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饑餓的少年

　　真正的饑餓是帶著自卑的。

　　一

　　鳳凰花開始零零星星地落下花瓣的時候，學校里也開始彌漫起一股似曾相識的氣息。每一年的畢業(yè)典禮上，抑或開學典禮上，頭發(fā)已經(jīng)掉光的教導總是意味深長地感嘆一句“鳳凰花又開了”作為發(fā)言的開場。臺下滿臉朝氣的年輕人們在話音里會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去看一眼那兩棵籃球場邊上的鳳凰樹，發(fā)覺那滿枝刺眼的火紅，在陰霾的天色里像是某種隱喻。

　　這個季節(jié)的空氣干燥得厲害，天空好像變高了，太陽卻還是一樣毒辣。從教室回到宿舍總是滿身的汗氣，夏天好像根本沒有過去，或者根本就不想過去。

　　帶著臉盆去盥洗室回來，其他人還是不見蹤影，方寒陽坐到了窗戶前，從這里望出去可以瞧見對面那棟破舊的教學樓，往左邊一點便是圖書館了。已經(jīng)過去兩周了，時間真快。方寒陽在心里輕輕嘆了口氣，自己那時候是不是很傻呢？想到兩周前的開學典禮，自己穿著土黃色的襯衫坐在黑壓壓的同齡人里，抬起頭望著主席臺上的那幾個模糊的人影，廣播里的聲音像是重感冒一般帶著濃濃的鼻音。

　　那個人說，你們將來要成為教師……那一刻，方寒陽才知道，原來自己將來要當教師。現(xiàn)在想來，即便只過去了兩周，世界卻好像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好像眼前的某個地方突然亮了起來，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應該就這樣朝著那個光芒走下去呢……唉，是自己想太多了吧。

　　他還記得那天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自己抬起頭望了一眼前方，看見和自己一同考進這所學校的盧杰正回過頭來對著自己笑。那是一種真正喜悅的笑意，僅僅為高興而笑，方寒陽可以看得出來，其實他自己也是高興的，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高興。

　　方寒陽回過神來——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他站起身把頭探出窗口，同宿舍的徐渭正在樓下朝上喊：方寒陽！寒陽！

　　怎么了？

　　有人找你。

　　誰？

　　一個男的，校門口那兒。

　　我知道了。方寒陽答道，盯了跑開的徐渭背上被汗水浸濕的襯衫幾秒鐘之后轉(zhuǎn)過身噔噔噔下樓去了。他知道是誰了。今天是幾號了？14號，還是15號？半個月過去了，沒口糧了。順著操場邊跑去，遠遠可以看見那個男人了，還有放在男人腳邊的扁擔和竹筐。

　　方寒陽老遠就張開了口——

　　爸。

　　二

　　半個學年來，方寒陽的口糧只有那么幾次是用父親挑來的。

　　如果假期里方寒陽有回家去，每次返回學校總是自己挑米。從家里到學校要翻過一個很高的山嶺，但是和盧杰一起走來似乎也沒有多遠，只是有些辛苦。一個月一次，或者半個月一次。其實方寒陽沒有和家里說過，他帶來的米總是不夠吃。一到月末，抑或半月終了時他總是吃不飽。他有些羞愧，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總是餓得厲害，上午的課上到十點鐘光景肚子里總是難為情地叫出聲來，低低的，但是方寒陽覺得所有人都聽到了。

　　方寒陽不敢說。不過，說了也沒有什么用處的，家里的糧不多，還有兩個弟弟都在長個，家里……恐怕也是這樣的窘境吧，甚至，父親已經(jīng)多給了自己口糧了。還是不說了，免得到頭來自己和父親都尷尬。幾次沒有開口，方寒陽就忍了下來。

　　吃飽飯這件事情就這樣若隱若現(xiàn)地縈繞在腦海里，只有在肚子餓的時候才會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方寒陽這半年來成績一直很穩(wěn)定，沒有什么波動，也算不上什么書呆子。只是下午放學后宿舍里的同學總愛結(jié)伴到校外邊去玩，半夜才翻墻回來，在這一點上，方寒陽算是有點不同吧。查房的時候輔導員總是問方寒陽其他人哪里去了，他每每木訥，半天答不出話來，后來輔導員習慣了，竟然也相安無事。

　　他也想和其他人一塊出去的，尤其是徐渭每次招呼自己的時候。可是思忖良久每回都兀自一人留了下來，大家久而久之也就習慣性忽略掉他，徐渭回來時總會帶點零食給方寒陽，幾次下來他有些不好意思，卻也沒有拒絕。

　　一個人在宿舍里，總是滿腦子奇怪的思緒，他對于徐渭的零食是耿耿于懷的，自己總是受人家照顧，即便是關系不錯的哥們也總不能老是吃人家零食唉。可是一到后半夜自己卻總是餓，又舍不得花錢……不過，有一回他一咬牙決定出去買點東西填飽肚子卻發(fā)現(xiàn)黑燈瞎火的學校里，僅有的小店鋪已經(jīng)早早入眠了。

　　認真想想，之所以每一次自己到最后都會接受徐渭的零食，還不是徐渭在某個地方顧及了自己的自尊心。方寒陽總是覺得自尊心才是最大的雞肋，明明不能當飯吃卻又被當做寶貝，一點兒也玷污不得。也是啊，自己不也一直捍衛(wèi)著那可憐的自尊心么？

　　直到許多年以后，方寒陽才終于真正明白，自己彼時把自尊心當做最后的底線，恰恰暴露了他內(nèi)心深處最無故的自卑，那簡直就像是本能一般的自我保護。

　　還是熱，夏天的尾巴遲遲不肯收走。

　　夏天是一個讓人恐懼的季節(jié)——這恐怕是方寒陽記憶里最與眾不同的一部分。

　　天是燥熱的，一朵云也沒有的天空藍得似乎望一眼都是冒犯。陽光毒辣，空氣里永遠揮之不去的是一股燒焦的味道，午后的某個時刻，沒有醞釀的烏云用任何人難以企及的速度聚集，從東邊，或者是西邊黑壓壓襲來，帶來一場傾盆而下的大暴雨，砸在黃土上綻放開一朵朵灰色的花，旋即花朵消逝匯成水流在低洼處變成一個翻滾著渾濁液體的水坑。眨眼功夫，雨停了，水面上泛起了光，頭頂上又是毒辣辣的日光了……變幻著的天空似乎樂此不疲。

　　方寒陽在屋子里坐著，透過窗欞，看見這變幻的天，知道田里的稻該割了。

　　這便是一年一次最恐怖的記憶。八月的三伏天，稻田里的泥土干透了，龜裂成一片一片好看的形狀——莊稼漢是不去理會這些的，他們知道的，是這土地熱得燙人。而方寒陽就要在這驕陽下背起那割下斜躺著的稻，飛奔而過到田地的那一邊去，讓那臺人力脫粒機吭哧吭哧地把稻粒從穗上剝下來，嘩啦啦地匯成一座座圓形的金色小山，然而在方寒陽看來這并沒有一點所謂豐收的喜悅，渾濁的汗液順著鬢角滑下，滿臉的污垢和塵土，來來回回沒完沒了地這樣一趟趟奔跑，在無邊的金色田野里，少年的背影化成巨大的陰影，投在了漫長的人生記憶上。

　　就這樣，化成一次，或者許多次的噩夢。

　　這就是自己的口糧，這就是夏天。

　　夏天，原本就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季節(jié)呀。

　　是吧？——我也這么覺得。方寒陽想必也會這么回答吧。

　　三

　　正像從來不談夏天一樣，方寒陽從來不談自己的家——但這并不完全相同。

　　它破舊、寒酸、帶著終年不散的腐朽的味道，它在暮色四合時沒有燈光，它的飯桌上永遠沒有肉，它窮。這是自己的家最毫無保留的寫真，坦誠得讓人驚心動魄。

　　——那么，你討厭它嗎？

　　——沒有。方寒陽的回答一定是干脆利落不假思索的，為什么會討厭它呢？自己在這個家里出生成長，十幾二十年的歲月里并沒有任何的不適。家是什么樣子的，其實并不影響它的偉大。在宿舍里很少談論起家庭這個話題，年輕人似乎永遠不乏新鮮的事物，他們的熱血不適合這樣一個慢節(jié)奏帶著溫情的主題。

　　宿舍里四下闃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突然有了鼾聲。大家都睡著了。

　　窗外也是漆黑的，這個夜晚沒有月光，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夜晚了。

　　就是這樣普通的夜晚，方寒陽還沒睡。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突如其來的就在眼前浮現(xiàn)了，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和契機，仿佛原本就該出現(xiàn)似的。他想到了錄取通知書到的那一天。那真是一個好天氣的七月天，也是普普通通的。回到家里走進廚房看見了父親正在往灶膛里添柴，那團火焰金黃金黃的，搖曳著在狹小逼仄的廚房里放出光芒來，父親一半的臉也是金黃金黃的。方寒陽徑直走到水缸邊上，舀起一瓢水倒入手中的臉盆，那條干燥的毛巾一下子吸足了水變得柔軟沉了下去。這個時候父親在身后開口道，通知書到了。

　　方寒陽一愣。

　　沒有任何不一樣的感覺。他旋即輕聲應道，哦。便端著臉盆走出了廚房，在庭院里擦了把臉，還把身上的汗水擦去了。他沒有去看灶臺前的父親，那張映在金色光芒里的臉龐并沒有任何的不同。嘩啦一聲，方寒陽把那盆臟水潑了出去。天空很藍，幾只鳥飛了過去，估計是麻雀吧。臉上在微風里有一絲愜意的清涼。

　　這真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了。

　　家里窮。

　　家里的糧總是不夠。

　　這些事情也只有在靜下心來才突然都冒出來，他當然知道。吃晚飯的時候母親沒有講話，父親一如既往地沉默。自己去上學嗎？還是算了？天還沒有黑下來，晚霞紅得很漂亮。血一樣的顏色，重重地抹在了自己的臉上，仿佛還有了熱量，正在變得火辣辣的。是啊，他當然想去讀書……

　　許久之后方寒陽抬起頭，望見天色無法挽回地暗了下去。

　　——你們家窮，就讓我們家的娃去讀書。

　　——我們家娃去頂阿陽的名額。

　　方寒陽靜靜地站在門邊上，沒有跨進去。好像某個瞬間所有的力量已經(jīng)被抽得一干二凈，方寒陽聽出了那個女人的聲音，是方杰安的母親。你有錢了不起啊……方寒陽在心里道，可是卻沉默了，恐怕家里眼下缺的就是錢了。他沒有跨進門，只是靜靜地聽著。

　　時間也是會變長的。方寒陽后來想，那個午后，或許是他這輩子最漫長的一個午后。

　　夜深了，夜色還是化不開的濃稠。方寒陽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世界靜得只有呼吸聲。還有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個女人的聲音，像驚雷劃過。

　　——我們家……還是讀得起這個書的。

　　——阿陽是一定得讀書的。

　　那么，我會努力的。方寒陽在心里默念道。

　　四

　　還是餓。仿佛突然餓了。

　　饑餓究竟是什么樣的感覺？

　　乏困，疲憊，帶著莫名的憤怒和哀怨？似乎所有人都有愧于自己？天旋地轉(zhuǎn)，滿眼斑斕的光芒和色彩？耳邊有遠方傳來的轟鳴——其實，每一回饑餓的到來只讓方寒陽在瞬間覺得自卑，一種可憐的無助感襲來，久久不能散去。

　　方寒陽覺得自己越來越餓了，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陽光正透過窗戶照到宿舍的地板上，留下一塊塊方形的光斑，亮堂堂的。他看著在光芒里飛舞的塵埃，突然笑了起來。宿舍里沒有其他人，方寒陽只是咧開了嘴并沒有發(fā)出聲音，他在笑，笑自己真是可憐……肚子怎么會餓呢？并沒有饑餓感啊……

　　許多年以后，方寒陽還依然記得那道掉了漆的猩紅色抽屜，那里面放著徐渭的東西。宿舍里的每一個抽屜都有各自的主人，然而，在這個沒有人的午后，方寒陽小心翼翼地拉開了徐渭的抽屜，似乎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之后，他坐回自己的床上，眼前依舊是飛舞的塵埃，自由而優(yōu)雅地旋轉(zhuǎn)，慢騰騰地飄向天空。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只是方寒陽的手里，多了一張飯票。

　　那頓午飯，方寒陽的飯盒里多了二兩的白米。

　　僅此而已。但是，這必定是方寒陽一輩子再也忘不掉的事情了。

　　偷。

　　方寒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

　　為什么要去拿那張飯票，方寒陽不知道。耳畔回響起孔乙己的那一句“偷書不算竊！”——你是在為自己辯解么？可是，有人需要聽你辯解嗎？徐渭似乎沒有察覺出任何的異樣，對于他來說，這一張粗糙的土黃色紙片簡直微不足道，可是他不知道或許就在離他最近的人眼里，它就是救命稻草，就是最難以企及的奢侈。徐渭當然不會懂，他為什么不會懂？——這就是自己和徐渭最根本的不同吧。一如徐渭根本不曾體會過饑餓的感覺，那種頃刻間需要一個巨大的囊袋用以自我包裹就是為了祈求平靜的無助的感覺。

　　所以，即便明白是偷，方寒陽還是拉開了那道抽屜。

　　——只是餓了。

　　也就不需要所謂的辯解了吧。

　　五

　　每隔半個月，我都會搭公交車從學校回家。回家需要翻過一個很高的山嶺，每回到這里司機總會把車開得很慢，變得小心翼翼的。而過了這個山嶺，突然之間就會覺得離家很近了。書包里放著的是兩套換洗的衣服和幾本書，回到家里住上兩個晚上，然后就匆匆忙忙地整理好書包，再坐同一個班次的公交車回學校。

　　這是我上高中之后變得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我當然明白那個高高的山嶺有不一樣的意義，父親跟我說過很多年以前，他就是從這里，一步一步地走到學校去的，而肩膀上，還擔著自己的口糧。父親就這樣度過了自己三年的青春，在一個鳳凰花開的季節(jié)里突然明白過來，自己馬上就要離開學校，油然而起莫名的惆悵。

　　父親講起那三年的時光，總是繞不過自己年少時的饑餓感。我時常覺得抱歉，恐怕我很難去體會父親口中那種讓人莫名心酸的深切感受了。

　　這些故事里，沒有愛情，沒有籃球，沒有搖滾，更沒有打打殺殺，只有自始至終的一種淡然和平靜，可是每每聽完，我總是覺得心里堵上了東西，莫名難受得很。這些故事里，那個少年即便貧窮即便無助，卻從來沒有失去一些閃著光芒的東西。這就是父親作出的榜樣吧。

　　父親說，他會永遠記得那張泛著黃的飯票的。那張飯票就和自己肩上曾經(jīng)擔著的口糧一樣，都是年少時的希望。

　　甚至，不僅僅是年少時的希望。

　　因為那里一直有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