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過最烈的酒、吃過最辣的菜、騎過最快的馬、穿過最艷的衣服、爬過最峻的山、歷過最兇的險、走過最長的路,現在她躺在洗澡桶里。恰到好處的水溫可以驅除她身體里的疲憊,花瓣的香氣令她心曠神怡。她撫摸著自己,她的皮膚還是那么好,柔嫩得像水一樣。她的胸脯還是那么挺立,始終像一對孤傲的白鴿。時間好像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跡——如果右腳跟上的水泡也算是痕跡的話,那就另當別論。她喜歡這里,墻上掛著字畫,典雅。門窗也是新漆的,她可以嗅到空氣中的新鮮的桐油味。窗戶紙是鼎鼎有名的蔡倫紙,潔白的像羽毛一樣。更重要的是,在這里她不用提防敵人,她可以不帶梅花針進木桶。梅花針雖然是玄鐵鑄的,防火防潮,但每次她從澡盆里出來,總感覺梅花針少了一點點。她閉著眼睛,把雙手掛在桶上,享受著久違的舒適。
她幾乎要睡著了,好像有幾個人悄悄地推門進來,她看不清他們的臉。他們扛起了木桶,一陣飛奔,步履很平整,一點顛簸也沒有,感覺像是乘著風飛在了云端。這是多年以來她做得第一個甜美的夢,她嘿嘿地笑了幾聲。那木桶好像受到了驚嚇,停止了飛翔。她忽然有些慌張,害怕她的笑聲驚嚇了木桶,她趕緊止住了笑聲,木桶似乎在觀望,見她沒有反應,又是一陣飛奔。飛了一陣,木桶落了地,那幾個人迅疾閃開出去。她張開了眼睛,看到了遠處的山,看見了漫天的星星,看見了紅紅的天空。她張望了四周,發現五丈之外,許多人舉著火把把她團團地圍住。
她嘿嘿地笑了起來:“啊呀,好久沒有做這么美的夢啦?!?/p>
“風四娘,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币粋€憤怒的聲音穿透而來。風四娘望了過去,眾人中間有一個人坐在輪椅上。他年紀五十上下,臉上有一道長疤痕。
“呀,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大當家啊?!?/p>
“哼哼哼,我還以為你不認得我呢?”
“怎么能呢,我們是老熟人啦。”風四娘擺了擺手,像是在責怪著大當家。她挪動了一下身子,一對**浮出了水面。人群中發出一聲躁動,風四娘笑著問大當家:“好看嗎,大當家?”
“哼,一點也不好看。”大當家道,“今天,不管你使出什么伎倆,也難逃一死?!?/p>
“唉,這十年來,有太多人想我死啊。”風四娘皺起了眉頭,哀嘆了一聲。
“我跟他們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我跟你有仇,不共戴天!”
“哦,是什么仇,我怎么不記得?”
“三個月前,你騙了我十匹駿馬?!?/p>
“呀,怎么能說是騙,明明是你送給我的,當時我還推辭來著?!?/p>
“兩個月前,你偷了我百兩黃金!”
“怎么說死偷呢,明明是你玩牌九輸給我的,有很多人可以作證的哦?!?/p>
“我我……反正,現在掙錢可不容易!”
“喲,無本生意也埋怨,**啊,**啊,真是墮落了?!憋L四娘搖了搖頭。
“哼,這亂世的,強盜行競爭壓力大?!?/p>
“哈哈?!?/p>
“一個月前,你偷去了我珍藏字畫珠寶。我我……”
“哈哈,你還認得字啊,我跟你講,你那幅王羲之是贗品?!?/p>
“不可能!老李我熟悉,他他不可能騙我的?!?/p>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送給別人也沒有人要?!憋L四娘叉開五指,仔細地端詳著指甲,漫不經心地說道。
“更更可恨地是,一個星期前你把我踢下床,摔斷我的腿?!贝螽敿液藓薜睾鸬溃劬缀跻獓姵龌饋?。
“那不能怪我,誰叫你那天晚上無禮在先?!?/p>
“什么無禮,我們都拜堂了,夫妻自然是要**的。”
“我不管,反正你無禮,不然我不會踢你的?!憋L四娘想了想,繼續說:“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江湖人都是這樣說我的?!?/p>
“哼,你不仁休怪我不義,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忌日。”
眾人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火光更是沖天??諝獗换鸢芽镜脽狎v騰的,風四娘嗅到頭發燃燒的焦味。
“大當家,強盜打家劫舍不傷人性命,這是江湖規矩。自己動手,可是要被江湖人笑掉大牙的?!憋L四娘說道。
“嘿嘿,誰說我會壞了江湖規矩,自己不動手就不能殺死你?”大當家說完,招了招手。后面的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他穿著蓑衣,逮著斗笠,黑巾蒙面。風四娘一見,心底不由一顫。那人站了出來,目光凌厲地盯著風四娘。大當家得意地說道:“我可是有準備的,請來了專家?!?/p>
“自從十二樓銷聲匿跡之后,迅速占領殺手組織榜第一位的蓑衣樓,大當家,不得了啊,竟然被你請到這等組織人物??磥砦医裉焓请y逃一死了?!憋L四娘悵嘆一口氣,說:“大當家,可花了不少銀子吧?”
“不多不多,一般一般?!贝螽敿蚁肫鹆怂秸锏哪切┿y兩就覺得心疼,現在收成不好,商家都不抄近路,路途再遙遠也走官道。
“蓑衣樓主荊無命可是大刺客荊軻的后代,故刺殺的對象不是高官就是豪富,沒有想到高貴的蓑衣樓也如此墮落了?!?/p>
“亂世紛爭,蓑衣樓幾十張嘴巴吃飯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蓑衣人道。
“確實不容易啊,這請舉火把的、抬木桶的可花了不少錢吧?”
蓑衣人扭過頭去,沒有答話。
“看來我風四娘也有富貴命啊,送終是江湖大名鼎鼎的蓑衣樓,不錯不錯?!?/p>
蓑衣人說:“好說,好說,江湖風云人物風四娘來頭也不小。”
風四娘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江湖人來頭再大,也是身不由己的命?!?/p>
蓑衣人說:“十年前,可是鳳姑娘以一己之力毀了傳奇殺手組織十二樓?”
風四娘笑了起來:“想不到你還相信這種江湖傳言啊。”
“十年之間,風姑娘踢死了十九只貓、閹了十條狗、賣了九匹寶馬,踢了五個人,如果算上大當家的話,已經踢傷了六個人。秋水山莊的大少爺和名劍山莊的三少爺傷了手,一個月不能舞劍。星宿派十一少俠和黑木崖四爺傷了腰,臥床兩月。而綠林界大當家傷了腳,多日不能行走?!?/p>
“呀,我有這么厲害嗎?”風四娘假裝驚訝地說道。
“所以,你是江湖中最大的禍害?!彼蛞氯苏f道。
“人神共憤啊,人神共憤啊,還有理由讓你活下去呢?”大當家摸了摸臉上的疤痕。
“蓑衣樓可是向來只刺殺貪官污吏豪強富賈的,荊樓主刺殺我,也不怕壞了蓑衣樓的規矩?!?/p>
蓑衣人稍稍一愣,說道:“看來姑娘已經認出在下了。不過,我是為了江湖除害,不算壞了蓑衣樓的規矩?!?/p>
“嘿嘿,好一個江湖除害啊。”風四娘冷笑一聲,問大當家道:“你知道被我踢傷的還有一個人是誰?”
“是誰?”大當家問道。
“蓑衣樓主荊無命?!?/p>
“哼!”
“你知道荊樓主傷在哪里?”
“那里?”大當家問道。
“女賊,納命來?!鼻G無命衣袖中滑出一把匕首來,如燕子點水般直刺向風四娘。這招圖窮匕見,荊無命練得極熟,造詣極高,江湖上少有人能避開的。荊無命去勢甚疾,頃刻之間奔到風四娘的面前。眼見匕首就要刺向風四娘的脖子,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一把黑色的鐮刀飛了過來,擋住了荊無命的刀尖。兩物相撞,發出巨大的聲音。荊無命一個后空翻,翻出了幾丈遠。眾人發出了一聲驚呼,緊接著是排山倒海的鼓掌聲。
荊無命大喝一聲:“是誰?”
鐮刀如有眼睛一般,飛向了外圍。眾人見了,趕緊閃開空間,只見一個佝僂著背的人慢慢地走來。那人穿著麻布衣,臉黑黝黝的,幾乎令人看不出年齡來。鐮刀轉速飛快,而那人卻一抬手輕而易舉地接住,然后別在了腰間。荊無命和大當家見了,臉色皆大變,口中驚呼:“死神鐮刀!”
那人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風四娘。風四娘被他盯著有些害怕,她還是第一次見這樣陰郁的人。風四娘知道他,他是兩年前突然竄紅江湖的,兵器譜前十名的高手被他挑落不少。他武功詭異無比,看似毫無套路,但卻實用,一刀能殺死人絕不用第二刀。
他走到大當家面前,指著風四娘說:“你想取風四娘的命?”
“她跟我們有仇。”大當家咽了咽口水說。
“她的命是我的?!彼⒅G無命,問道:“你是殺手組織第一樓蓑衣樓的樓主荊無命?”
“正是?!鼻G無命說。
“從今晚起,我十二樓便是殺手第一樓?!?/p>
風四娘驚呼一聲:“鐮刀,是你?”
“沒錯,是我。”
“你怎么變成……”風四娘話還未說完,荊無命發出一陣狂笑,笑得彎下了腰,笑得連眼淚都流了下來。鐮刀看著他,直到荊無命停止了笑,才說:“我知道你笑什么?!?/p>
“你知道我笑什么?”荊又笑了,他捂住了肚子。
“軒轅劍和你相比誰武功高一些?”鐮刀問。
“他排在兵器譜第五?!?/p>
“昨晚,他在我手下走了五十招?!辩牭墩f。
“你你開玩笑啊吧?”荊無命又想笑,可這次他卻沒有力氣再笑出聲來了。他發現鐮刀并不像是開玩笑,他的后背上不禁滲出汗水來。一把匕首暗暗地滑在了手中,荊無命手腕一抖,匕首如脫弦之箭,直飛鐮刀眉心。荊無命冷笑一聲,他們近在咫尺,就算是鐮刀有通天的本事,也躲不過這灌注了他全身氣力的匕首!
“當”,荊無命只見眼前掠過一道光,他脖子處突然一涼,好像抵著什么東西了。他眼睛斜睨過去,一把如彎月般的鐮刀正架在他的脖子處。
鐮刀說:“今晚,十二樓重奪第一?!?/p>
荊無命雙腳一軟,跪了下來,哭道:“好漢,饒命啊,我我我本是一秀才,世道好誰愿意當殺手???”
鐮刀收回了鐮刀,說:“你走吧?!?/p>
荊無命連滾帶爬地跑走了,他帶來的那群人也慌慌張張地跟著跑了。大當家一看,周圍的人剩下不到最初的一半,心中也慌了,喊道:“兄弟們,收工了,我們不殺人了,回去當強盜?!辈灰粫?,大當家和他的兄弟們也消失地無影無蹤了??諘绲囊巴馍现皇O铝孙L四娘與鐮刀兩個。風四娘看見遠處有黑黑的樹林。風吹過樹林,嘩啦啦的聲音像流水。
鐮刀說:“你知道我這十年在想什么嗎?”
風四娘說:“想什么?”
鐮刀說:“我用三年才能劈到蒼蠅,再用三年勉強劈到蚊子,兩年前我才能隨心所欲地在黑暗中劈死蚊子。一只蚊子,我只能砍七七四十九刀。我聽說唐朝大俠客虬髯客能劈清風明月,但我不能等到那個時候,這十年來,我每一天都想殺了你?!?/p>
風四娘說:“你要為毛平之、十二樓報仇?”
鐮刀說:“不,我恨你騙了我,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成為十二樓樓主?!?/p>
風四娘說:“那不公平,是你自己選擇了當十二樓樓主的,怨不得我?!?/p>
鐮刀說:“五年前我還對你恨之入骨,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要為重振十二樓聲威而殺你。二少爺的合同還在,十二樓的傳統不能壞?!?/p>
桶里的水已經冷了,風吹過來,風四娘感覺有些冷。
“我對不起二少爺。”風四娘黯然地說。她知道二少爺這十年來的所作所為,二少爺從駕著一輛馬車,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二少爺的行走的路線與她的路線與她驚人一致,江湖上沒有人不知道,二少爺正循著她的路線在找她。
“我只希望死之前能見見二少爺?!憋L四娘頭靠在桶沿上,天上的星星很明亮。十年前,江湖人稱她為小貍貓,現在稱她為女魔頭風四娘。雖然她的皮膚還光滑,乳房還挺拔,但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了。
“他快要到了?!辩牭墩f,“我跟他說,今晚你會在這兒。他是我的雇主。”
風四娘隱隱聽見了低沉的馬蹄聲和車輪轉動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就看見了一輛馬車慢慢地駛了過來。在星光之下,她看見了那車廂,竟然如十年前相差無幾,顏色并未舊。只是一匹老馬拉著這奢華的車廂,顯得頗為滑稽。馬車停下來了,風四娘就聽見一陣焦灼的聲音:“前面洗澡的可是風四娘?”
“正是她,二少爺。”鐮刀說道。
風四娘見到二少爺不由吃了一驚,他穿著麻布衣,胡子拉渣,完全沒有十年前儀表堂堂、玉樹臨風的風范。
風四娘說:“是我?!?/p>
二少爺跳下馬車來,走近了幾步,見了風四娘,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真的是你,四娘。我終于找到你了。”
風四娘說:“嗯?!?/p>
“四娘,你等等啊?!倍贍斈四ㄑ蹨I,爬上了車廂。
風四娘說:“二少爺,你干什么?”
“你叫我保管的,我我都好好的……”二少爺抱著滿懷的衣服跳下了馬車,繼續說:“我都好好保管著,四娘,你看看?!彼岩路У搅孙L四娘的前面。
風四娘伸手摸著這衣服,還是柔滑如水,輕如蟬翼。她嚴重不禁一酸:“你怎么這么傻呢,我只是跟你開玩笑的?!?/p>
二少爺嘿嘿一笑:“我爹跟我說,生意人要講信譽?!?/p>
鐮刀說:“二少爺,你還記得我嗎?”
二少爺這才旁邊還有一個人,茫然盯著鐮刀,問:“你你是誰?”
鐮刀說:“我是鐮刀。”
二少爺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驚恐地說:“你怎么在這里?”
鐮刀說:“我來履行我們的合約的?!?/p>
二少爺說:“十二樓不是沒有了嗎?”
風四娘說:“他是來重震十二樓的聲威的?!?/p>
鐮刀說:“所以風四娘必須得死?!?/p>
二少爺說:“不行,四娘不能死?!?/p>
鐮刀說:“哦,為什么?”
二少爺說:“她她還有心愿未了?!?/p>
鐮刀說:“哦,什么心愿?”
風四娘說:“我沒有什么心愿,我什么心愿都沒有?!?/p>
二少爺說:“四娘,你還沒有找到十二郎呢?!?/p>
風四娘說:“他早就死了。”
十二郎的臉漸漸地浮現在風四娘的腦海中。她想起了二十年的事,那時候她才十六歲。
“心愿未了,也只能等下輩子了?!辩牭杜e起了鐮刀,鐮刀的刃白色的。
二少爺喊道:“鐮刀,你干什么?“
風四娘說:“等等,這次我不會跑了,我想穿著衣服死?!?/p>
鐮刀的喉嚨動了動,終于慢慢地放下了鐮刀。
風四娘說:“二少爺,你過來”
二少爺走近前去,風四娘翻翻他手中抱著的衣裳,沒有找到她想要的衣服。風四娘說:“二少爺,我還有一件赤紅的衣服,胸前繡著牡丹花的?!?/p>
“在箱子里呢?!?/p>
“還有一雙繡花鞋?!?/p>
“我去給你拿出來?!倍贍斉芰诉^去,進了馬車,不一會兒就抱著衣裳和繡花鞋出來了。風四娘從桶里跨出來,她的身體白的像月光。二少爺頓時愣神了,風四娘拿過衣裳,往自己身上套。她穿好了衣服和鞋子,整個人亮汪汪的。
“四娘,你真好看。”二少爺說。
風四娘眼光落在了鐮刀的身上,問:“好看嗎?”
“好看?!辩牭兜暮斫Y動了動。
“你是為什么什么加入十二樓的?!?/p>
鐮刀想起了十年前,他沒有回答。
“二少爺,我踢死你一只波斯貓、閹了你的哈士奇、賣了你的大宛馬,還把你踢下床?!憋L四娘說。
二少爺一陣傷感:“都過去了好多年了?!?/p>
鐮刀說:“哼?!?/p>
“二少爺,箱子里是不是還有一頂鳳冠?”
“我就去給你拿。”二少爺跑過去,很快,就把鳳冠給抬出來了。鳳冠很美,頂上鑲著一顆大珍珠,簪花也如夜來香一般在開放。
二少爺感嘆了一聲:“四娘,你真美?!?/p>
鐮刀別過頭去,“哼”了一聲。
風四娘凄凄地笑了一下,說:“我一直在想,找到十二郎,我就嫁給了他。”
二少爺說:“嗯?!?/p>
鐮刀別過頭來,盯著風四娘。他的手漸漸地移到了腰間,握住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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