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醒來的時候天色陰沉,巨大的落地窗外迷霧一片,一股冷漠氣息從高聳在遠處若隱若現的鋼筋水泥之間滲透出來。藍習起身穿好昨晚脫下的深色西裝,走進了浴室。沒有察覺身后的一排飛鳥急急掠過。
看不清是鴿子還是烏鴉。
電梯在十樓的地方停了一次,走進兩個身著相同外套的老太太,藍習轉過身去,死死盯住電梯的按鈕。兩個老太太兀自說話,低聲輕語,沒有理會這個面無表情的年輕男人。到達底層時叮一聲響,藍習大跨步走出電梯,等兩個老太太走出電梯門時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社區的綠化樹掉了一地的葉子,藍習漫不經心地踩過,留下長久的咔嚓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路上,一對年輕的男女和他擦身身而過,藍習輕吸了一口氣,心里輕輕地說了一聲抱歉。
然后,藍習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十年。
已經這么久了?藍習暗暗問自己,輕輕合上眼,失望地發現那張臉正在記憶深處以無法挽回的姿態模糊下去——終有一天它會消失殆盡吧?那是母親留下的最后影像,眉宇、發髻、嘴唇、眼眸……仿佛都有奇異的光輝,籠罩在她的周圍,那一抹笑意中掩藏不住的憂傷和不舍,無數次闖入藍習的睡夢。在夢里,藍習還是那樣瘦弱嬌小,不諳世事。
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是這樣慘烈,留下長久的痛楚。
母親是名傳天下的美人。
一段歲月里,她在無數上門求婚的男子中沉默不語,眉頭微皺。她不是在抉擇,只是她有預感,這些男人都無法和她走到最后。家中早已厭倦了數不勝數的媒人,讓她自己決定結果。于是,當江夢杭這個美幻的女子即將和藍衡結成夫妻的消息被證明不是謠言,立馬被廣為流傳,似乎全天下的人都忽然知道了這件事。
江家的藥行里擠滿了前來道賀的鄰里,其實所有人都只是想一睹藍衡這個傳奇小子的真容。不過,江夢杭沒有出現,藍衡也不見蹤影……眾人終究在黃昏之后滿懷失望地散去。江夢杭是江家最小的女兒,也是江家最好的藥師。江湖流傳的故事是藍衡身負重傷,無人能救,唯獨江夢杭沒有放棄,救活了這個男人,也正是在這之間相知,最終以身相許。傳說里總是有揮之不去的浪漫色彩,讓人一遍遍回憶、談及、噓吁、羨慕。
然而時至今日,又有誰知道江夢杭最終下落不明的真正原因?
藍習降生時,母親已是江湖最為傳奇的藥師,“救死扶傷”、“妙手回春”這些庸俗的詞語已經概括不了什么了,然而誰都明白,所謂“傳奇藥師”與她那令世間女子黯然的容顏有撇不清的關系。而此時,父親藍衡也早已是易容術士中的佼佼者。
兒子七歲時,藍衡開始把自己的法術教授給他,然而藍衡并沒有發現藍習所擁有的預言術。
十年的光陰他教給藍習的并不是成熟精湛的易容術,而是解鎖的本事——這似乎是梁上君子的拿手絕活,藍習卻執意要學。十年間,藍習易容不出十幅臉龐,卻能解上千種鎖。藍衡嘆了口氣也沒有說什么,只是眼神中掩不住那微微的憂愁與無奈。在這十年里,藍衡在意的,還有那次意外讓藍習展露出來的預言術。
那次進山迷路之后,藍習和林中幾個人摸黑尋找出山的路,藍習卻突然叫大家爬到樹上去。眾人即使不解,卻也聽從他的話,然而半個時辰不知緣由的等待讓所有的人抱怨不已,轉而憤怒藍習的惡作劇,便要下樹。可就在牢騷集體爆發時,遠處卻天崩地裂一聲巨響,旋即奔騰而來的山洪沖過整片樹林。藍習在黑暗中面不改色,而那些村民早已脊梁冰寒,沒了聲響。
“你為什么知道?”藍衡看著兒子冷漠的臉龐。
“我看見了。”屋里寂靜一片。
二
吃完早餐推開玻璃門走了出去,迎面而來的是干燥的風。藍習和那些手拿晨報面無表情的人一樣,走向公交車亭,等待第一班車。沒有人看他,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關注的東西,唯獨沒有人注意到他。
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一站站過去,車上愈發擁擠起來,藍習看著樓房之間的空隙里那一抹晦澀的天空,骯臟陰霾一點也不討人喜歡,他良久未曾挪動,哪怕只是動動手指頭都沒有。人聲嘈雜,藍習卻充耳不聞。他惦記的是他昨天夜里看見的一切,他很肯定,母親將會出現在這座城市里。
藍習時常懷疑自己這么做是否真的有意義。一個字寫上一百遍就會覺得陌生,那種硬生生的恐懼會讓人心生絕望,然而他用了十年的時間都在做同一件事,卻仍然義無反顧。或許所謂久病成醫,早就已經沒有那么多愁善感的心了吧。待他回過神來,公交車上已經沒幾個人了。又過了一站,他便起身下車。
如果說自己已經逃亡了十年會不會顯得非常可笑?藍習自問,一路追蹤,即便每每無果,可是卻從來沒有遇見劫殺自己的人,每夜都有地方安然入睡,永遠不擔心能否填飽肚子,這真的是逃亡嗎?更象是一場極為奢侈的流浪。不過回頭想想,竟然已經十年了。難道連流浪也變得機械了?
父親死的時候藍習不在家中。依稀記得一日天剛亮,微寒的秋風卷起了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枯葉,母親讓他快點上路,在村口有人接他。母親說這次去往師母家中,一切都聽從安排,不得妄自做決定,更不許擅自回家。原本以為怕自己受不了苦,卻發現在師母家中自在閑散,極為慵懶。
沒有傳授任何法術,直到某日師母把藍習帶入書房,面色凝重囑咐他迅速離去,務必越遠越好——“因為有大的變故發生了。”——于是又背起行囊,藍習再一次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至于那大的變故,正是自己的父親死于非命,母親下落不明。數日之后,藍習在入住的客棧中才聽得這一切。那天夜里,燥熱的天突然降下瓢潑大雨,藍習坐在窗邊出了神,一動不動。
就這樣開始了所謂的逃亡,藍習記起師母的話,務必越遠越好。然后匆匆上路,沒有更多的思考,不可思議的卻是逃亡路上沒有任何的艱難險阻,一晃十年而過,空留下雜亂紛沓的記憶。十年以來,母親一次次出現,又一次次消失,藍習斷斷續續地跟隨。讓他惱火的是他的預言術已經沉睡多時,完全派不上用場。而這漫長的流浪中不斷在腦海中浮現的疑惑除了誰殺害了父親,就是母親為什么要躲著自己?每一次藍習找到母親留下的線索還沒來得及喜悅,就會猛然發現母親已經改變了行蹤,僅有的一條線索就這樣被硬生生的扯斷了。留下不解和疑惑,還有那油然而生的絕望。
藍習當然不知曉誰是殺害父親的兇手,就像每個故事中出現了殺父之后每每需要兒子去報仇一樣。藍習何嘗沒有想過,然而他卻連誰殺了父親都不知道,而唯一知道的人——自己的母親,卻又時時在躲著自己。
午后的天色依舊沒有放晴。藍習走在人行道上,即便心里想要緊緊拽住那僅有的一絲線索,終究沒有留住,那僅有的線索再一次繃斷了,他仿佛再一次向深淵里墜去。停下了腳步,他長嘆了一口氣,母親又把自己隱藏起來了。藍習的心里翻涌而起莫名的倦意,突然想找個地方好好睡上一覺。他知道母親就在附近,卻又無能為力,只能讓她再次離去。
行人神色匆忙。拐角處自行車的鈴鐺聲,汽車的鳴笛聲,行人的談話聲……匯成巨大的河流,洶涌而過,把藍習淹沒了,他猛然轉過身,須臾間消失在街道遠處。
十年前發生了什么?藍習沒有從江湖上聽出個所以然來,唯獨知道父親死于非命。
事實上,十年前母親把他送走正是預見了變故即將發生,托付給師母。然而師母更是無力抵抗可能的災難,才匆匆讓藍習離開。歸根到底,所謂的“大變故”只不過是那天,藍衡接待了遠道而來的博士。
江湖人稱博士的趙金獅最擅長預言術,卻不輕易泄漏他知道的一切,唯獨時常出現在世人之前指點迷津,仿佛有巨大的魔力,控制著一切禍害、災亂、殺戮和死亡,讓人望而生畏。
博士的到來讓藍衡有些手足無措,就像唯唯諾諾的臣子偶然遇見主子一樣,不過藍衡很快釋然,變得不動聲色。江夢杭將茶端了上來,輕輕放在了兩人跟前,江夢杭當然知道博士的雙眼貪婪地在自己的身上游動,卻忍住怒火轉過身離開了正廳。
或許連江夢杭都不知道打斗是怎么發生的,正廳里的聲響尖銳地劃開空氣。江夢杭心里一顫,她沒有再去正廳,連忙從后門出去,牽出馬廄里最快的白馬跨了上去,毫不猶豫離開自己的家。她走的時候想必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后來所有人講起這一天,不論是親眼目睹的,還是道聽途說的,都以一副肯定的口吻對任何一個好奇的人描繪江夢杭遠去的背影——即便只是背影,也是那樣的傾國傾城引人駐足側目。爾后,人們才發現藍衡已經死在自己的家中,沒有流一滴血,留下一具完整的軀殼。
而藍習成為人們心中最大的迷,仿佛憑空消失在風中。
也沒有人知道是誰殺死了藍衡。人們似乎健忘得很,不假時日,除了偶爾提及當年的美人,這場變故也很少有人記得了。
十九樓的窗外是迷人的燈彩,華麗而虛無的斑斕光亮充斥藍習的瞳眸。他看著這座活力不減的城市,然而隔著玻璃沒有一絲聲響,寂靜得可怕,好像一場精彩的啞劇正在上演。他輕輕合上了眼,片刻之后沉沉睡去。
這一回,夢里出現的不是母親,而是一個模糊的人影,甚至分不清男女。這個人輕輕地對自己說著話,綿長而虛無的話音輕輕跌落在藍習的耳膜。一剎那間,他猛然醒來,坐在巨大的床上大口地喘著氣,仿佛在水底憋了漫長的一段時間忽然浮出水面,迎面的是久違的清新和舒暢。他斷斷續續地回憶剛才的夢境,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許真有那么一個人就要出現了。藍習揣度著可能的預示,也暗暗欣喜自己體內那股油然而起的力量正在告訴自己預言術即將蘇醒過來了。
要等待。
三
十年里藍習做了什么?恍恍惚惚斷斷續續地追尋自己的母親。連江湖上都快忘掉江夢杭這個天下美人了,為什么藍習還不死心?既然母親躲著自己,何必強求見她一面?可當藍習自知這一切的時候,他才發現,這樣機械地重復似乎成了他唯一能做的事了。當旅途漫長,目的地似乎就會變得無關緊要,而這十年,母親能否找到似乎也不再重要了。
只是不自覺地想要這么做罷了。連思念都快淡去,連母親的面容都已經模糊,有些事情真的不必過分苛刻地需要理由了。究竟是誰殺了父親?這也僅僅是想知道罷了,即便知道了又能怎么樣。江湖上太平多年,自己也是他人口中的一個謎,可這除了自己,又有誰能知曉,誰會在意?
所謂的真相,有誰知道?
——你知道。
你看到這里,正在為藍習不知道殺父仇人是誰而噓吁不已。有些時候,特別能夠體會所謂旁觀者清的深刻意味,看著別人徒勞無功地重復一件事做了十年,或許是幸災樂禍或許是于心不忍,可是又有什么辦法?你合上書頁時或許會嘆口氣,感慨人世宿命。
你當然不會把這件事情忘得干凈,它們在你心里生了根。因為你已經這么多年沒有過如此劇烈的渴望,你想到了藍習夢里那個面目模糊的人,你明白了那正是自己,或許自己應該去告訴他該怎么做。縱使你已經許多年不這么冒然了。
你對著鏡子簡單地整了整衣領,然后馬不停蹄地去尋找藍習。
走在骯臟的人行道上,小心翼翼地避免撞上迎面走來的顫顫巍巍的老人,你已經跟在藍習身后半個小時了,他毫無目地游蕩著,像在宣泄心中的壓抑。有那么一會兒他停下腳步安靜地不動,但旋即又離開了,你在尋找合適的機會。就在你有些疲憊的時候,藍習坐在了咖啡館外的白色椅子上,你吸一口氣,走了過去。
你還點了兩杯咖啡,親自端了上去。你對抬起頭微微驚訝的藍習露出了友好的笑,把咖啡放在了他的面前,輕輕地坐在他的對面。藍習沒有動,望著你輕聲問了一句:“你是誰?”
“夢中人。”你非常狡黠地說,看到藍習剎那間閃過臉龐的驚訝,或許還有驚喜。
“你追尋了十年一點都不后悔嗎?”你說,“只為了知道兇手?”
藍習依舊一言不發地望著你,你突然笑出聲來:“我知道是誰,你相信嗎?”可是藍習依舊不言語,眼中有那么一絲欣喜掩藏得并不好。許久,他輕輕地說:“已經不重要了。”話語中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滄桑讓你微微一震,那么一會兒,你油然而生起莫名的憐憫,但又被自己擊得粉碎:“無論如何,你做了十年,總得有個結果。”
“我只是沒有任何可以做的事情了。”藍習輕輕地端起咖啡,“不過,究竟是誰?”
“博士。”你脫口而出。
“趙金獅?”
“是。”咖啡一口沒喝,你起身離開了藍習,結束了這個倉促的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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