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
馬六賈這個名字是他爹馬福生給起的。馬福生沒什么文化,只在年輕的時候聽來村里下鄉的青年說起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那么一個海峽,叫馬六甲。海峽究竟是什么馬福生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跟海有關的就一定很厲害,他希望兒子有出息。
后來村里識字的人說,賈這個字又念古(音),是指商賈,商人的意思。家里窮,馬福生當然希望兒子可以當個商人,賺很多錢,過上好日子,也能光宗耀祖。
可是現在,兒子卻和他一同站在羊皮筏子上,就站在他身邊,手里拿著長鉤,目光專注認真地游移于平靜的黃河河面上,在漂浮的垃圾中尋找著等待尊嚴的軀體。
老馬嘆了一口氣,將連著撈網的長棍往懷里一收,單臂夾在胸前,從右耳上拿下早上出門前夾在耳朵上的煙,叼在口中。他摸了摸身上,卻發現忘了帶打火機,只好作罷,把煙放回原來的位置。而后望著遠處暗流涌動的河面,目光微閃。
天已經大亮,他從懷里摸索出手機,已經八點多了。老馬瞧瞧兒子,見他正伸著長鉤在河水里小心的翻攪著,一邊撥拉開沒用的垃圾,一邊仔細地尋找著。他示意兒子收起長鉤,該回去了,馬六賈領會到父親的意思,有些不舍的將鉤子橫放回筏子上,拿起船槳,慢慢的掉轉方向,準備回家。
馬福生看了看羊皮筏子尾上拖著的一網飲料瓶易拉罐破臉盆之類的垃圾,估么著今天一早上撈的這些東西也賣不了幾個錢,心里有些淡淡的遺憾。
匆匆扒拉了幾口飯,馬福生著急去地里看看莊稼的情況,也沒什么心思吃東西。看了看還在吃飯的兒子,他從床頭的枕頭邊上拿出幾本書,放到了兒子身邊,猶豫地說,我托出去打工的老趙家的晉方給你帶回來的,城里頭不好找工作,你是個大學生,總不能像他們那樣上工地里給人搬磚拉水泥吧,更不能像你爹這樣守著莊稼和黃河過一輩子,你是個有出息的。
馬六賈抬起頭,看著父親蒼老的面龐,想說什么,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老馬轉身拿起立在門口的農具,轉回頭去說,我聽說現在城里人找個好工作都得要高學歷,你也考個研究生,爹這兩年撈尸體也能掙出來點錢,還能供得起你。以后體體面面的,比爹強。說完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留在屋里的馬六賈放下碗筷,把飯碗和菜盤子像桌子中間推了推,拎起父親剛剛放在他身邊的書,端正地擺在桌子上。
趙家的晉方大哥也沒什么高學歷,念到初中畢業就在家里務農,在莊稼地里干了幾年以后,聽說進城打工掙錢多,就又跟著村里的其他幾個青年南下去了深圳。前幾年工作穩定了下來,手下有了個十幾人的小隊伍,也能開始零零散散的接一些工地上的活。
高中剛畢業那會兒,他也想跟著晉方大哥去深圳打工。父親每天凌晨五點就拖著羊皮筏子下河,撈到面目清晰的尸體就能賺個幾千塊錢,有的人家甚至會大方的給一萬多。可是黃河里漂流的尸體大多都被泡得面目全非,即便撈上來也不一定會有人來認領。
平時撈不到尸體的時候就在河里的垃圾堆中扒拉著翻找能賣錢的廢品,每天都能撈個十幾二十斤的,也算是貼補家用的一項外快。
但是這項工作并不被村里人理解。
像父親這樣在黃河里給人打撈浮尸的人,被稱為“黃河水鬼”。
村里人覺得這種跟尸體打交道,還靠著打撈尸體賺別人錢的職業,賺的都是黑心錢。在這些樸實的莊稼人心里,這項工作似乎無法與他們所理解的道德相契合。這個岸邊的村莊有著自己的信仰,有著自己所認為的對錯,也有著自己的善良——好在他們并不孤立馬福生一家。
陽光慢慢濃烈起來,熱浪在空氣中汨汨地流動著,一波一波地向土地席卷而來。
馬福生把草帽扣在頭上,抬頭看了看晴朗的天,無奈又憂愁。已經一個月沒有下雨了,今年的雨季似乎來得太遲了,又或許是忘了眷顧這個虔誠的村莊。雨水的不充沛直接影響莊稼的收成,影響著這些依靠土地而生存的農民的生活。
他自己還好,至少每天還能去黃河上撈一些廢品來買,運氣好的話也能撈上來幾具尸體,能有人來認領走一具,孩子一年的學費就不愁了,再多的話也能抵一年的收成了。
去年兒子還沒畢業的時候,老馬工作得格外賣力——他要為兒子最后一年的學費盡心盡力。那個時候有電視臺的新聞記者來采訪他,成了村里轟動一時的事。記者問他打撈一具尸體能賺多少錢,打撈起的礦泉水瓶子又能賣多少錢。
他粗略的算了算,一年能打撈五十具左右的尸體,夏季數量會多一些,多半是些下黃河游泳不幸溺水的人,他們大概是因為并不了解黃河的暗流洶涌,才會遭遇不幸。在這些尸體里,男人占得比重就比較多。
其實算起來,打撈飲料瓶易拉罐之類的廢品,所得的收益跟撈尸也差不了多少,廢品一斤一兩塊錢,打撈尸體則是一具一萬左右,給了錢就給撈。但畢竟廢品每天都有,尸體可不是每天都能撈著的。撈上來的尸體也不一定會有人來認領。
記者問他怕不怕,他想了想告訴那記者,一開始是害怕的,后來慢慢地覺得這些尸體生前體體面面的,死后這樣子就在河里漂著也不像話,盡可能的給他們最后的尊嚴也許也是一種善事吧,就像是帶他們回家。不過收了一次錢以后,發現原來也能靠這個賺錢,就成了自己的一個職業。
還有記者問他,這樣的錢賺得心安理得嗎?他想了想,說了他作為一個農民和一個黃河撈尸人可能一輩子說的最有哲理的話——
什么樣的錢不都是錢,怎么賺不都是賺。
說這些的時候,天空微雨,老馬看著遠處的河面抽著煙,目光悠長,像是全然忘了身邊的記者,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時的他,儼然是素衣的引魂人,等待著下一個迷了路的靈魂,一路領著肉體,引渡他們去到該去的地方。
馬六賈要在家給父親做好午飯送到地里。母親走得早,是馬福生一個人,種著地撈著廢品和尸體含辛茹苦的把他拉扯大,又送他上了學去了外地。母親去世的時候馬六賈才不過五六歲的年紀,還不是很懂事。回想起來,也就依稀記得父親一直自己呆坐在靈堂里,來來往往吊唁的賓客都是鄰居和叔伯們幫忙接待的。
到了晚上,父親手里攥著酒瓶子,還坐在母親的遺像前。燭火悠悠,映得母親黑白的遺像仿佛平白多了幾種色彩,微笑的臉上也隱約帶了一抹生氣。
馬福生就這么在靈堂里守著遺像呆坐了一夜。到了天快亮的時候,他的腿也僵的幾乎站不起來,只好慢慢磨蹭著向桌子邊上移動,然后一手扶著桌沿,一手撐著膝蓋,抖抖索索地站了起來。他連走動也不敢,生怕自己一個邁步就趴在地上起不來了。那樣的話恐怕會嚇壞睡在一旁的年幼的兒子。
他還是碰到了邊上擺著的一個花圈。紙花在他的碰撞下簌簌作響,他一驚,再一回身的功夫,呲啦一聲,挽聯就被撕掉了半張。扶著腰想撿起來的時候,發現兒子正瞪著眼睛瞧著他,一動不動的。
明明是最輕飄飄的目光,卻讓老馬忽然像是體會到了世間一切的沉重。他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他已經老了。馬六賈提著裝飯的籃子,打很遠就看見父親獨自坐在田埂上,弓著背,農具的一頭搭在肩膀,頭上還頂著老馬的草帽。那草帽像老馬一樣看起來孤零零的,在微風中來回擺動著。
搖晃得像是隨時要掉下來。
走近一些的時候才看見父親正望著遠處天邊,眼睛瞇著,眼眶周圍衰老的肌膚被擠出一條條縱橫的溝壑,面上黝黑,但是滲出的汗水仍在陽光的作用下讓他的臉看起來晶亮。老馬的面頰不知何時已經深深地塌陷下去,松弛的皮膚掛在臉上搖搖欲墜,仿佛撐不住太多的表情就會從臉上滑落。
從母親去世后,也確實少見父親有過多的情緒。
馬福生撈的第一具尸體就是自己的媳婦,馬六賈的娘。
早些年的天氣并不像如今這么難以揣測——不是旱就是澇。說不上風調雨順,但好歹能順順利利的讓莊稼不緊不慢的生長,讓農民極少擔心會賺不回收成吃不飽飯。
馬福生家里以前的地比現在更小一些,托著老天爺的恩惠,每年的收成還算能自給自足,不過往往攢不下什么多余的錢,一年一年家里的積蓄仍舊少的可憐。兒子到了快上學的年紀,老馬就天天愁。愁到實在心煩意亂的時候就用煙紙卷一撮趕集時候買回來的便宜煙草,點著了狠狠嘬幾口。再吞下一大口濃烈的白酒,腦子就會有一瞬間的清醒,頭也會稍稍疼一陣。
那股子勁兒過去了就更加賣命似的干著地里的活。
偏偏這個時候媳婦生了病,每天咳嗽個不停。起初他以為是感冒之類的小病,莊稼人沒有那么多講究,天天在地里干活的人哪能身體差到那個份上,媳婦也覺得熬一熬沒準兒就過去了,吃藥也不一定能好的多快。
可是慢慢地,老馬發現自己的媳婦有時竟會咳血,時常喊說自己喘不上氣,胸口也疼。那時他們都只當是干活累著了,并沒有太在意,媳婦說歇兩天就好了,老馬也就攬下了媳婦的活讓她在家里臥床養著。
無奈怎么養也養不好。這讓老馬開始害怕起來,不由分說地帶著媳婦去了縣里的醫院,那醫生說醫院沒設備,讓老馬帶著媳婦去市里的大醫院拍片子看看。兩口子就又心情忐忑的奔向市里的醫院。
好不容易捱完一圈檢查。
老馬站在醫生跟前,雙手交疊在身前緊張地揉搓著,恨不能再靠近幾步,緊緊挨著醫生,不漏聽任何可能從對方嘴里發出的音節。他看著醫生輕蹙的眉頭,只覺得自己不只手心里冒汗,渾身上下也都要被汗水浸濕。這幾分鐘顯然是老馬人生中最漫長的幾分鐘,等待醫生宣讀結果的心情,老天開恩要告訴他們自己的命運,他們便要伏在地上認真而虔誠地等待著,準備接受一切。
肺癌。
醫生冷靜地道出這病的名字時,老馬一直懸著的心狠狠地顫了一顫,胸腔里仿佛被生生撕裂出了一道口子,復雜的情緒就像決堤的河水一般叫囂著奔涌進來,在心里激起波浪滔天。
后來,自然是瞞了媳婦,帶她一點點的想法子治,在大醫院化療的錢家里拿不出,做了幾次之后,她就逼著老馬帶自己出了院。老馬又開始幫她滿世界尋摸神醫土方子。
那些中藥湯子灌得她常常嘔吐,病情也沒有多少好轉,反而像是日益加重了一般,她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這種時候她也大概猜到了自己的病。
她堅定地認為自己命不久矣,情緒變得極易受影響而激動起來。后來老馬給她煎藥的時候她甚至還會一腳踢翻坐在火上的陶罐,因為病情惡化她的聲音變得嘶啞,連對老馬吼幾句也像是用盡了她全部的力氣。然后就頹廢地一屁股墩在地上,啞著嗓子嚎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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