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鮮公館
三叔說,最后看到的高云形,是在海鮮公館的門口,仰著頭一動也不動的盯著燙金的招牌出神。后來開始下雨,他才低了頭,朝不遠處的沙灘走去。三叔忙著收拾晾在外面的魚干,那么一晃的工夫,高云形就不見了人影。
(一)
熱浪一波壓著一波隨風翻滾而來。海岸線綿延著伸向天邊,消失在藍天和碧海的交口。不時有細密的泡沫隨著潮水而來。陸迦南的注意力集中在海水的泡沫上,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沙灘上,不時有細密的沙粒鉆進鞋里,一陣陣異樣的感覺從腳底直竄向上。
他瞇著眼向馬路方向看去,卻在近處發現了一間正在租售的店鋪,店鋪隔壁是一家海產店,一位老人在門口正翻著曬在席子上的魚干。陸迦南上前,停在老人面前微微欠身。
“您好,請問這間要出租的店面的房東是?”
“我就是啊!”老人直起腰,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笑得樸實,“你是要租房子吧?叫我三叔就行!要不要進去看一看?”
三年前從三叔手里把店面盤下來,陸迦南本打算做個實驗室,以重操舊業專心做科學研究。然而整理舊物時從筆記本里掉出的照片卻讓他瞬間沒了想法。
舊事不可提。
海鮮公館于是就這么來了。
陸迦南把原想做實驗室的店面裝修了一番,又去找人做了一面招牌,上書四個燙金的大字,卻用著隨意潦草的字體。
在這個叫伊羅的靠海小鎮上,陸迦南已經生活了三年。來這里的三年,他靠著自己工作時攢下的積蓄生活,偶爾餐館開門營業。慢慢的,海鮮公館竟也成了伊羅鎮的一個地標式餐館。
不過,附近海域也是有很多好東西的。
——這是陸迦南作為一個海洋學家,五年前就研究出的結果。五年前,卻有著他不愿意回想的故事。
(二)
他在論壇被提及的次數越來越多。過去的同事們都對他懷著一顆好奇之心,而這種好奇卻隨著他的消失與日俱增,但好奇心太強總歸不是什么好事。
陸迦南關上電腦顯示器,離開座位時嘴角帶著笑,仿佛對剛才看見的論壇上有關他的討論毫不在意。何必去在意呢,只是些無關緊要的小猜測罷了。
他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食譜,翻了兩頁看了看,便拿著進了臥室。
明天沒事,不如開門營業好了。
海鮮公館的招牌菜是各類海鮮,只有陸迦南才知道,這些受人歡迎的美味佳肴,沒有一道的原料是真正的海鮮。就算這樣,每天來等他開門營業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難得的雨水沖洗著幾日來被烈日炙烤得快要冒煙的沙灘,海風里夾雜著幾絲清涼。就是這樣的天氣,也依舊有很多的游客聚集在海邊。
門上掛的牌子被翻成“正在營業”向著外面。
陸迦南轉身剛要要走向吧臺,開門的動作讓門上的鈴鐺發出“叮”的一聲脆響,還沒來得及轉回身招呼客人,卻聽見身后傳來一個耳熟的聲音。
陸迦南,好久不見。
兩人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前似乎就是一眨眼間的事。而陸迦南看到這位昔日的同事衣著光鮮地站在自己面前,也并沒有太大的驚訝,就好像他早就料到他會出現,會以這樣的姿態站在自己面前。
“你還是沒變。”陸迦南給他端了一杯茶。高云形老套的開場白讓他著實想笑,但想了想還是憋了回去。
“不應該啊,這都五年了,怎么著也改變了一點兒吧。”
他略顯輕松的語氣讓高云形有些不滿。
“你不是應該履行你的承諾么!”
所以說不速之客就是不速之客,怎么樣也不討人歡迎。
“我覺得我活得挺安靜的。”
——陸迦南拉開凳子站起身,看都沒看高云形就轉身徑直向吧臺走去,從一堆雜亂的菜單中翻出賬本,一手拿筆、一手懸在計算器上方,開始噼里啪啦地敲起計算器來,熟練得像是一個做了多年的職業小老板。
這情景讓高云形有點傻眼,面前的陸迦南恐怕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一起在研究所起早貪黑玩命一般做科研的同事了。
果然時光用它鋒利的刀口一下下剜著每一個人,直到他們再也不復原來的模樣。
尷尬的氣氛在屋里緩緩流動,高云形握著茶杯的手有些收緊,他漸漸坐不住了。
“我還會再來找你的。”他把一張名片重重地拍在桌子上,盯著陸迦南低了頭的身影幾秒,像是帶著一口怨氣般摔門而出。
陸迦南手指輕輕搭在計算器上,卻始終沒有敲下去,他盯著賬簿,緊緊地抿著嘴。
又一聲清脆的“叮”響夾在門與門框的重重撞擊聲中,陸迦南在計算器上熟練操作的左手抬起。卻又僵在半空,右手中的筆也滑落在地上。他失了神,露出一臉的疲累。渾渾噩噩了幾小時,勉強招待了幾桌客人后,他在人們不解的目光中關了店,回了住所。
回家后的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輕松,在餐桌前坐了半小時卻什么都吃不下,就狂奔進了書房。
他哆哆嗦嗦地從書櫥里拿出一個紅木小盒,一枚鑰匙就安靜地躺在盒子里的暗紅色絨布上。
在書桌的第三層抽屜里放著一個筆記本。那抽屜是上了鎖的,鎖住的都是秘密。
一張照片被夾在了筆記本的第一頁,照片上三個年輕男人意氣風發,笑得燦爛。
那是五年前的陸迦南和高云形,還有一個男人,是他們的同事杜松。他們的白色制服上印著海藍色的字樣:
國家海洋局。
(三)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陸迦南這么回想著,那時候他們三個還都只是第四研究所的研究員,共同負責海洋環境的研究。
書房的窗戶沒有關,淺灰色的窗簾被風吹起,輕掃過他的臉,他仿佛忽然從噩夢中驚醒一般瞪大了雙眼——杜松!
一個黑影隱匿在窗簾后面,隨著飄揚的窗簾而若隱若現。
不,那只是幻覺!杜松已經死了,已經死了的人怎么會活過來,又站在他面前呢?杜松的死不是他的錯!不是!
陸迦南又緊忙翻開筆記本,一頁一頁全是這三年他利用海鮮公館不營業的時間做的研究——伊羅鎮的海域五年前就受到了污染,那時候是正他和杜松負責這個項目的調研。
“叮咚!”
“叮咚!”
“小陸啊!你在嗎?”
聽到三叔的聲音他才微微睜開眼,窗戶還是昨晚那樣大開著,可能是夜晚風大的原因,書桌上原本整齊碼放著的一摞資料已經散落一地,房間顯得雜亂不堪。
“在在在!”
陸迦南一邊匆忙應著,一邊彎著身子把資料一張張撿起來,撿到一半想起窗戶還開著,騰出一只手關上了兩扇窗戶。腦海里忽然就出現昨晚杜松那若隱若現的身影,心下一涼又打了個寒顫。
三叔還在按著門鈴。
他跑去開了門,老人笑著遞上一張卡片:“今天早上有個男人找你,我看你餐館沒開門,就給你送過來了。”
幾句寒暄之后,陸迦南坐在沙發上盯著三叔交給自己的名片出神。
名片上用端正的字體印著:
國家海洋局第四研究所,副主任高云形。
他不知道該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心酸抑或百感交集。當年的杜松意外身亡,當年的陸迦南成了現在的餐館小老板,當年的高云形……
當年的高云形!
陸迦南猛然驚醒,飛奔進書房,從書桌腿的旁邊撿起自己的手機,照著手中緊緊捏著的名片上那個號碼撥過去。電話在響了幾聲后被接起,高云形低沉的聲音通過電磁波轉化成模擬信號,傳進他的耳朵。
“云形,我們見一面。”
電話那頭沒了動靜。短暫的沉默過后,高云形用似乎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說了時間地點,就迅速掛了電話。
見面的時候陸迦南把自己整理好的資料裝在文件袋里也帶了去,就放在自己身旁的另一把椅子上——那是一個需要時方便拿、不需要時別人也不會太注意的位置。
“云形,我想知道……”
“我知道你好奇什么。”陸迦南剛一開口就被高云形的話匆匆打斷了,他只好閉了嘴靜靜聽,對方卻沒了下文。
陸迦南便重新張嘴:“我知道了一些事。”他把右手伸向身旁的椅子,拿起文件袋推到高云形手邊,“五年前伊羅鎮附近的海域就被污染了,那時候是我和杜松負責這個項目。”
高云形低頭看了一眼桌子上厚厚的文件袋,并沒有什么動作。他沒有打開它,甚至連碰都沒有碰,只是在目光觸及的一瞬間就將目光又收回,左手狀若無聊的摩擦著水杯的杯壁,像是在刻意掩飾著什么。
“我記得當時,我拿了一套簡易設備去鎮子邊緣的化工廠做調查,杜松留在了分所,他跟我說要下海,我不放心就讓他等我拿了結果回來再一起去,可等我回來就聽說他被送到了醫院。中毒,等指海葵……”陸迦南十指交叉雙手緊緊握在了一起,像是在隱忍著什么。
“啪!”他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驚得周圍其他客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他們這一桌,高云形有些不自在的抖抖肩膀,壓抑著輕咳了一聲。而陸迦南卻什么也沒感受到似的,仍舊自顧自的說著:
“等指海葵,那種太平洋里才有的海葵怎么會出現在我們要研究的海域!就算是被什么魚類帶過來的,杜松不會無緣無故就被刺傷中毒的。除非,他沒穿防護服,而當時,和他一起呆在分所的,還有一個人——就是你!”
(四)
從咖啡廳回來的陸迦南失魂落魄,他沒有正面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卻也從高云形七零八落的言語中猜了個差不多。他去做調查的那個化工廠,是前副省長不為人知的財產之一。雖然當時已經對海域造成了污染,但面對這樣一個吸金的產業,那人并沒有輕易放手,而是動用各種關系保住了它。
“所以林副省長就找到你了?”
高云形低了頭,“我希望你理解我。”
“理解個屁!”陸迦南惡狠狠地瞪住面前曾經信任的同事,“你當時有沒有想過后果!你有沒有想過因為你那該死的貪欲,會害死你的同事!”
高云形沉默著,手指在杯碟的邊緣細細地摩挲著。
“你現在坐上副主任的位子了,你有錢有權了,那杜松呢!杜松怎么辦!他媽他老婆他孩子怎么辦!”
“我根本沒想過他會死!”高云形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在力的作用下與地面摩擦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他雙手撐著桌面邊緣,身體微微顫抖著。仿佛面前這個只用言語就把他逼到窮途末路的男人,才是個不折不扣的魔鬼。
“沒想過?”陸迦南冷哼一聲,雙眼微瞇緊緊盯著高云形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你以為一句沒想過就是理由了?你以為沒想過事情就不會發生了么!”
高云形沒有再接他的話,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坐下說:“我覺得你應該冷靜些。杜松已經死了,現在說這些也無濟于事,我相信你來找我并不只是為了問杜松的死。”
陸迦南看看他,伸出右手食指敲了敲桌子,“你打開袋子看看。”
“這是我這三年來對伊羅鎮海域的調查研究的所有資料和報告。我暫且不追究五年前杜松的死,但你至少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為什么當年研究項目到了你手里成了這種結果?一大片已經遭受污染的海域你竟然說沒有受污染,是個人都看得到那個化工廠的排放量有多大!”
高云形低頭看著資料,半晌沒有答話。
“是不是你收到了什么好處,對方讓你掩蓋事實真相,你便拖了杜松下水,結果害他葬身大海,你卻順利成了副主任?”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我,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高云形頓了頓,“你也知道權利這東西多可怕。我們都是受害者,只不過杜松更可憐。你至少比他幸運些——我當時只是為了阻止他下海才拿走了他的防護服,卻沒想到他當時竟然那么固執,居然不穿防護服就直接下海了。至于杜松為什么會死于等指海葵,我是真的不清楚……”
“哼!我比他幸運?恐怕最幸運的那個是你吧!”陸迦南不屑地輕哼出聲,看對方的目光仿佛在看螻蟻一般。
“你至少有間小餐館還開著,做個海鮮……可你怎么還吃這里的海鮮?”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疑問道。
“我賣的不是海鮮。我會把有毒的東西賣給人吃么?那些只是豆腐而已,我在醬汁里加了些可食用的海草提味……”
高云形似是無奈地笑笑:“果然是你的風格啊……”
“我把資料也給你了,這三年來化工廠對環境肆意破壞,如今的海灘甚至比當年差了幾十倍。你把資料交上去,研究成果就算你的,對你也沒壞處。”
“你是讓我去檢舉?”他斂起笑容看著表情堅決的陸迦南,有些猶豫,“這……”
“這能影響你什么?林副省長已經退休了,他不會影響你的未來。你如果檢舉上去,還有可能讓你官升一級!你要是還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我可以帶你下海看。你也是研究員出身……”
“我……”
高云形的猶豫不決讓他漸漸沒了耐性,“你覺得伊羅鎮還能等下去嗎?按照這個速度發展下去,用不了幾年伊羅鎮就會開始出現居民得病死亡的消息。媒體一曝光,你覺得你還能安生多久?”
“好吧。”高云形垂下眼瞼,輕舒一口氣,“我幫你把資料交上去。但是——”
“你放心,這些事我不會再提。”
(五)
“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今年似乎多雨,天氣陰沉的厲害,讓遠處的海岸線變得模糊不清。陸迦南和高云形面對面站著。
“那等指海葵……是林副省長放的。”
三叔在雨中慌亂地收著魚干和干貝,偶爾停下不解的看著遠處的兩個年輕人,看看天無奈地搖搖頭,又開始把海貨往屋里搬。
高云形安靜地聽著,沒有說什么,但仍舊可以看出他在試圖藏匿臉上的慌張——恐怕這是他所不知道的答案。而他恐怕還單純的相信著權力編造出來的美好童話——童話這種殺人利器。
“你不知情,但他要受到制裁。”
“我會呆在伊羅鎮,順便監督你的執行能力。”
“要不要進去嘗嘗我的手藝?今天心情不錯,特別給你做一桌……”
烏云積得越來越厚了,仿佛隨時都會被壓垮,而雨水會順勢從天空重重的跌落,砸進海水里。
陸迦南沒看高云形,只是自顧自地轉了身,打開海鮮公館的一扇門,把營業的掛牌翻了個面。他此刻的注意力已經全集中在吧臺上了,幾天沒營業店里恐怕也積了灰,賬本也沒有整理,也該看看什么時候續繳一年的房租給三叔……
雨水終于落了下來,從天空摔進沙土里隱匿了蹤跡,只留下一塊快深深淺淺的斑。三叔終于把魚干和干貝收拾得差不多了,再抬起頭時,兩個年輕人都已各自消失在雨里。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