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大地走來我年輕的弟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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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正站在窗戶背后——窗玻璃是綠色的——看著警察和學生站在街道兩旁，迎接視察組。文明鎮(zhèn)評比活動年年有，令人驕傲的是，團結(jié)鎮(zhèn)在政府和市民的共同努力之下共創(chuàng)五連冠的佳績。今年的首要任務便是，勇破紀錄，創(chuàng)歷史佳績。

　　太陽很烈，那些小孩子可真是辛苦。小臉曬得辣紅，老師還在一旁監(jiān)視著，不準打傘。迎接隊伍從上午九點鐘就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黎叔站在人群中，顯得非常焦躁不安。他擠過人群——我心的咯噔一跳，看他行進的路線，應該朝我家走過來。

　　果然，三分鐘之后，就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門，黎叔正大汗淋漓著站著。黎叔閃身進來，他的臉色很嚴峻。我忙問，黎叔，怎么啦？

　　黎叔說，命案，調(diào)查組下來了。

　　我說，什么，調(diào)查組？不是視察組么？

　　黎叔說，不是，死了兩個人，上頭知道了，下來調(diào)查了。

　　如果說我不想破案，那肯定是騙人的。韓信是我這輩子最好的兄弟，我做夢也想著緝拿兇手，但我并不想把兇手交給警察——江湖上的事情，還得用江湖規(guī)矩來解決——這倒不是說，警察是屬于多余的。實際上，他們是團結(jié)鎮(zhèn)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沒有他們，團結(jié)鎮(zhèn)的**無休止的內(nèi)斗便會影響到團結(jié)、穩(wěn)定和文明。我之所以給黎叔提供線索，那是因為我堅信黎叔會按照江湖規(guī)矩行事。況且，團結(jié)鎮(zhèn)成立至今，還沒有任何人逃過黑白兩道的追捕。

　　我說，難怪，手機都收到政府的信息，不準開市，不準隨便早街道上閑逛。原來就是為了這個啊。

　　黎叔說，我得去穩(wěn)住他們了，下午送三十斤上好的海鮮到醉紅樓。

　　我說，記下來，會親自送過去的。

　　視察組離開是三天后——風平浪靜的三天，說暴風雨來臨的寧靜一點也不為過。那是和平的三天，繁華的三天，阿飛、鎮(zhèn)關西、黎叔、阮小二所有的居民都表現(xiàn)的相當敬業(yè)。充分地、完美地詮釋了“為了大我，犧牲小我”的精神——最為重要的是，視察組把命案定性為謠言。換一句話來說，團結(jié)鎮(zhèn)根本就沒有命案，雖然說是死了幾個人，但完全是屬于正常的生死輪回。

　　送走視察組我們都長舒了一口氣——文明鎮(zhèn)的危機暫時度過了——許佳佳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要高興。我正納悶她為什么會那樣——手機便開始不停的鳴叫，我打開一看，全部都是祝福新婚之類的。朋友、小學同學、初中同學、高中同學——祝福詞千遍一律倒是無所謂，可問題在于，我還沒有結(jié)婚！

　　我拿著手機，沖著許佳佳說，許佳佳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每個人都在向我祝賀新婚快樂！

　　許佳佳說，昨天我在Q群上給他們發(fā)信息了。

　　我說，我們還沒有那么快結(jié)婚呢。

　　許佳佳說，我忘了告訴你了，結(jié)婚日期提前了。

　　什么提前啦，黃道吉日隨便亂改么！我氣得快要跳起來了。

　　嗯，提前了，下周三就是今年中最好的日子，宜婚嫁。許佳佳絲毫不被我的情緒所影響。

　　現(xiàn)在是什么情形——結(jié)婚，結(jié)婚……我發(fā)現(xiàn)自己詞窮了，舌頭打結(jié)了。

　　——只有結(jié)婚才能阻止你！韓信都他*的死了，你他*的不是小孩了，還有老婆孩子。許佳佳越說越激動，帽子是誰，關你什么什么事，江湖江湖，就知道江湖，你知不道我懷孕了，懷孕了，懷了你他*的孩子！

　　我的大腦猛然蒼白一片，——我我，怎怎么么，我我們都有戴套的——

　　我怎么知道！那個都半個月沒來了！許佳佳說，她的情緒稍微冷靜些。

　　有沒有可能搞錯了？我試探著問。雖然一直覺得小孩可惡，吵，鬧，但得知自己快要做爸爸了，心臟還是要破胸而出。我的聲音顫抖的厲害。

　　用驗孕棒試過了，真的懷上了。許佳佳坐了下來，她終于冷靜了，但卻流淚了。懷孕的女人應該就是這樣的吧？情緒大起大落，看來懷孕是真的了。

　　晚上收到一只六斤重的西瓜，送瓜的人是一個毛頭小子，怯生生的，把西瓜往我懷里一放就飛也似的跑走了。這是西瓜幫的帖子。我破開西瓜，不出意料地，里面有一張紙條。字條上寫道，晚十二點，老地方，要事相商。南霸天。

　　我相信阿飛也接到這個帖子。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我怎么才能躲過許佳佳去赴會呢？如果她知道我去赴南霸天的會，肯定會砍死我。

　　南霸天，西瓜幫幫主，又稱西瓜西施。

　　不過好在許佳佳早早就睡了，不知道是太累了還是懷孕中的自然反應。她不到九點就熟睡如豬。我打開窗戶，掠了出去，直奔老地方。

　　老地方是團結(jié)鎮(zhèn)的烈士亭，向來是各幫各派議事之地。

　　月色很好，靜謐的月光。房子，路燈，遠處的山，微風，團結(jié)鎮(zhèn)是一個美好的地方。烈士亭在月色之下猶如披著薄紗的少女，我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綽約的身影。我知道那是南霸天。

　　到了啊。南霸天的聲音很輕，輕功進步了，落地無聲。

　　嗯。我說，其他人呢？

　　南霸天齊耳短發(fā)，是魯豫頭，她戴著無框的眼鏡，在月光下，微微地反光。她身材嬌小，但從來沒有人敢去惹她。一套越女劍下來，面不紅氣不喘。她曾經(jīng)代表團結(jié)鎮(zhèn)參加過武術比賽，越女劍舞得煞是好看，舞畢，觀眾們都發(fā)出排山倒海的歡呼聲。可待前排的觀眾回過神時，他們這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衣衫不整，條條縷縷如楊柳條，身上血痕縱橫交錯——皆是南霸天劍氣所傷也。

　　南霸天說，聽說，你要結(jié)婚了。她的聲音像風一樣，有些感傷。

　　嗯，下星期三就辦酒。我說，到時你可要賞臉啊。后面的話我沒有說出口，小學時候我們經(jīng)常玩過家家。

　　李布衣死了。南霸天說。有人殺了他，中了鐵蒺藜，打中了他的腦袋。

　　我很震驚。我們已經(jīng)把他交回給西瓜幫。

　　關鍵在于，我問了各堂主，這個月來我們根本就沒有吸納新人。投名狀的事兒……是假的，那么他是誰的人呢？南霸天說。

　　有人想挑撥我們兩幫之間的爭斗？我說。陰謀的網(wǎng)已經(jīng)鋪就完畢了，只等著收網(wǎng)了。

　　我們已經(jīng)控制不了局勢了。南霸天沮喪地說，現(xiàn)在只能最大程度地避免損失。

　　呼！呼！呼！幾條人影落了下來。南霸天說，你們終于到了。

　　9

　　黎叔癱坐在椅子上，天花板是發(fā)黃的。無力感從腳趾起，一直漫遍全身。如果可以的話，黎叔真想一死了之。韓信、白曉生的死亡還懸而未決，今天早上又在派出所門前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男性，十七歲，還是一個小孩，臉都鐵蒺藜炸的面目全非。這個孩子叫做李布衣，我見過他。王重洋早早就菜市場中趕了過來。但是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來自哪里。王重洋曾經(jīng)拷問過他，說是鎮(zhèn)東的一個種西瓜的農(nóng)民的兒子。但四大名捕帶回來的消息，卻證實了黎叔的猜想，那是假的。他就像帽子一樣——

　　但，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死人年年月月日日都有，也不是令黎叔最擔憂的——最擔憂的是，是西瓜幫與蝴蝶幫火并。黎叔的擔憂一點用也沒有，因為外圍已經(jīng)下注了。幾乎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下注，這種癲狂的激情——已經(jīng)宣告，兩派已經(jīng)無可退之路，只能是火并。

　　啊，你買了哪個幫啊？

　　西瓜幫。因為南霸天厲害啊。你呢？

　　蝴蝶幫啊。

　　你怎么買蝴蝶幫啊，蝴蝶幫花拳繡腿，不行啊……

　　無論黎叔走到哪里，都會聽到這樣的對話。它們就像網(wǎng)一樣——黎叔無比懷念香港來，香港好啊，沒有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黎叔想起了十年前，大雪覆蓋了衛(wèi)四娘的尸體。

　　黎叔記得王重洋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日子就定在下周三。喜帖送到黎叔的手中時，他還稍稍詫異了一番。結(jié)婚啊，真是一個遙遠的詞匯。

　　黎叔本來是有機會結(jié)婚的，衛(wèi)四娘對他說，我們離開這里吧，到外地去。

　　黎叔說，讓我考慮考慮。

　　衛(wèi)四娘掀開了被子，穿好衣服，沖出門去。黎叔知道，她肯定是對他不報任何希望了。那時候，團結(jié)鎮(zhèn)正下著潑天大雪。黎叔想追出去，但剛掀開被子，寒冷的空氣就兇猛地撲過來。

　　黎叔又鉆進被窩里去了。

　　黎叔走在街上，到處都張貼著幫派火并的海報，火和水的相逢，刀和劍的爭鋒，翩翩起舞的蝴蝶，面目猙獰的西瓜。月圓之夜，紫禁之巔，大決斗。紫禁是指鎮(zhèn)老電影院后邊的那塊空地，那里是傳統(tǒng)的爭斗之地。

　　這么多年來，黎叔也只不過看過一次。當時他還很年輕，剛到團結(jié)鎮(zhèn)報到，想去制止。老所長說，小黎，這些事情我們管不來，江湖的事兒，還是交給江湖規(guī)矩吧。辦事總得講規(guī)矩，規(guī)矩就是用來被遵守的。

　　他覺得疲憊，無比的疲憊。黎叔連掏錢包的力氣幾乎都沒有了，錢包了還有差不多五百塊錢——去香港可是需要錢的。雖然西瓜幫有不少的好手，但蝴蝶幫人多勢眾，黎叔還是比較看好蝴蝶幫的。

　　黎叔對香港的心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了。

　　10

　　我結(jié)婚了，就在一年后的國慶節(jié)。許佳佳改了婚期，因為那一段時間我失蹤了。失蹤不是我的本意，赴南霸天的約，幾個強人落在了我的身后，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阿飛、張武志他們，我剛想開口說話，他們便不由分說的用布捂住了我的嘴，布上浸泡了迷藥——雖然我極力運功抵御，但在南霸天封了我的太虛穴之后——封住了它，就好像是封住了任督二脈——我便昏迷過去。待我醒過來時，便在一間陌生的房子里，門是鐵門，我想運功把它打開，但無濟于事，我的功力全失，提不上一點勁來。三餐每天都有人準時送。這種情況，無論是誰都會破口大罵。當然，這僅限于是開始的時候，因為當你發(fā)現(xiàn)粗魯?shù)恼Z言一點用處都沒有時，那時候你就會學乖，很乖，我每天躺在床上，看著鐵窗外的陽光，照過來，又熄滅了，照過來，又熄滅了。看見過幾次月圓，很大的月亮串在窗戶上的鐵桿上，就好像是一塊鐵板燒。遠處傳來洶涌的、鼎沸的吶喊聲，我想那肯定是月圓之夜，中秋節(jié)，紫禁之巔，西瓜幫與蝴蝶幫在火并。

　　房間里有一塊積木，我開始拼湊——從韓信（自殺）死起，一直到我被關進了“牢房”。其中貫穿的人物是帽子，但帽子是誰呢，沒有人知道。其中死了白曉生（車禍），李布衣（我出來之后，黎叔告訴我，李布衣是自殺），及至洪興（西瓜幫）與蝴蝶幫火并。江湖確實是風起云涌，萬事萬物都是聯(lián)系的，書上是這樣子說。但我并沒有找到他們之間的任何聯(lián)系，除了帽子，但帽子是否存在，這又是一個大問題。

　　我相信，任何人要是被囚禁，都會變成一個哲學家。月圓之夜過后不久，許佳佳就找到了我，她喜極而泣，跟在他背后的四大名捕也情不自禁地落淚了。許佳佳報案快要半個月了，她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甚至認為我已經(jīng)死了。

　　我們結(jié)婚的日期在國慶，很多人都選這個日子結(jié)婚，來人很多，結(jié)婚還是熱鬧一點好。比較令我緊張的是，許久不見的文學才子李尋歡也出現(xiàn)了。他戴著厚厚的眼睛，長得比較胖了。雖然我不擔心洞房的問題，但說實在的，我還比較擔心許佳佳跟著他跑了。電視中逃婚的事情可多得很。他敬了我們一杯酒，說了一句比較奇怪的話，真沒有想到你們真的能在一起。很讓人不舒服的話，但我已經(jīng)不會計較了。

　　張武志到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快要五點鐘了。國慶節(jié)他們高三也要補課，他送我們一個相框。他跟我說，老大，恭喜你。我說，謝謝。我問阿飛呢。張武志很閃爍——大概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吧？今年六月的時候，許佳佳生了一個女孩。張武志高考，考得不錯，考上了一所大學。我們蝴蝶幫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人考上大學了。但，蝴蝶幫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結(jié)婚了，就退出了江湖。倒是西瓜幫的幫主南霸天很早就到了，只是我沒有想到她跟許佳佳這么熟悉，熟悉的就像是閨蜜。她很替許佳佳高興，眼淚都流了下來，后來她哭了，許佳佳嚇慌了，忙問道，天天，你怎么了？南霸天抱著許佳佳，說，佳佳，我替你高興啊。南霸天喝了許多酒，她醉得厲害。黎叔背著二胡來到宴席上，一眼看過去，嚇了我一大跳，他佝僂了，頭發(fā)蒼白，完全不像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四大名捕說，黎叔已經(jīng)退休了，每天在烈士亭與一群老人家拉吹彈唱，很熱鬧。我說，黎叔不是要去香港么？黎叔聽見我的話，大聲說，是啊，香港，明年一定要去的，香港可是好地方。說完，拉起一段婚禮進行曲。

　　結(jié)婚那天我也醉了，醉得很厲害，我倒在許佳佳的身上。許佳佳說，我看到韓信的媽媽了。我說，嗯。許佳佳說，就在酒店的門口，抱著一個哆啦a夢。我胸口一陣惡心，胃里洶涌無比。許佳佳說，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就走了。我開始吐，吐得滿地都是，惡味開始蔓延。許佳佳說，她很老了。

　　只是韓信，我與他一起走進江湖，創(chuàng)立了蝴蝶幫。當年在糧所倉庫里，我們面對著蝴蝶幫眾弟兄，似乎看到自己雄偉的未來。

　　當年的韓信真是豪氣干云，他舉起啤酒，說，大地上走來我年輕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