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四娘喜歡在街上洗澡。
澡盆擺在大路中間,水里冒著熱氣。風四娘躺在里面,露出潔白的肩膀和胳膊。兩旁的土屋頂上趴著許多男人,他們直直地盯著風四娘,像只狗一樣。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往前挪動了一下身子,他的腰間別著一把烏黑的鐮刀。他伸手去抽鐮刀,卻被一旁的絡腮胡給摁住了手臂。在這里,沒有人敢輕舉妄動,因為他們不知道從風四娘手中會飛出什么暗器來。
“下面洗澡的可是風四娘?”
風四娘朝說話的人看去,是一個老農打扮的人,他手里拿著一桿旱煙。風四娘猛然一挺腰桿,大半個胸脯露出了水面。風四娘嫣然一笑,朝老農說道:“怎么樣,好看嗎?”
老農吸了一口濃煙,問道:“三個月前你是不是踢死了二少爺的波斯貓?”
“哪個二少爺?”
“大通錢莊的二少爺?!?/p>
“那只貓丑得要死,還老往我身上蹭?!?/p>
“二個月前,你是不是把二少爺的哈士奇給閹了?”
“哈士奇,什么東西?”
“一只狗,皮毛灰白?!?/p>
“哦,我以為是匹狼呢。”風四娘嘻嘻地笑起來。
“你為什么要閹了它?”
“嗯……它耍流氓,騎在一匹母狗的身上。”
“一個月前你是不是把二少爺的大宛寶馬賣給了馬販子?”
“我也不舍得賣了那匹馬,皮色好,腳力好,可惜可惜?!?/p>
“那你為什么還賣了它?”
“因為當時我正缺錢用,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p>
“二少爺給你那么多銀票、珠寶,你會沒錢?”
“你看到旁邊的馬車嗎,馬車上有一個大箱子。馬車是這城里頂級木匠魯小班的手工。你知道魯小班的收費吧?”
“知道?!?/p>
“二少爺的銀票能做幾輛?”
“一輛。”
“你知道箱子里的裝著是什么?”
“衣服?!?/p>
“出自那個衣鋪?”
“織女鋪?!?/p>
“那我還剩多少珠寶?”
“不多?!?/p>
“你知道箱子里還有什么嗎?”
“虬髯客女鞋。”
“所以,我賣了大宛馬?!?/p>
“你賣了大宛,馬車就廢了。”
“所以,我去找二少爺?!?/p>
“既然如此,三天前你為什么把二少爺踢下床?”
風四娘輕輕攪動著澡水,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紅色的花瓣散在了漩渦的周圍。
“因為,那時我心情不好?!憋L四娘說。
“你心情不好,就可以踢我??!”土屋后面傳來一聲怒吼,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年輕人站了起來。他穿著綢子長袍,頭上扎著一塊方巾,手里拿著玉扇。玉扇是他父親送給他的,一個業界前輩給他題了詞:和氣生財。
“呀,二少爺,你怎么也來啦?”風四娘假裝驚訝地叫道。
“哼哼哼。”二少爺轉過頭去,憤怒地搖開了玉扇。扇柄下的吊墜甩了一甩。
“二少爺,把右手給我看看?!憋L四娘嘻嘻地笑著。
“哼,干嘛?”二少爺把扇子交到了左手,伸出右手來。夕陽正在二少爺的身后。
“你走近一點兒,我看不清楚?!憋L四娘朝二少爺招了招手。
“二少爺,小心有詐?!倍贍斦胩峦僚鞣?,但老農模樣的人適時阻止了他。
“哼,我才不上你的當呢?!倍贍斦f。
“我只是想看看你手心是否發黑而已?!?/p>
“你你你竟然向我下毒了?!倍贍旙@恐地叫道。風四娘使毒的功夫可是江湖一絕?!澳隳闶裁磿r候下毒的,下了什么毒?”二少爺幾乎要哭了。
“我只是聽別人說右手用多了,掌心就會發黑。”風四娘笑得幾乎要岔氣了。
“你你……”二少爺一下子就想到風四娘說的是什么事情,他的臉紅成了一片,好像不小心咬下了一顆紅辣椒。
“二少爺,別跟那娘們廢話。”那老農模樣的人說道。
“毛平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風四娘收起了笑臉。
“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毛平之瞇著雙眼,看著風四娘。
“你知道他在想什么?”
“二少爺,我問你,你跟他簽了合同了嗎?”
二少爺第一次見到風四娘這么嚴峻的表情,有些害怕:“簽了?!?/p>
“你真的想我死嗎?”風四娘問道。
“怎么會,我只只是一時氣不過。”二少爺手足無措,舌頭開始打結了。
“唉,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啊?!憋L四娘嘆了一口氣。
“不知道什么?他們說幫教我訓一下你啊?!倍贍斦f道。
“你想象中的教訓是怎么樣的?”
“打你屁股幾下,或者什么的。”二少爺用玉扇撓了撓頭。
“十二樓不會做這樣的無聊的事情。”
“那那會做什么?”二少爺也感覺到有些不妙了,他跳下了土坯房,站在了風四娘的旁邊。
“殺人?!泵街[著的雙眼登時睜開了,但他的臉上竟然還帶著微笑。
“那那我不要雇傭你們了。”
“已經晚了,二少爺?!憋L四娘跳出了澡盆,她的裸體很美,特別是在夕陽下。土坯房頂發出一聲驚呼,是那個鐮刀少年發出的。
二少爺趕緊脫下了長袍,圍住了風四娘。
“你干嘛???”二少爺很生氣。
“二少爺,你是怎么找到他們的?”風四娘提著長袍,遮掩著身體。
“在街口的大槐樹上有個布告。”二少爺撓了撓頭,“說是能幫人報仇,于是我就按照布告上的地址找到了他們。”
風四娘說道:“想不到連十二樓都墮落了,也做出張貼小廣告這種不入流的事情來了?!?/p>
毛平之臉上微微一熱,往土墻上敲了敲煙壺,掉出許多燃燒未盡的煙絲來。“沒辦法,現在經濟不是很景氣,黑白兩道都受到影響,生意不好做。”
“十二樓可是百年老店啊?!憋L四娘說。
“所以,我們要捍衛百年傳統?!泵街f道。
“所以,我必須得死?”風四娘說。
“你必須得死,十二樓金字招牌不能壞。”毛平之往煙壺里填上了煙絲,用火折子點燃了,他吸了一口濃煙,繼續說道:“七十年前,有一個人從十二樓手中逃了出來,前輩們用了五十年才重新奪回殺手組織榜第一名的名號?!?/p>
“我我不要你殺四娘?!倍贍敽暗?,“我我們的合同無效?!?/p>
“二少爺,你太天真了?!憋L四娘說道。
“二少爺,我來問你,如果風四娘沒有死,江湖人會怎么說?”毛平之問道。
“怎么怎么說啊,就這樣說唄?!倍贍攲嵲诓恢涝趺凑f,三個月前他跟他父親楊老掌柜說,爹,我想去闖蕩江湖。楊老掌柜瞥了他一眼,說,想去就去唄,江湖就在家門外。后來,二少爺帶著波斯貓、牽著哈士奇、騎著大宛馬,出了家門,在一個市集上遇到了風四娘。風四娘戴著鳳冠、穿著大紅喜服,看見了二少爺,直接跳上了他的大宛馬。二少爺驚慌道,姑娘,你干什么啊。風四娘說,逃走啊。說著,一拍大宛馬的屁股,大宛馬就飛了起來。二少爺說,你你逃婚啊。風四娘嘻嘻地笑道,是啊,跟你私奔。二少爺說,我我不認識你啊。風四娘說,不認識就不可以私奔啊。晚上,他們來到了一座山,山里樹多幽靜。老樹深處有一座古廟,很殘破,蒼苔滿階。他們在廟里燒起了火堆,二少爺看見風四娘的臉被火光照得亮堂堂的。二少爺說,姑娘,你真好看。風四娘說,放屁,有沒有吃的,肚子餓了。二少爺一愣,說,我有錢,可以去買。風四娘說,這荒山野嶺的錢有屁用。說完,她出去了。過了不久,風四娘提著一只野兔回來了。野兔是灰色的,捉回來時,它的眼珠子還在動著。風四娘掏出隨身帶著的小刀,一刀把野兔給剜了。小刀很精致,刀柄上鑲著五顏六色的小寶石,寶石中間鑲著一個貓眼一般的祖母綠。
“江湖上會傳十二樓獵殺不力,業務不行,你知道唯一從十二樓手中逃出來的人是怎么回事嗎?”毛平之問道。
二少爺說:“怎么回事?”
“也是應客戶要求,取消了獵殺,但江湖上卻無視這個,怪我們十二樓業務能力不行。”毛平之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臉上的肌肉抖動了幾下,“所以,十二樓從此立下了規矩,一旦簽了合同,必須有人要死。取消合同可以,但雇主必須要死。”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風四娘對二少爺說。
“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你們江湖人怎么一點也不講道理呢,生意不在人情在。”二少爺差點哭了。
“二少爺,講道理的是生意人,江湖人是不講道理的?!泵街艘豢跓煟八?,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你自己看著辦吧。”
二少爺立在地上,手足無措,他既不想風四娘死,更不想自己死。他看過死貓死豬甚至是死人,它們都非常丑,丑得要死。
風四娘沖著土坯房的鐮刀少年喊道:“喂,小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鐮刀少年臉微微一紅,朝毛平之望去,毛平之閉上了眼睛,似乎不管他。鐮刀少年答道:“我我叫鐮刀。”
風四娘掀開了長袍,露出白玉般的胸脯,胸脯像山一樣挺立著,傲美如花。風四娘嫣然笑道:“好看嗎?”
“好看。”鐮刀靦腆地笑了笑。
“你為什么加入十二樓?”風四娘問。
“掙錢娶老婆?!辩牭蹲兊煤懿缓靡馑肌?/p>
風四娘問:“你看我怎么樣,漂亮嗎?“
“漂亮?!?/p>
“你救我出去,我給你當老婆,怎么樣?”
“不不行,救不出去。”鐮刀的臉憋得通紅的,像猴屁股。
“你殺了他就可以了。”風四娘指著毛平之。
“不不行,殺殺人是不好的。”鐮刀說道。
“那你為什么還加入十二樓?”
“毛大爺跟跟跟我說,只只只要圍住人就可以了,不不不……。”
“鐮刀!”毛平之喝了一聲,鐮刀趕緊閉了嘴。毛平之說:“風四娘,現在你說什么都沒有用了,納命來?!泵街铝送僚鞣?,在夕陽下,他的身影像只鴿子。他手腕一抖,旱煙桿直指風四娘的眉心。毛平之來勢凌厲,風四娘見了心中不禁一凜。江湖人稱毛平之為索命煙鬼不是沒有道理的。眼見煙桿就要攻到眉心了,風四娘突然大喊一聲:“等等?!?/p>
毛平之一愣,停止了攻勢,問道:“什么事?”
風四娘凄凄一笑,道:“反正我是活不了了,能讓我穿件衣裳嗎?”
毛平之原本以為有什么重大事情,不料卻是這雞毛蒜皮的小事,不由怒火攻心:“等你死了之后,我會燒給你的。”說完,攻勢更加凌厲急迫。風四娘往后跳了一步,毛平之的煙桿如影隨形。突然,旁邊掠過一道身影來,緊接著便是短兵相接的聲音。毛平之的煙桿敲在了鐮刀的刃上,鐮刀虎口一震,不由倒退了幾步。毛平之見鐮刀上來阻截,不由勃然大怒:“鐮刀,你干什么?”
鐮刀在呼呼地喘著粗氣,說:“毛大爺,反正她她這位姑娘也是要死的了,你你你就讓她穿好衣裳上路吧。”
“笨蛋,你知道江湖人叫她什么?。俊?/p>
“什么?”
“小貍貓,誰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情來?”毛平之憤憤地說。
“嘿嘿,你還怕我逃跑啊。這四周都是你的人,我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啊。”風四娘冷笑道。
毛平之環顧一周,原來埋伏好的人已經全部站在了墻上了,團團地把風四娘圍在了惡人街的中央。毛平之料風四娘再怎么有本事,也插翅難飛了。于是,惱怒地朝風四娘揮了揮手,算是通融了。
風四娘叫了一聲二少爺,二少爺站在旁邊一無所措。家里的保鏢雖然教過他幾招武功,但完全派不上用場,只是個花架子。
“嗯?!倍贍敾剡^神來,應了一聲。他的臉上有了淚痕。
“你跟我過來?!憋L四娘說完,便牽著二少爺走進了車廂。鐮刀轉過頭去,看著遠處的夕陽,他看見一只大鳥飛過。
毛平之鼻子里“哼”了一聲,他感覺喉嚨有些癢,便填了煙絲,抽起煙來。剛抽了幾口,突然聽到了車廂里傳來二少爺的惶恐地聲音,你想干什么?緊接著,車廂里又是一陣混亂的的聲音。車廂門砰地一聲被撞開了,二少爺飛了出來,跌在地上。他顧不得叫疼,便爬起來,直沖車廂,沒有料到,門卻似被什么拉著似的,砰地一聲,又關上了。二少爺趴在車廂里,捶打著門,聲淚俱下地叫道:“四娘,四娘,不要啊。”
毛平之見情況生變,趕緊向站在屋頂的人招了招手,眾人跳下了來,團團地圍住了馬車。毛平之向一個人甩了甩眼神,那人便提起了柳葉刀,貓著步子走近了車廂。他扳了扳二少爺的肩膀,二少爺流著淚閃開了。
“二少爺,發生什么事情了?”毛平之問道。
“四娘她她她……自自殺了。”二少爺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鐮刀一聽,臉色大變,立馬掠過來,推開了那人,舉起鐮刀,一刀劈開了車門。鐮刀一看,不由目瞪口呆。
毛平之見鐮刀表情異常,連忙奔跑過去,往車廂里一看,空空蕩蕩,只剩下一個箱子。毛平之跳進了車廂里,踢開了箱子,里面裝著都是女人的衣裙和鞋子。他氣急敗壞地翻了翻衣裙,可哪里還有風四娘的影子。毛平之一陣眩暈,喉嚨一甜,嘴巴里噴出幾口血來。他臉上老淚已經縱橫,嘴里喃喃道:“十二樓亡了,十二樓沒了。”他搖搖晃晃走下車廂,旁邊的絡腮胡眼尖,趕緊走過去扶住了他。
“十二樓百年金字招牌要倒了?!泵街畣柩手?。
“還沒有倒呢。”絡腮胡說。
毛平之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一塊令牌來,上面鐫刻著小篆“十二樓”三字。
“老李啊,這十二樓令牌就交給你了,你就是下一任樓主,要光復十二樓啊?!泵街f。
老李眼中落下一顆眼淚來,把令牌塞了回去,說:“老毛啊,你欠我的工資我就不要了,我家里還有老婆要養呢,江湖這飯不好吃啊,你的心意我就心領了?!泵街韲道镉止緡9緡5貒姵隽藥卓谘亲右仓皇O鲁鰵獾姆輧毫?,不一會兒,便氣絕身亡了。
老李丟掉了手中了柳葉刀,把毛平之的尸體輕放在地上,站起來抹了抹眼淚,走了。其他人見了,也如驚鳥一般地散了。街上只剩下二少爺和鐮刀兩人了。鐮刀把鐮刀往腰上一別,走到尸體旁,掏出了毛平之懷中的令牌,裝進了口袋里。他抱起了毛平之的尸體,黯然地走了。很快,他們便消失在夕陽中了。
二少爺見鐮刀走了,大喜過望,他趕緊敲了敲廂低的木板。二少爺說:“四娘,快點出來,他們走了?!痹瓉?,風四娘在車廂是特別定制的,車廂底下還有一個能容納一個人的小夾層。二少爺叫了幾聲,卻不見回應。他跳上了車廂,拍了拍木板,傳來只是空蕩蕩的聲音。二少爺有些慌了,掀開木板,風四娘早就不見了蹤影。夾層里落下了一塊白色的手絹,上面有幾個簡單的字,二少爺拾過來一看,原來是風四娘拜托二少爺照顧好她的衣裳和鞋子。二少爺發了一回愣,夕陽下去了,他才回過神來。他走到街口的大槐樹邊,把馬牽到了車廂邊。馬是一匹棕色的本地馬,二少爺花了五十兩銀子在一個馬販子手中買來的,樣貌雖然不俊,但腳力總算不錯。
二少爺把車廂套在棕馬身后,爬上馬車,卻車廂里沒有馬鞭,他不得不又爬下去,走到一棵光禿禿的樹旁,扯下一條枝條來,充當馬鞭了。二少爺爬上了馬車,揮了一下枝條,馬受到了驚嚇,嘶叫了一聲,就邁開了步子,慢慢地拖著魯班車廂走了。豪華的車廂配駑馬,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加滑稽的事情。
二少爺不由失聲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眼睛里一陣酸澀,滾下幾顆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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