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塵與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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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把日子往后推，慢慢地推了半個月。五月中旬，小區里的樹上開始有了一陣一陣的蟬叫聲，這是非常難得的，老太太聽著蟬鳴覺得夏天真是來了，心里不覺一陣激動。

　　這半個月的時間里，沒有什么大事發生，生活過得不緊不慢，老太太很滿意現在這種狀態，什么都不急什么都不想，天天有盼頭不閑著。孝樂的一年級快要結束了，這個周末老太太得去學校開什么“動員大會”，老先生說是自己天天往學校跑，這回給老太太一次機會，老太太給了老先生一個白眼：“機會又不是你給的。”老先生樂得大笑起來。

　　天大亮，老太太吃罷早餐，看了看時鐘還有一個半小時。手機在口袋里響了起來，老太太沒看是誰就接了起來：“喂，你好——”

　　“媽，是我。”

　　“啊——華巖，你怎么大清早打電話啊？”

　　“媽，就是跟您說好了這個月底回去，現在估計……又不行了。”

　　“啊？我說你這是怎么了？！你都和孝樂說好了，現在又不回來——”老太太有些憤怒了，“這不是欺騙孩子嗎！你不算算你都多久沒回來了——你別老跟我解釋——孝樂才八歲啊！……”

　　“這也是沒辦法……”小兒子有些無奈地在電話那頭解釋，“公司……”

　　“老太婆不懂什么公司不公司的。就這樣，你看著辦吧。”老太太說完把電話掛斷了。

　　動員大會上，老太太心不在焉。她在糾結著到底該怎么跟孝樂說爸爸又不回來了。這個該死的華巖，老是整出這樣的事情來，一點父親的樣子都沒有。老太太在心里罵了小兒子，可是又覺得兒子也怪可憐的，天天這么個忙法——孫子兒子都是寶貝啊。

　　孫野在下午的時候到老太太家里來了。

　　這是孫野第六次來老太太家，每一次來，孫野都會拎點東西，比如水果茶葉，偶爾還有紅酒。老太太不好意思，每次都連威脅帶恐嚇地跟孫野說不許再帶東西，可每每開門，孫野手里還就是拎著東西。

　　自從老太太去他家里拜訪之后，孫野就經常到家里來了。他過來陪老太太講上半天的話，大多是在午后老太太剛打完盹的時候。老太太很喜歡這個孩子，有禮貌而且不認生，能天南海北地和老太太聊天，老先生時常不再家里，孝樂又在學校里。不過說也奇怪，孫野來的時間從來不和梅姨、金山他們重疊。或許梅姨和金山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老太太家里經常有個年輕的男子陪她聊天呢。

　　孫野說自己的父母早亡，又是獨生子女，所以現在有些孤苦伶仃的。老太太哈哈大笑說：“那你可是完完全全的孤身奮戰啊……哎呀，娶老婆了沒有？”

　　“阿姨，這個強求不得啊。”

　　“這怎么說呢？別人求不得你可不一樣。”

　　“我這個人笨著呢。”

　　“聰明人才說自己笨呢。嘿嘿……就是緣分啦。”老太太突然對這個問題熱心起來，“小野啊，我幫你張羅張羅？”

　　“這個……”孫野似乎有些難以接受，“阿姨，這個不好吧？”

　　“取個老婆不好？”老太太嗓門提高了，還笑了，“你都快三十了，什么不好？害羞啊？”

　　“阿姨，不是那回事！”孫野的臉開始微微泛出紅來，“我就是不好意思……”

　　“哈哈……老太婆幫你張羅吧。”老太太看著孫野的臉，笑出聲來了。

　　事實上，不是只有孫野這個新客人，亞娜這個女孩兒也來過家里好多次。老太太知道亞娜一定會來的，她帶著莫名的感激來陪老太太“講講話”，可是她不知道老太太家里還有一位老先生。所以當她第一次快進門的時候看見老先生正在沙發上看報紙，還愣了一小會兒，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之后老太太把她拉到了沙發上，老太太說：“這是我老頭。”亞娜立刻明白了——她知道了老太太“后來又嫁給了這個男人”。老先生當然蒙在鼓里一頭霧水，老太太則憋在胃里憋得辛苦，差點笑出來。

　　亞娜是個聰明的孩子也是理智的孩子，和老太太講完話之后總是能感受到一股激勵的力量，她慢慢地走出了所謂的陰影——當然，這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但時間不是問題，大家都有耐心。她和老太太也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了。

　　老太太樂呵著，突然之間自己被幾個年輕人認可，甚至和他們有了很多的共同話題，這可是老太太最高興的事情了。

　　她用這些事實不斷告訴自己：我還不至于被淘汰掉。她熱衷于一切自己可能有興趣的事物，和年輕人一起鬧騰。可是老先生反倒有些不理解了，往日霸道專制的封建老太太就突然憑空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雖然一樣是老太太但是卻處處迸發出逼人的活力的女人了。老先生還沒退休之前總是抱怨老太太太嚴厲，把學生都弄得有些怕她，反倒是自己很有親和力，大小孩子都能講上話——這下怎么反過來了？這是老先生搞不懂的，不過老太太也不打算搞清楚了。

　　老太太還和孫野學習起藝術鑒賞了。孫野把一大堆的書搬到了老太太家里來，和老太太慢慢講，一個個午后就這樣消磨在一幅幅老太太以前沒有見過的圖畫里了，這是好事吧？老先生也不在意，還不時幫些家務了，就是偶爾在電話里跟兒子抱怨自己的老太婆都不太理自己了：“她現在迷上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老先生講到這故意瞥了老太太一眼，“人家又帥氣又有才華！”老太太給了老先生一個白眼：“怎么？你吃醋了？”這下老先生就在電話邊上噗地笑出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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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姨知道孫野。他好幾次被梅姨撞見了，老太太就把孫野跟梅姨介紹了，梅姨刀子嘴不免跟孫野開幾句玩笑：“你家那狗怎么不叫了？”

　　“送人了。”孫野不好意思了，“吵著大家了。”

　　梅姨不吱聲，她估計錯了——這小子太老實不是開玩笑的料。兀自坐到電視機跟前去了，孫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不明白這個女人到底怎么了，老太太連忙解圍把孫野又拉回了藝術的世界里。梅姨看著老太太一本正經地學著，也開心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有那個情調去學什么藝術鑒賞的。

　　孫野走后，梅姨有點兒迫不及待地跟老太太講起話：“你說孫野還沒娶媳婦？”

　　“是啊，你說他都三十了怎么還不好意思呢？”

　　“這小子太老實了。”

　　“是有點兒。”

　　“阿姨，你幫他張羅？”

　　“我就在張羅呢……不過還沒個頭緒。”老太太嘆口氣，“有點難。”

　　“阿姨，你真是自找麻煩。”梅姨說。

　　“話不能怎么說……他父母早亡，我們能幫個忙……”

　　“阿姨，我知道你熱心腸。”梅姨打斷了老太太的話，“我沒說不好，我也覺得我們應該給他找個好女孩兒。”剛說完話，梅姨的手機響了起來，聲音大得讓老太太嚇了一跳。接完電話，梅姨有點高興，她轉過頭對老太太笑著說：“我老公說明天回來。”

　　接連兩天梅姨都沒到老太太家里來。

　　“估計是老公回來了，舍不得走呢。”金山打趣著說，“多久才這么一回。”乾婷和老太太在廚房里，老太太正教乾婷做腌菜。只有老先生和金山在客廳里泡茶。

　　老太太的手藝非常了得，想當年的廚藝可是迷倒了眾多男子——老先生——當年的小伙子也是這么被老太太——當年的漂亮姑娘所吸引的。雖然是吃了幾十年沒了感覺，但好歹也是能填飽肚子的。

　　下午晚些時候，金山又過來和老先生聊天。剛剛講完物業公司終于妥協，答應百分之八十的賠償，金山突然把話題一扯——這回扯到梅姨身上了。

　　“你們聽說了沒有，今天下午梅姨鬧笑話了。”

　　“阿梅啊？”

　　“就是啊，他丈夫在客廳里坐著呢，樓上的趙老太太好像是要跟梅姨借什么玩意，剛敲完門，梅姨馬上就開門了——”

　　“……”

　　“然后啊……”金山喝了口水，“趙老太太當然知道梅姨……”金山把話音壓得低，突然又高了上去了，“趙老太太以為是普通的‘客人’呢，還問：‘呀，睡完了嗎？’把梅姨的丈夫都弄傻了！”金山講完和老先生哈哈笑了起來，老太太在一旁也笑出聲來了。

　　今天午后的陽光很快就被厚實的云層擋得一個二凈了，天氣異常地悶熱，房里是難耐的熏蒸。老太太看著天，心想估計要下大雨了。孫野就是在這個時候來了。老太太今天難得地觀察了孫野一番，覺得孫野太瘦了，那條黑色的牛仔褲里的小腿沒什么肉，整個人看上去更高了——老太太得仰著看孫野，所以孫野每次都坐著和老太太講話。一如既往的，老太太今天要和孫野在課本上消磨掉一個下午，可是有些不巧，有客人來了。

　　門一開，卻發現是亞娜。

　　老太太讓亞娜進來，亞娜進了門才看見正坐在沙發上的孫野，她有些不知所措了，突然遇見一個男孩子，她有些不好意思。這下犯難的還有老太太，和孫野繼續講下去不合適，冷落了亞娜，可是和亞娜聊下去也不對，那浪費了人家孫野的時間。兩個人坐著沙發上都有些拘束，老太太把水果端了上來，放在中間。

　　“孫野，這位是亞娜，住在我們小區的。”亞娜連忙對孫野點了點頭，孫野也同樣的動作，只是臉上帶著一貫的微笑。亞娜這時候突然驚嘆了一聲：“啊！下雨了。”

　　老太太扭過頭一看，玻璃窗上正在被水滴逐漸模糊。雨勢小小的，似乎正在慢慢吞噬著什么，亞娜著急地站了起來：“阿婆，我還在晾被單呢。”老太太也站了起來，到屋里去取了一把傘。幾秒鐘之后，亞娜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孫野看著窗外的雨，不多時，大雨瓢潑而下。聲音變得熱鬧起來了，樓下汽車駛過的聲響變得充滿了聒噪，水花濺開來時伴隨著嘈雜的喧鬧聲，老太太從樓上望了下去，行人都不見了蹤影，唯獨有飛馳而過的車子。

　　孫野還是坐在沙發上，許久之后，沉浸在雨聲的美妙氛圍之中的老太太聽到身后傳來孫野的聲音，那是一種帶有特殊的意味的聲音：羞澀不安的，或者小小煩躁的心緒都在那里面記錄著。他說：“阿姨……剛才那個女孩的名字叫什么？”

　　老太太沒有轉身，但是她明白了。

　　此刻老太太正沉浸在一種難得的愉快和欣喜之中。

　　11

　　時間真是神奇的東西。

　　不論有多少艱深的著作還是有多少膚淺的只言片語仍然描繪不了它的美妙和偉大，它不僅治愈了亞娜心中的傷痕，也帶給了孫野不一樣的生活希望。時間永遠是不緊不慢的。老太太已經度過了六十幾年的光陰，不差這一小會兒，所以，當許久以后，孫野帶著一大袋禮物到老太太家里來的時候，老太太一如既往地以為藝術鑒賞課開始了。

　　可是孫野不是為藝術鑒賞來的。他把禮物輕輕地放下，然后似乎下了非常大的決心一般，告訴老太太一個有些讓她回不過神來的好消息：他和亞娜要訂婚了。老太太出乎意料的平靜，她靜靜地算了算，才驚訝地發現，半年的時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又溜了過去。孝樂都已經升上二年級三個多月了，自己竟然什么都沒有發現，這是怎么了，老太太突然覺得自己太過于放松了，把時間這回事忘得干干凈凈了。

　　孫野坐在老太太身邊說：“阿姨……有件事想拜托您。”

　　“什么事？”老太太笑了。

　　“我想請您當我的家長……”孫野有些不好意思，“這個您也知道……”

　　老太太一言不發。孫野抬起頭看著老太太，似乎有些擔心，但是他看見老太太嘴角逐漸浮現的微笑，終于吐出了一口氣。老太太用老花的眼睛看著孫野，視線里的這個男孩子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了。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兒子，那個已經許久沒有見面的小兒子。

　　那個禮拜天，亞娜美得奪目。

　　老太太看著身著白色婚紗的亞娜，突然覺得這個女孩子竟然跟拉斐爾那幅《西斯廷圣母》油畫中的圣母有幾分相似，那張安詳幸福的完美無缺的臉蛋，樸素而單純的氣質，仿佛來自天國一般。老太太知道自己沒有記錯，亞娜是已經完全走出迷宮了……誰能記得，許多日子以前，這個女孩子曾經在深夜里啜泣？老太太閉上眼告訴自己，自己確實是已經忘記了。

　　老太太突然想起了那座老宅、那個村莊，一種難以抵擋的情感正在她的體內翻涌著，即將爆發而出，那是一種帶有渴望性質的情感，帶著悲傷、回憶，還有無數曾經遺落在人生長河的片段，正洶涌而來。

　　老太太沒有參加接下來的宴會，她悄悄地離開了教堂。她走得有些急，似乎在小跑。然后在教堂的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去了車站，搭上了一班許久不曾搭過的班車……車子平穩地駛出了有無數鋼筋水泥的森林，過了兩個收費站，駛入省道，然后在黃昏時刻老太太的腳踏在了村莊的土地上，那種力量在驅使她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是的，她明白那是什么！一種眩暈，夾雜美妙和幸福的眩暈正在席卷而來。

　　老太太打開了離開時鎖好的衣柜，一股古樸的氣息撲鼻而來。她取出了那個紅木小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它，然后，輕輕地拂去那落在上面的細小塵埃，一切都清晰起來了。

　　閉上眼，似乎天旋地轉時光倒流——這個奇妙的旅程，足足持續了四十年，而且還將延續下去。老太太手里捧著的，正是四十年前出發的記憶。

　　窗外是正在飛快退去的余暉和鋪天蓋地而來的暮色。

　　塵埃正在看不見的角落里翻飛起舞，但老太太能感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