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
我總是匆匆地感受著來自小說中,那些不真實的幸福。
夜已經很深了。
夾在書頁上的讀書燈燈光慘白凜冽,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身體不由自主地往被子里縮了縮,被窩里的暖意讓我有些僵硬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即使隔著緊閉的房門,客廳里還是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傳過來,顯得有些吃力。小偷?入室搶劫?還是……這些可怕的想法迅速侵占了我的大腦,順著藤蔓似的糾纏著的神經將緊張感傳遍全身。我下意識地把被子往身上扯,想把自己連同恐懼緊緊的包裹在被子里的小空間。
“嘩啦……”伴隨著東西被打碎的聲音,感覺自己的心臟明顯被懸空,莫名的有東西堵塞在喉嚨里,叫人喘不上氣來。不知什么時候,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原本就贏弱不堪的燈光被我關滅,整個房間都是黑洞洞的,而我也隱在其中。
不過這并不能減輕我的恐懼,反而連下床去開燈的勇氣也沒了,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我的小腿已經開始發抖。
忽然間。
門外燈火通明。
日光燈發黃的燈的光從我門上的小窗透進來。像是感覺到了什么般——我把頭從被子里探出來,小心翼翼地豎耳聽著。
那種鞋底已經開線的拖鞋跺地的聲音響起,不是故意,而是我知道,穿它的人體重擺在那里。那聲音,就像一頭即將發怒的獅子在喉嚨里發出的低吼,只是為了讓它的獵物感到深深的恐懼。
反而是這樣的聲音,讓我的恐懼感漸漸消失,卻反而升騰起一種強烈的不安。
“你在干什么!”聲音渾厚,擲地有聲,似乎碰撞到地板都能彈起不小的回響。我就知道那聲音是來自父親。
我輕輕屏住呼吸,專注地聽著門外的響動。
“咚”
一聲悶響,穿過隔音效果并不好的門窗,回響在我的這個簡陋而原本幸福的家里。我知道的,這是來自母親。
我小心地掀開被子一角,下床穿上拖鞋,借著從小窗里透過的微弱光線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把門輕輕打開一條縫,窺視著外面的一切。
母親頹然坐在地上,身邊是滿地的玻璃碎片,幾條白肚的金魚在一攤水上側躺著,不斷的騰起,又落下,再躍起,濺起一地的細小水花。母親呆滯地坐著,呆滯地看著。我看見的她兩眼無神,空洞洞的,好像要吸走所有生物的靈魂。一滴汗水從她的左鬢,順著夾雜白發的凌亂青絲流下,緩緩的,直至臉頰,直至下巴。
而父親,眼神狠狠地瞪著母親,眼睛里燃燒著不可遏止的怒火,身子僵得挺直,雙手直直的垂在兩側,而拳頭卻緊緊地握著,緊到,以至于身子也跟著微微顫抖起來。
金魚徹底放棄了掙扎。
一片安靜,我才發現自己的呼吸是最大的響聲,可此時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正專注于冷冷的對峙,或者說,是父親的專注。
母親倏地跪起身,手腳并用地爬到父親身邊,雙手緊緊抓扯著父親的褲子,輕輕的抖著。終究還是母親打破了這一場壓抑的平靜。她張了張嘴又合上,還是哆哆嗦嗦地說:“求求你,求你振華,饒了我吧!最,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好不好振華?”母親哀求的語氣也顫抖了我的心。
她眼角噙著淚水,身體顫栗著。
父親冷冷的別過臉,我卻看見了他眼底濃重的哀傷。
母親見軟的不行,便摸索著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轉身的時候,我清楚的看見她膝蓋上觸目驚心的血色。她開始拼命的翻找著整個客廳,被她翻過的地方,全是一片不堪入目的狼藉。
茶杯被她狠狠地摔碎在地板上,我知道,同時破碎的,還有父親一顆絕望的心。
我仿佛聽見樓下的叫罵聲隔著厚厚的地板幽幽傳來,清楚真實——這么晚了還讓不讓人睡覺了!要鬧派出所鬧去!
什么也沒翻出來。
這時候的母親就像一只受傷的貓,靜靜的坐在一片廢墟一般的破敗中,雙眼又是滿滿的的空靈。突然,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猛地站起來,一把抓住父親的衣領,用盡全力大吼:“錢呢?錢在哪?給我錢!錢!”毫無防備的父親被母親拽的趔趄一步,然后定定地站在原地,淡淡地說:“沒了。沒錢了。”
母親顯然不信,又搖晃著父親的肩膀說:“不信,我不信。振華,你就給我500,”她又猛地拼命搖頭,“不不不…200?就200……求你了,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也不吸了……”
父親冷冷地扳開母親的手,后退一步,“你總說是最后一次,文英,你怎么就戒不了呢!就算你為兒子,為這個家著想,行不行!你清醒點吧!”
母親的眼神又再次失去光澤,汗也越流越多,她開始輕輕地瑟縮著肩膀,身體慢慢搖晃。
我看見她的表情越來越猙獰,夾帶著難以忍受的痛苦,像是忍到了極限,接著母親不受控制的哭喊:“啊!快!快給我藥!快??!我受不了了!”母親再也忍不了**,開始在滿是碎片和雜物的地上滾動。
我沒辦法再看下去了。
父親趕緊上前抱住母親,用最大的力氣控制住她,把她禁錮在自己懷里,企圖減輕她的痛苦。母親像發了狂一般一把拽住父親的胳膊,狠狠地咬下去,父親忍著。順著母親的嘴角,一抹艷紅緩緩地流出來,母親仿佛什么也沒察覺似的繼續用力咬著。
我顫抖著雙手拉開房門,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眼淚滑過臉頰。我說:“夠了…”
高考結束后的第二日。
第一次,踏進如此魚目混雜的酒吧,隨著一群人,驗證我們已然來到的自由。
我從沒來過這樣的娛樂場所,雖然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吃了一驚,某種異樣的感覺像螞蟻一樣爬遍全身。也許是心理作用,我不自覺地聳聳肩,抓抓左臂上酥癢的地方。
走在前面的人扯了扯我的衣袖,我驚得一抖?!昂?!快點!咱在里面定了包間。”他松開手,自顧自地邊走邊說。我便匆匆瀏覽著與自己擁擠著的人群——
到處都是穿著**性感的女子,隨處可見眼神炙熱而瘋狂的男子,色彩斑斕的燈光打到昏暗中的人臉上,讓人不禁醉在這酒精味濃重的空間里。舞池中央,四個靚麗的少女和著音樂節奏隨意扭動著纖細的腰肢,眼睛里盡是挑逗與誘惑。
我不禁吞咽了一口口水,收回驚異,加快了腳步。
包間里的光線也不見得比外面亮多少。一向喜光的我有些不自在,就坐在沙發的角落,定定地看著桌子上碼得整齊的一二十瓶啤酒洋酒,心臟像是被懸空一樣,血也不知道該往哪里流了。
“來來來!來慶祝我們解放了!”
舉杯,便碰杯。
我接過杯啤酒,小口小口地啜著。不是不能喝酒,是不想喝太多。那樣光華的世界不適合我,他們高談闊論,描畫著未來,而我卻只能通過考試故意放水來爭取高中畢業就工作養家的機會。
有時候真恨他們。一個沒什么正式工作,又沒學歷。一個……有**,真是挺窩囊的。
“莫齡!你怎么坐那么遠!”
把我從自己的世界里扯出來的是來自人群中央的聲音。他被人圍在中間,像個主宰者一般,讓我厭惡。
“嗯……”我極不情愿地往他們那邊挪了挪,被壓出弧度的皮質沙發由于我的移動摩擦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讓我的背后散出一絲絲的涼氣。不過這也許是空調太足的原因。
“我就說不好玩兒吧!叫幾個人進來!”他斜倚在靠背上,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只印著英文字母的煙,繚繚的煙霧從他的嘴里噴吐出來,右手把玩著鈦鋼打火機發出錚錚的清脆響聲。
沒一會便有幾個穿著吊帶短裙的女孩進來,不顧我們幾人的別扭,大大方方的坐到了我們幾人之間。而他,正和一個女孩喝酒聊得正歡。
看來我的眼神是無處可落了,只好尷尬地瞅了瞅坐在我身邊的笑得正甜的女孩,不過比我大一、兩歲的光景,我只覺得同樣應是生活所迫。
我忽然覺得此刻外面應是清涼的,柔和的清涼混雜著蟬鳴的聲音,而屋內燈光昏暗,嗆人的煙霧繚繞,在一片渾渾噩噩中,我便更加用力揮舞著手臂,驅散著身體周圍的煙靄。
于是就有嘲笑的聲音響起:“真是好孩子啊,還是喝幾杯就喝多了!”緊接著就有哄然的笑聲一遍遍撞擊著我的耳膜,僵硬的痛感催促著我木然起身,對所有人說:“我出去透透氣,喝的有點兒多。”
衛生間里一閃一閃的瑩瑩的光,來自角落里那根燒得只剩半截兒的衛生香,混合著隔間里的異味,我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便有什么沖破喉嚨的阻擋出來了,我雙手撐著洗手臺吐了幾口,才覺得鼻息暢通了許多。
推開衛生間的門,心臟被驟然變大的強烈節奏聲震得一驚,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人拽到了角落的黑暗里。
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一臉神秘的表情,一只手還抓著我的手腕。我警惕地看看四周,人們都在忘情的跳舞,沒有人注意到我這個方向的異樣,便趕緊掙開他的手,沒等我說話,他的一張臉便湊上來,離得近了,我也看清了他狹長眼睛里的陰詭。
他又四下看了看,說:“哥兒們,我這有好東西,你試不試,保證會很high,很爽。”
他小心翼翼地縮著整個身子,從懷里顫顫地掏出一個透明的槽扣塑料小袋,里面裝著形狀不一,顏色各異的藥片。他拿著朝我晃了晃,夸耀似的說:“這可都是新貨,你要是愿意就試試,看你是個實誠人,先送你一粒,好的話再找哥?!?/p>
他打開袋子,借著幾乎融進黑暗的燈光,挑出一粒橢圓形的白色藥片遞給我。
毒品。
這就是害得我家庭破敗的罪魁禍首。
我的右手抖了抖,下意識的想接住那宛若罌粟花的藥片,外表與普通藥劑并無差別,卻是一個噬病,一個噬心。
那人見我不接,一個閃身進了人群,很快又回來了,手里端著不知打哪兒拿來的一杯酒,把藥片沉了進去。
淺褐色的液體在投進藥片后,仿佛受驚一般,開始波瀾,一長串的細小氣泡從藥片里騰出,一點點長大上升至液面,破碎。藥片融化出的白色粉末立刻湮滅在酒里,前赴后繼的,如同白皚皚的晨霧遇見朝陽的一刻,隨即消散。
他把酒杯放在我手里,我緊緊的捏著杯子,直到指腹傳來一陣陣脹感,指尖白而發青。
母親那晚在地上翻滾著,不住的用頭撞著地面和墻壁,在額頭上留下一個個鵝卵形的紫紅色血印。
忽然覺得有千萬只螞蟻在我的身上爬,撕咬著我的肉體,與癢的混合感覺在身上蔓延,那種感覺仿佛要吞沒我最后一絲勇氣與好奇。
我仿佛看見母親失心一般頹然坐在一片反射著燈光的狼籍中,玻璃劃破她的衣服,劃開她的皮膚,血液汩汩地流在玻璃上,閃爍著紅色的瑩亮的光。
刺目。
他見我在愣神,便揉了揉我的胳膊。我低頭——隨著搖晃,又從杯底升騰起一些小氣泡來,滾著蟬翼般單薄的透明,它們很快消失,不見了。
“求求你,求你就這一次!最后一次了!給我吧!”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從耳邊傳來,像一大桶冰水,連同僵硬的冰塊,從我的頭上猛澆下來。我的手倏地用力一震,杯子便沿著如事先畫好的弧線飛了出去,酒水在空氣中閃著晶亮而極細小的光,伴著“咣當”一聲,杯子掉在地上,在一灘散發著馥郁香氣的酒里,成了一地碎片。
我尋聲擠過人群,才看見母親贏弱的身影被幾個身材高大魁梧的保安架著,準備趕出去,我別過臉,無論如何也不想承認面前這個因吸毒而喪了心智的女人是我的母親,可是又不忍,于是便擠到當中她的位置,讓保安將她放下。
母親仿佛見到救命稻草一樣地看著我,激動地指著保安身后的方向說:“小齡,你有錢吧,快快!快給他們!小齡,幫幫媽媽!”
我知道我的眼皮抖了抖,為了忍住眼淚我瞇起眼,可是那酸勁還是讓我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我蹲下身,在所有好奇而有色的目光中,輕輕扶住還在抽搐的母親的一只胳膊,她立刻兩眼放光地看著我,因為語速太快而含糊不清的說著什么。
此刻,我將把她拉走。
外面還有清涼的風。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