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獨憔悴

　　葉清予毀了。

　　陸乙安家的電視開著，藏在成摞的泡面碗中，因年代久遠而覆著斑斑銹跡，卻毫不影響《娛樂快報》播出時的效果，很清晰，尤其是她美麗而憔悴的臉。一閃而過的畫面讓陸乙安拿著筷子夾面的手一滯，一大筷子面順著傾斜的角度迅速滑進碗里，面湯四濺。

　　他沒在意，只是緊緊盯著畫面中戴墨鏡的女人，看她痛苦地面對閃光燈和話筒的攻擊卻無從辯駁，在保安和助理的幫助下狼狽地逃進黑色保姆車里，然后絕塵而去。留下一眾的人聲鼎沸。

　　陸乙安頸項上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一副不安的樣子，沒等播出主持人的評論，他就強行按下了電源鍵。室內(nèi)光線驟然暗去，窗簾被拉得死死的，隔絕了傍晚時分還在地平線以上茍延殘喘的陽光。只有幾臺電腦主機特有的風扇“嗡嗡”聲回響在不大的屋子里，在關上電視機后才顯得格外清晰。

　　吃過晚飯，就要開始工作了。

　　解除待機狀態(tài)后，陸乙安的十指熟練地在鍵盤上翻飛著。鎖定一個游戲賬號，插上U盤——那里面存的都是他自己寫的程序，一般的網(wǎng)游賬號密碼完全不在話下，只消幾分鐘，他就能輕松登陸別人的賬號。就如同現(xiàn)在這個“冠蓋滿京華”。他查看了一下賬號屬性，又股量了一下價格——裝備比名字都小清新是賣不了幾個錢的。陸乙安心不在焉，隔一會兒瞟一眼手機，屏幕卻遲遲沒有亮起，惹得他心里更加慌亂，像是有幾百只螞蟻在心窩上爬，渾身都是細細密密的瘙癢感。

　　陸乙安無心工作，索性關了電腦顯示器，將手機攥在手里把玩。終于，期待已久的蜂鳴響起，手機在手心里震顫起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映入眼簾——“做的不錯。錢已到帳。”

　　這準是另一個人發(fā)的。他還記得第一次給自己打電話的那個冷漠聲音，就像剛從冰箱里拿出的冰塊一樣冒著森森然的寒氣。他還想做些辯解，但一想到自己賬戶中那筆剛轉入的錢，以及對方滴水不漏的后續(xù)處理，還是放下了手機，打消了這個念頭。

　　錢到了就算萬事大吉，理會那些事做什么，不如好好睡一覺。

　　但換人換號碼，對方想來是怕自己多嘴，將來會走漏什么。

　　陸乙安是有職業(yè)操守的。

　　每一個陸乙安這樣的人都有自己的原則，因為他們已經(jīng)失了信仰，失了正常人的生活，他們留存于社會的唯一意義，他們緊緊攥住的稻草，就是他們的尊嚴。

　　陸乙安的工作，叫好聽點是“水軍”，說通俗點是“網(wǎng)絡推手”，難聽些就是“五毛黨”。但難能可貴的是，他還有一手好技術——只是這難以成為一個大學肄業(yè)的學生在這城市立足的根本。相較其他名校畢業(yè)生，他的底子未免太單薄。

　　于是他在迷失中漸漸成為了這個城市的一員，以一種另類的方式慢慢融入了進來，在最容易為社會大眾所遺忘的底層中負隅頑抗，以希求一個低微的地位。殊不知這是一條南轅北轍的路，于是漸漸的干脆選擇了放任自流，被別人遺忘，也被自己遺忘。

　　醒來時天剛蒙蒙亮，微弱的天光穿過薄簾透進來。陸乙安只覺得格外冷，便往窗外瞧了一眼。原是落了雪。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下的，還有小雪花零零星星的飄灑著。這是今年的初雪，不同于往年，來得更悄無聲息。活得比這雪更悄無聲息的陸乙安心下一緊，像是被觸動了心里哪根陳舊的弦，揚起塵埃一片。

　　猛然間記起很多年前的一個早上，有個身影裹挾著小雪闖進了他心里。

　　但眼下溫飽問題顯然更能輕易帶動他的情緒，吃不飽飯，風花雪月就只能靠邊站。

　　主機里的散熱風扇就那么“嗡嗡”地轉了一個晚上——雖然它能連續(xù)轉幾個晚上不停歇。但機器總歸是人造出來的，多少有些人的脾性——工作久了就要歇歇，不然它要跟你鬧性子的。

　　剛退出待機狀態(tài)想關機，電腦助手的提示就一閃一閃地躍進他的視線。工作郵箱收到了新郵件，主題清晰而明確——

　　“給你個工作”。

　　做推手的，幾乎不吃回頭草，自己經(jīng)手的單絕對不會過第二遍，甚至拿到錢就干脆忘得一干二凈。沒有人想給自己惹麻煩，更不會去拆自己的臺。這種事情等同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傻瓜才會去做。

　　陸乙安當然不是傻瓜，當他跟對方談清工作內(nèi)容時，著實愣了許久。他不明白了。

　　他不明白一個二線的葉清予能鬧那么大的風波，更不明白怎么這種人人自清的時候能有人給她滅火。陸乙安原以為這世界若只有一個人在這種時候還敢信誓旦旦堅信葉清予的干凈，那么那個人只可能是自己。所以哪怕日后被行內(nèi)人笑話，他也認了。他想要接下這一單。

　　可對方提出當面付款時，陸乙安猶豫了。最近網(wǎng)警手伸得長，他是借了一手好技術，才能睡幾個安生覺。萬一被當面逮捕，那丟人豈不丟大了。

　　這樣想著，他一失神，手肘碰倒了昨夜忘了收的面碗，隔夜的冷面湯澆了一地，不少都濺在了他的褲子上。陸乙安連聲咒罵著，甩下鼠標扯過紙就擦拭起來，卻反而弄的到處都是斑斑油污。他干脆摔了紙，蹲在地上怔怔的出神。

　　“唉。”

　　怎么樣都無所謂，網(wǎng)警也好粉絲也罷，他想為她做些什么，而眼下正有了說服自己去做的理由。

　　“不過你別怪我多嘴，即使這樣她也很難再紅了。”

　　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艷照是女明星的致命傷。”

　　換來對方的良久沉默似乎是陸乙安早就料到的。他對著自家電腦聳聳肩，轉念一想也實在是自己多嘴，可什么事情上只要跟葉清予有關，原則信條他統(tǒng)統(tǒng)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陸乙安總是這樣解釋自己的行為——他是愛她的。

　　盡管愛有時會帶來傷害。

　　她還是像七年前一樣，沒怎么變，清清瘦瘦，帶著一種獨特的氣質——幾乎要融入雪里卻又能適時顯出不同于的冰雪的柔和。仿佛她就被籠罩在一圈月白色的光環(huán)內(nèi)，誰也無法靠近，誰也不配靠近。

　　這場景像極了當初她闖進他心里的那一幕，因此即使她把自己裝備得辨識度極低，陸乙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站在公園樹下的葉清予。七年前她也是在樹下等人，有人喊她，她聞聲抬頭，在一片茫茫無際的冷白中粲然一笑。自此他便不可自拔的愛上了她。

　　回到現(xiàn)實，陸乙安看著不遠處的人，卻有些邁不動步子。他想葉清予總歸不會認出自己，卻仍在心里存了小小期待。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不安，他是什么身份，不過是她花錢雇的推手而已。

　　總歸是要過去的，這一會兒他又不希望被認出來了。而葉清予也果然是忘記了這個中學校友，對他的態(tài)度冷漠防備，如同對待一個陌生人。而陸乙安之于她，也確實等同與陌生人。縱是七年前，他們也只是擦肩，她從不曾有記他的理由。

　　想至此，再看看面前等他回答的葉清予，陸乙安頓時只覺得周身都是漫無邊際的蒼涼。

　　價錢談多少都是妥的。陸乙安業(yè)內(nèi)口碑極好，想來葉清予找到他也不過是因為這個原因，但他仍舊高興他們?nèi)绱擞芯壏帧?/p>

　　只是這一點，除了陸乙安，沒人在乎。

　　回出租屋的路上要穿過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人流不息，卻都與陸乙安無關。看著那些手提購物袋說笑著經(jīng)過自己身邊的年輕男女，他自覺尷尬，如同身處另一個被隔絕的平行空間里。

　　這種想法真令人厭惡，就像頭頂上明晃晃的陽光一樣煩人。只不過，這令他厭惡無比的陽光，卻是唯一平等對待眾生、福澤每一人的存在。

　　只有這陽光才對他毫不吝嗇。

　　快到家的時候他放緩了腳步，看見一家郵政銀行。他摸著口袋里的儲蓄卡，拖沓著步子走了進去。

　　陸乙安一直沒有告訴父母他已經(jīng)退了學。那兩人早在他們離婚那刻起就不再關心他，他們迫不及待的甩開他這個拖油瓶。這讓他生生覺得，自己才是那兩人追求幸福的最大絆腳石。

　　他給他們每人寄去了兩萬。或許遠不夠小時候父母花在他身上的，可至少在此刻能讓他有短暫的舒暢。于是到家后他的嘴角也一直是上揚的，屋里一向混沌污濁的空氣此時在他聞來，也是無比清新。

　　他想，或許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挺好。每天在各大論壇刷一刷新聞，之后再向葉清予匯報一下工作，跟她講這些事情急不得，急不得的。只是他從來沒有同她提起過，他們是認識的。少年時陸乙安活得亦像無人知曉。只有在喜歡上她后，才覺得世界有時候也會像天邊的云團一樣柔軟。

　　第一次來這個城市時他就把初中時的照片存在了電腦里帶了來。幾年下來，換了很多硬盤，也換過幾臺電腦，只有那張照片始終如一，安靜地躺在D盤下，一個加密的文件夾里。

　　冬天的晨昏不甚分明，每日的黑暗都要持續(xù)十二小時以上才肯匆匆散去，引得人愈發(fā)疲憊。于是人人都格外消沉的寒冬里，終于又有了新的話題。只是這次，卻把快要淡出人們視線的葉清予重新推入了水深火熱里。

　　“艷照門”一直都是明星們的大忌，可是明知如此他們卻還樂此不疲。

　　拍就拍了吧，陸乙安坐在飛速運轉的電腦前扶著腦袋想，為什么還要腦殘地把存了無數(shù)艷照的電腦送去隨便給人修？他之前做的工作全泡湯了，他的葉清予，只怕再難以走出艷照陰影。盡管她的事件只是作為前事被重提。

　　這一次，新聞報道來得更鋪天蓋地，輿論毫無懸念的一邊倒。不停的挖掘，不斷的指責。有的人在媒體視線中愈加活躍，有的人干脆用消失來逃避。

　　葉清予整整一周音訊全無。

　　他沒有心思工作，找不到她，更加覺得是自己一手毀了這個昔日美麗純潔的女人。

　　然而他和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垂死掙扎，是徒勞無用功。娛樂公司之間的惡性競爭中，他們只是無數(shù)棋子中的兩枚。就算陸乙安不動手，葉清予也遲早會被別的人推進輿論中心。可惜她不是被看上來重點培養(yǎng)，而是被公司的競爭對手敲定拿來開刀。

　　誰能反抗呢？誰也反抗不了。

　　睡著前陸乙安迷迷糊糊的還聽見新聞里說，警方已經(jīng)抓住了那個曝光艷照的電腦維修工。他腦子不清醒，似是在濃濃的困倦中夾帶著憤意啐了一口，然后就睡了過去。直到被手機鈴聲吵醒，發(fā)現(xiàn)是父親來電，陸乙安拿著的手機像是塊滾燙的山芋，讓他手忙腳亂卻還能燙的一手大泡。

　　“你寄來的錢我收到了。”

　　“嗯……過得挺好吧？”

　　“保重身體。”

　　“你宋阿姨在呢，不多說了。”

　　39秒的通話時長，父親說了四句話，卻只有兩句與自己有關。宋阿姨？這又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人？

　　陸乙安把手機甩在床上，聽著它砸在床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仿佛是重重敲擊在了自己的心臟上。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從大腦深處傳來的“嗡嗡”聲像極了電腦主機高速運轉時的動靜，擾得人心亂如麻。

　　電視機里又出現(xiàn)了很久前報道過葉清予事件的主持人，穿著色彩明艷的休閑西裝，肩頭上一朵羽毛花團讓他看起來極富喜劇效果。這個人似乎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去掩飾自己眼角的不時流露出的嘲弄，說著明星們負面新聞時的口吻輕松平淡，像是在同電視機前的你說“今天的宮保雞丁是糖多加些好呢還是辣椒多加些好”。

　　正對這個主持人一番腹誹時，她的臉以一個特寫鏡頭出現(xiàn)在了電視屏幕上。素顏，沒有掩飾的黑眼圈。但陸乙安覺得，葉清予真的很美，就連憔悴的樣子有別樣的美麗。

　　他聽見她緩緩地對著無數(shù)攝像機和話筒講，我曾經(jīng)犯的錯，不知道現(xiàn)在向大家道歉晚不晚。我不傻也不天真，更不想自甘墮落。我已經(jīng)厭倦了現(xiàn)在的生活，我會退出演藝圈，去留學，然后重新開始新生活。我想以自己的經(jīng)歷告誡女星們，潔身自好，才能走得比別人更遠。

　　她流著淚，語無倫次地說了許多。陸乙安方才看清，牢牢定在屏幕下方的大標題寫的是“葉清予抱憾息影，以身告誡女星自愛”。

　　陸乙安呆愣愣地看著，警察是什么時候沖進來的他也不知道，更不知道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因著什么緣由那一副泛著冷光的手銬就銬在了自己手上。被拖拽著帶出門的時候他還不住的回頭看電視，像是想把她看得更加真切。

　　鏡頭下葉清予的背影比往常看著更加纖細，像一首拖著長長尾音的哀怨的詩。

　　在看守所的那幾天，陸乙安一直在回憶。不是聽警察的話回憶犯罪事實，而是回想這些天、這幾個月、這幾年來，自己到底活成了什么樣子。

　　他想起來自己似乎有個老舊破敗的夢想，想起年幼時家中院子里一棵一到秋天就綴滿柿子的樹，想起初中元旦晚會他在臺下看葉清予一身白裙跳好看的舞。那個舞叫什么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記得最真切的是主持人報幕時說：“表演者，初二三班葉清予。”

　　年少時的美好已經(jīng)被摧殘的不成樣子，夢想為現(xiàn)實讓路，歌者被時光逼迫而永遠緘口。清純的少女成了人們口中不知檢點的代名詞，朝氣蓬勃的少年在社會底層一路匍匐著走向黑暗。鳥語花香盡變作人世蒼涼。

　　他們心心念念的美麗城市還表面光鮮的存在著，光華流轉霓虹映天。冠蓋滿京華。沒有人去在意這個難熬的嚴冬里，究竟還有多少雙電腦前的眼睛，盯著別人的故事，做著自己的夢。

　　斯人獨憔悴。

　　如果說葉清予是陸乙安的一個故事，那么他真想在寫下它時，換個背景，再換了結局。

　　故事不如就從畢業(yè)那天開始，像那張他小心翼翼珍藏在電腦里的畢業(yè)照中的場景——他做了最大膽的事，與班上同學換了位置，站到最邊緣。他早已顧不得周遭的一切，所有的心思都在幾排外的女孩身上。

　　時光被快門定格在了那一剎那，之后的故事不疾不徐的展開，一個個伏筆在命運早已編排好的情節(jié)中帶出大大小小的起伏。陸乙安并沒有想的那樣遠，只是在當時側了臉沒看鏡頭，他的目光所及之處，儼然便是當年清純美麗、不染纖塵的葉清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