了。”我許久之后才開了口,“你做的。”
“是,我也沒有想到他死得這么快。”
“你不該讓他死。”
“他是我母親愛的人,對嗎?”
“藍習,你知道得太少。”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家里有一股腐朽的味道。我打開燈,帶著藍習進了書房。“你等會兒。”我在書架上搜尋自己保留的手稿,在最高一排的右邊,我找到了它。我取下它攤開來,密密麻麻的漢字映入眼簾,那是我很久以前寫下的。
“你還記得自己被送去師母家中的情形嗎?”
“記得。”
“知道為什么要將你送走嗎?”
“告訴我。”
突然間象是時光逆流,回到了我寫下這個故事的當初,而現在我要再一次扮演說書人了么?可是要講的卻都是被我劃去的故事。藍習看著我,很奇特的眼神,有那么一絲期待又有難以掩飾的不安,我坐在了他的對面。
“博士才是你的父親。”我突然覺得好笑了,為什么我像個八卦狗仔一樣會熱衷于這樣的故事。藍習沒有反應,這讓我有些吃驚——不過,想必藍習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我接下去道:“藍衡只是你所謂的‘父親’……你的母親想當然不可能只是個平凡女子。當然這一切趙金獅都是知道的——不然,怎么對得起預言師的稱號。而江夢杭,你的母親也答應在你十七歲那年讓你回到生父身邊。”
“其中的關系我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是……后來她變了主意,是吧?”藍習道。
“或許是吧,她舍不得了。”我沒有過多的評論,“于是她匆匆忙忙送走了你。”
“……先生,”藍習突然笑了,“你難道就寫這樣蹩腳的小說?趙金獅怎么可能找不到我?!”
“是有些蹩腳,但不至于狗屁不通。”我合上了手稿,“這個才是你母親死去的真正原因。”
房間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我抬起頭凝視藍習,他卻沒有正眼看我。我說:“博士怎么可能找不到你,對吧?可是你母親在送走你之前不是沒有心思的。不過,你應該不知道你父親是怎么死去的吧。”
“博士沒有殺他?”
“是。這真是個三流小說,是不是?博士可是按照約定到來的,那個時候你已經在師母家中了,而你的母親也已經完成了兩件事。不過你的父親——養父并不知曉,甚至他連博士要來帶走你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凈,可是你的母親沒忘。”藍習的眼神閃過一絲的輕蔑,我有些煩躁不安起來。他開了口:“我母親做了什么?”
“你母親可是名傳天下的美人,當然也是江湖中少有的好藥師,但是卻少有人知道她也是一身技藝,”我翻過手稿,“她在你養父的杯里下了毒,再者,她對你施了咒。”我頓下,等待藍習的話語。
“也難怪我有朦朦朧朧的預言術啊。”藍習喃喃自語,突然對我露出了微笑,讓我一陣頭皮發麻。
“我母親用了保密咒?”藍習突然提高了聲調。
“正是這樣。”我已經知道我能講的都講完了。
“趙金獅死了……她要解開這個咒。”
“否則這么多年以來你怎么可能活在人世又不被世人所知?她要是不死,今天我也沒有辦法見到你,你當初什么都不知道吧。”我翻過了一頁手稿,隨意地看看自己寫下的文字。
“可是那個人卻告訴我,是趙金獅殺了藍衡。”
“誰?怎么可能?”我抬起頭,察覺自己心臟一瞬間慌亂的跳動,“這怎么可能!”
“夢中人。”藍習不動聲色地吐出三個字,我卻遲遲沒有領會。“否則我也不會去找趙金獅。”
我輕輕閉上眼,這一切,我竟然不知道。
……夢中人?
攤開的這一頁手稿末。是我凌亂匆忙的字跡。
“藍習不知因果,察其終究,時其亡也。”
——“時其亡也。”
藍習,你是逃亡,還是追捕?可是你就是不在那兒,才錯過了這么多。
遠處猛然傳來刺耳的鳴笛聲,嚇得我一震,再抬起頭,藍習已經不知所蹤。
我對自己呵呵笑了兩聲,合上了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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