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也被折騰得幾乎要瘋掉,但是又能怎么辦,這是他的媳婦是孩子的媽,馬六賈還年幼,小小的孩子沒了媽該有多可憐。
家里已經負債累累,老馬此時也是心力交瘁,恨不得自己也得個什么病,抱著媳婦一起走了得了。
那段時間老馬喝酒抽煙更加兇狠起來,一袋子煙葉常常幾天就抽得寥寥無幾。
酒也是。
馬六賈記憶里的那一年,父親身上是中藥味、煙味、酒味混合在一起的,難聞極了。
身體上的折磨和時常的膽戰心驚,擔心自己下一秒就會死掉,讓老馬媳婦再也熬不住這痛苦。初春的清晨,穿著自己結婚時候最好看的紅棉襖跳了黃河。
老馬就劃著家里的羊皮筏子在黃河上晃蕩了好幾天,終于在下游找到了已經被泡得發脹的媳婦。她的臉上已經腫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皮膚泡水而發白,還透著觸目驚心的青紫色。
那個樣子老馬一輩子也不會忘。
馬六賈把飯菜拿出來給父親擺好后,就默默地坐在一旁,順著父親的目光看著遠處,也不出聲,也沒有什么其他動作。
老馬用力嚼著連筋的肉,那肉在嘴里頑強地掙扎,怎么都嚼不爛,咬得狠了讓他覺得后槽牙連著牙齦都腫脹似的疼。他似乎真的老了,就連牙齒也不好了。
老馬嘴里吃著東西,含糊不清的對兒子說,我看你也別整天在家呆著了,不行就回城里去吧!你總歸是要回去的。跟著爹種莊稼能有啥出息,還能當一輩子農民不成!
馬六賈捏著小盅給老馬倒酒,聽著父親的話飄了神,倒得溢了出來。老馬眼尖,一把奪過去放在嘴邊吸了一口,唇上沾滿了晶亮的酒液,映得面龐更加黝黑了一些。他舔了舔嘴唇,伸手用手背抹了一把嘴,接著說,回城里去,你是大學生,別跟著爹干這不像樣的活計。明天早上也別跟著我下河了。等你找著了工作,爹也就不再撈尸了,這么多年了,我也想歇歇了。
他認定了兒子是要回城里去的,就算做不成商人,當不了老板,找個體面的工作拿著固定的工資也是很好的。他家也不知熬了多少年才飛出這么一個寶似的大學生,怎么能像他一樣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直起腰板的時候反而是在黃河面上打撈垃圾和尸體,讓村里人忌諱?
媳婦的死在老馬心里留下了極深的陰影。頭七的時候,他夢見媳婦的魂回來了,就趴在他枕頭邊上,歪著腦袋瞧著他一邊嘴角以一種奇怪的弧度上揚著,雙眼下是濃濃的一片青黑色,看起來像是受盡了折磨。他嚇得連肩膀都在抖,盡管平時見慣了各種各樣的尸體,但見到這鬼魂這種神秘的存在,還是讓他嚇得完全忘記了是在夢中。
老馬語氣顫微微地問道,你可還好啊?還沒等著媳婦答話就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還邊喊,你怎么就這么傻啊,為什么要去投了那黃河啊,我把你撈出來的時候,你那樣子,那樣子。
然后再也喊不出來,只流的滿臉都是鼻涕眼淚。
老馬媳婦姿勢僵硬怪異地活動起來,慢慢站直了身子,依然揚著一邊嘴角,對老馬說,你可照顧好兒子,好好供他上學,他以后出人頭地了我也就放心了。我的病治不治得好我心里有數,時候到了不用閻王爺招手我也得過去。你好好的,就是以后娶了續弦也別讓咱兒子受了委屈。
老馬重重地點頭,一邊抽著鼻子,一邊用粗糙的雙手抹著臉,哭得話都說不出,只能用力地盯著媳婦的鬼魂,一眼一眼仿佛要永遠記下才方便懷念。
后來雞叫了,老馬驚醒,見枕頭邊上擺著媳婦用過的紅頭繩,卻怎么也記不起來,這是睡覺前自己放在枕邊上的,還是昨夜媳婦真的回來了,把頭繩給他留著作紀念。
他覺得反正媳婦生前身后的自己都好好地待她了,怎么樣她都不會害自己的,就順手把頭繩拴在了羊皮筏子上,作個護身符用。
馬六賈回去的時候回頭看著父親老馬依舊弓著的身軀,在熱浪一波一波的翻涌中顯得格外孤單落寞,竟也有些不忍心再去看那蒼老的身軀。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以后只剩下父親一人獨自生活,又該是怎樣的孤單。
想著想著,忽然胸腔里一陣氣血翻涌,他開始猛烈的咳嗽起來,根本停不下來,好像恨不得把肺咳出來才肯停息。他捂著嘴使勁地忍著,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小,一邊轉回頭看看坐在田埂上的父親,好在父親并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于是趕忙三步并兩步,提著籃子快步向田外奔去。
跑到田邊的時候咳得也沒那么厲害了,只是嗓子還火辣辣的疼,腦袋也漲得難受極了,太陽穴一突一突的疼。
忽然看見晉方大哥遠遠地朝他招手。
馬六賈已經沒有力氣再跑了,盡量快步走過去。晉方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籃子,了然地道,給馬叔送飯去啦。
馬六賈點點頭,沖晉方笑笑。
晉方看著他不似平常的臉色,問道,你這是咋了,臉咋這么紅?可是難受?
馬六賈搖搖頭說,沒什么大事,咳嗽了一陣憋的。晉方大哥你找我啥事?他的嗓子還有點啞,說完又壓抑著清了清嗓,這才算好受一些。
晉方這才一拍腦門說,你瞧我這記性,小六啊,你還要不要跟我去深圳啊,我隊伍上還缺個監理,你跟著我干唄,都是街里街坊的,工資方面哥不會虧待你的,你要干的也不多,盯著施工的人就行,別讓他們偷工減料,就是督促著他們好好干。
馬六賈聽了他的話,微微低了頭,像是在思考,復又抬起頭,對他笑了笑說,謝謝大哥,我考慮一下吧,盡快給你答復。
晉方重重點了一下頭,笑著“哎”了一聲算是知道了。
這幾日馬六賈咳嗽得有些厲害,但他不敢當著父親的面表現出來。他曉得自從母親因肺癌去世,父親就對感冒咳嗽什么的極其敏感,這些多多少少總會勾起些不好的回憶。
他考慮之后還是回絕了晉方,自己的情況顯然早已脫離了控制,朝著他無法估計的方向飛快的發展著。他想著再在父親身邊呆上一段時日,人到了年紀大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會覺得有些孤單,他趁還能陪著父親的時候就多陪一段時間好了。
只是情況似乎更加惡化了。
——以往吃了藥好歹也沒有怎么咳嗽和胸悶,最近不僅胸悶,就連吃藥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咳嗽,他甚至有一次看著沾血的白色藥片從自己口中飛出去,藥片上的血跡紅得觸目驚心,扎得眼睛生疼。
好在這幾日父親去了大伯家回不來。大伯家的兒子摔了腿,父親要過去看看,順便送點東西,見到許久不見的大伯肯定也是要喝幾頓酒的,晚了就要在大伯家住下。算算這一來一回怎么也得三四天。
凌晨四點半,夜色還濃重的時候,馬六賈撐了父親的羊皮筏子上了黃河。大山還在沉睡,黃河面上依舊是一派平靜的景象,黑夜主導了全部的氛圍,只有筏子上的汽燈是唯一的光亮。
凌晨的風還有點涼。他并沒有起網,也沒有拿長鉤,就靜靜坐在羊皮筏子上,在黃河河面上搖晃著,隨著水流慢慢飄蕩著,像是在感受父親在工作時可能會有的一切心情。
這片水域叫鬼峽。因為人煙稀少而命名,村莊也只有他們一個,村民極少會來到這里。因為這里的河面上不僅堆積了上游飄下來的垃圾,在這成堆的垃圾中還極可能隱藏了從上游漂流而來的尸體。
對這里人來說,這都是極晦氣的。
最終,馬六賈還是等不到父親回家。
早在父親出門那天他就起草好了留給父親的信。說是信也好,遺書也罷,反正他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下了。
父親的眼神不好,有些花眼了,平時也舍不得戴他買回來的老花鏡,總擔心什么時候一彎腰就掉在地上將鏡片跌破。但高興的時候還會拿出來戴戴,樂呵呵的照照鏡子,在他面前站定,問他,兒子啊,看看精神不?我也像個文化人了吧!
他于是把字寫得很大,是那種父親不戴老花鏡也基本能看清的大小,因此寫了很多張紙,看起來也是厚厚一疊,竟顯得有些沉重。裝進薄薄的信封時還有點吃力,他有些偏執,裝進信封的信紙也總要小心翼翼的不折了任何一個角。
在尋找放信的地方時,馬六賈有些猶豫。床頭、柜子似乎都是不錯的選擇,又或者放在桌子上會更明顯一些?
趁著天還沒黑,馬六賈翻箱倒柜將自己的東西全找了出來,一股腦兒都堆在床上。然后一個個一件件整整齊齊碼好,重新放回該放的地方。
家里的電話這時候響起。馬六賈接起來,聽出那頭是父親的聲音。父親似乎喝了酒,語氣有些輕飄飄的,在電話里問他,六兒啊,家里的地可看了?這兩天沒下河吧?他輕輕嗯了一聲,聽見父親接著說,沒下河就好,我看你晉方大哥也要回城里了,等爹回去看看跟老趙家的商量一下,你們兄弟倆一塊出去也有個伴,實在不行你就跟著晉方干唄!
馬六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短短的沉默后,對著話筒說,沒事,等你回來再說吧。
掛斷電話時,天還沒完全黑下來,隱約還剩最后幾絲光亮游蕩在空中。他就又把父親的衣物拿出來重新疊整齊放好,又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
再抬起頭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深邃的墨色籠罩著大地,外面漆黑一片,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馬六賈最后整理了一番,輕悄悄的往黃河邊走去。
昨天的時候,附近的大壩開了閘口清理,這附近沒什么垃圾了,河面上比往常要干凈太多。河水在夜色中翻滾著,卷起一陣陣帶著泥沙腥味的微風。
走到河邊以后,他還有點怵。做這個決定之前他還用手機上網查了一下,檢索出來的結果讓他脊背發涼,但是能干干凈凈走的方法,在這里卻只有這么一個。
——那個能上網的手機是畢業前他用兼職的錢買的,一千多塊錢,在同學之前也算不上什么好手機,但是對于他來說已經足夠了。回到家以后父親見到還好奇的不行。父親一輩子也沒見著幾次這種高科技的東西,拿在手里的時候簡直像托著一塊剛煮好的還燙手的山芋,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一瞬間刺痛了他。
他把手機留在了家里,相冊里存了幾張自己的照片和父親的合照,他把使用方法也連寫帶畫的寫在了信中,希望父親到時候能看得懂。
老馬回到家的時候,晉方已經回城一天了。他本來先到了趙家找晉方,卻得知晉方在前一天就回了深圳,和老趙聊起來的時候,老趙隨口說了一句,你家地里這幾天也沒見著人啊,你家六兒沒給你看著?
老馬急急忙忙跑回家,卻看到家里干干凈凈,哪里有兒子的影子。再四下一瞅,看見桌子上擺著一只空碗,碗下面好像壓著個信封,緊忙走過去拿起信封拆開來看。
隨著紙張輕飄飄落在地上,馬浮生再也支持不住,雙膝一軟,一屁股墩到了石頭地上,就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呆呆地坐著,嘴都合不上。
也不曉得就這么做了多久,老馬一個激靈,抄起立在門口的船槳,就去拖羊皮筏子。
到了黃河邊上,水面一派平靜,只有幾個零星的垃圾飄蕩著,哪里看得到半點人影。他慌忙推著筏子下了河,一路往更下游劃去。一邊劃一邊緊張地來回掃視河面。
五天后馬福生在家設了靈堂。
兒子走得并不體面,撈出來的時候已經被河水泡的面目全非,身上脹得像他娘當年一樣,若不是兒子身上的衣服是他給買的,他真的不愿意相信那就是他養了20多年的乖兒子。
想到媳婦,又想到兒子信上說的病,老馬覺得喘氣都有些困難。
來吊唁的人不少,好不容易得了空,老馬走出屋,望著不遠處滾滾流動的河面——他家是全村離黃河最近的房子。跟了他許多年的羊皮筏子就立在墻根,筏子上面滿是干了的泥土,感覺一碰就會簌簌的掉落。
馬福生覺得心里空空的,眼睛酸得難受,眼淚就抑制不住流了滿臉。
數數自己當撈尸人的這些年,十七年前他撈起的第一具尸體是自己的媳婦。
十七年過去了,他覺著自己也該退休了,老天爺又給他開了這么大一個玩笑。
——他撈起的最后一具尸體,竟然是他認為全村最有出息的自己的兒子。
他再看向河面的時候,似乎看見媳婦正摟著兒子,站在河面上微笑地對他招招手,臉上看起來很平靜,什么煩惱都沒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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