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夢,然后醒了過來。
院子里有幾只雞在走來走去,躺在門前的大黑狗聽到她走過來了,抬起眼來望了她一眼,又閉起了眼睛。她把竹椅子放在了黑狗的旁邊,然后坐了下去。陽光很好,曬在身上,像是抱著火爐似的。
院子里有一棵上了年紀(jì)的柿子樹,樹干粗壯得很,像男人的身軀。樹皮粗糙,黑里滲著絲絲的白。柿子樹往上舉著,像手,一直舉到她的樓頂。現(xiàn)在,柿子樹上的葉子幾乎已經(jīng)掉光了,一些樹枝探出了圍墻,刺向了蔚藍(lán)的天空。遠(yuǎn)處的樹枝上還掛著一些紅色的東西,東一個西一個,看上去比李子大一些。那是枝頭末尾的柿子,摘不到,用長竹竿打也打不下來。這時,她聽到了啾啾的叫聲,聽上去像是麻雀。她摸了摸口袋,又把手伸進(jìn)衣袋里,沒有找到眼鏡。她回頭望了一眼屋子,陽光從門里、窗戶里照射進(jìn)去,大廳里明一片暗一片。她站起來,想進(jìn)屋去拿眼鏡,可胸前卻有一件東西晃了一下。她拿起來一看,原來眼鏡一直掛在脖子上。她戴好了眼鏡,瞇著眼睛,望了過去。枝頭上立著幾只灰雀,如小孩的拳頭一般大小,它們正在啄食著火紅的柿子。它們啄食了一會兒,便停住了,像做賊一般張望了一番,然后又開始啄食。她看了一會兒,便取下了眼鏡,坐回了椅子上。黑狗聽到了聲響,抬起頭來,輕輕地朝她低叫了一聲。她看著睡在地板上的狗,肚皮上的毛皮是衰白色的,肚皮是肉紅色的。她把腳擱在了黑狗的肚子上,輕輕地踩著。狗的肚子很柔軟,像新鮮的棉花。
她靠在椅子上,看到了柿子樹旁邊的水龍頭。那是她洗菜、洗衣服的地方。在沒有砌圍墻之前,她洗衣服洗累了,抬頭一望便會看到田野、房子和遠(yuǎn)處的青山。現(xiàn)在,這些景色已經(jīng)被圍墻給組個了。她能看到的是白色的、光滑的瓷磚。后來,她覺得顏色單調(diào)些,就找了一些舊盆、小桶,想種一些小花,但又覺得可惜,于是就種上了一些蔥、蒜和香菜,以備不時之需。這樣,院子里的顏色總算是宜人些。而且,有了這些景致后,院子里的空氣也開始飄著一股淡淡的香菜特有的清香。香菜的味道總算令人愉悅,所以她特別喜歡香菜。
院子外傳來一陣喧鬧聲,她猛然驚醒過來。她好像睡過去了,又好像沒有。她抬眼望了幾下,太陽已經(jīng)被圍墻給擋住了。大片的影子落在了地上。
“看,還有柿子。”
“去,去,去,走開,走開。”他們一起喊了幾聲,顯然是在驅(qū)趕樹上的麻雀。但是麻雀卻不為所動,然后她看見幾塊小石頭飛向了柿子樹那邊。黑狗也被驚醒了,它爬起來,甩了甩身子,朝著門口吠了幾聲。
“有狗啊,有狗啊,我們走吧。”
“狗有什么好怕的,柿子好紅啊。”
“有人啦,有人在家。”
“沒在家啦。”
“肯定在家,我都聽到狗叫了。”
“狗又不是人。”
說話的是村子里的小孩,他們敲起了門。黑狗放棄攆雞,跑到門前吠了起來。院子外的小孩一陣驚慌,“狗很兇啊,我們走吧”,有個小孩說。她站起來,叫了幾聲,“狗,狗,狗”。黑狗有些不情愿地止住了吠聲。門外有個小孩雀躍地說道,“是吧,我說吧,肯定有人在家的。”
他們拍起門來。鐵門顫動著,發(fā)出砰砰的聲音。
她走了過去,拉開鐵門閂,開了門,看見了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站在門前的水泥板上。在他身后的斜后方的路邊站著三個比他小的孩子。兩個并著的女孩,一個拿著木條男孩,他們怯生生地看著她。
“婆婆。”站在門前的男孩撓著額頭說,他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長袖,套上雜色的針織背心。她看到他胸膛前織著兩個白色的字。那是他的名字,是他媽媽給他打的印子。他的臉臟得很,像是涂過灰燼似的。于是,她臉上露出了笑容,對他說:“阿杰,你要找誰啊?”
“沒沒找誰。”阿杰回頭望了一眼他的伙伴們,三個小孩見她沒有什么惡意,也猶猶豫豫地走了過來了。阿杰回過頭來,狡黠地笑了,說:“我們是來找婆婆的。”
“哦,真的啊,找我干什么啊?”她說。
“找你玩。”阿杰說。
“好啊,我們玩什么啊?”她完全打開了半扇門,把孩子們放了進(jìn)來。
“騙人,你明明就想吃柿子。”其中一個大一點的女孩鼓起了勇氣,揭穿了阿杰的謊言。她認(rèn)識她,叫英子。
“不是,我就是來找婆婆玩的。”
“騙人,騙人精。”英子大聲地說。
院子里熱鬧起來,黑狗搖著尾巴圍著她走來走去,倒是雞受到了一些驚嚇,一直在雞舍入口旁邊逡巡著。她看著孩子們,年紀(jì)小的女孩還站在最后面。她記得她是三妹的女兒,不然就是春花的。而那個拿著木條一直扁著嘴,直直地瞪著小杰。他是阿美的兒子,名叫小剛,跟小杰是親兄弟。不會錯的,他出生的時候,她還抱過他呢。于是,她拉過小剛來,柔聲問道:“小剛,你跟阿杰誰大誰小啊?”
阿杰聽了,忙中止了跟英子的爭論,剛想回答。不料,卻被小剛充滿敵意的聲音給制止了:“哥哥,不要告訴她。”
她一下就樂了,感覺滿心歡喜。她摸了摸小剛的頭,看到小女孩怕生地站在了一旁。于是,她走了過去,把小女孩抱了起來,然后輕輕地捏了捏她粉嫩的臉蛋,說道:“告訴婆婆,你叫什么啊?”
小女孩張著水靈靈的眼睛四處張望了一回,才輕輕地從嘴巴里吐出了幾個字。她沒有聽清楚,于是又問道:“什么,說大聲點,婆婆沒有聽到。”
“小小,你這個笨蛋,你怎么不回答婆婆呢,等一下不給你柿子吃。”阿杰沖著小小大聲說道。她瞅了他一眼,他真是一個狡猾的小鬼頭。小小被阿杰這樣一呵斥,一下子就哭了起來。她看著小小的嘴型慢慢變得扁圓起來,眼淚簌簌地?fù)淞讼聛怼K蝗挥X得很悲哀,女人一輩子都被男人欺負(fù)著。
“不哭,不哭,小小乖。”她趕緊哄起了小小,伸手去抹她臉上的眼淚。
“他他他說不不給柿子我吃。”小小的眼淚熱得燙人。
“沒事,沒事,婆婆給柿子小小吃。”她說,然后作勢打了幾下阿杰,小小這才慢慢地止住了哭聲。
她抱著小小朝屋子里走去,孩子們和黑狗都跟了進(jìn)去。黃色的陽光從門里照射近來,光線一直拖到了墻上的西洋鐘上。褐色的西洋鐘看上去就像像裝潢極好的棺材,時針和分針都一動不動地趴在了羅馬數(shù)字上。這鐘是她們結(jié)婚時托鐘表匠制造的,木頭還是上好的楠木。她現(xiàn)在還能想起西洋古鐘身上的氣味,新鮮的木頭味道中帶著絲絲刺激性的味道——像是香菜的味道,聞起來令人心曠神怡。
西洋鐘走了一段時間后,就要給它上發(fā)條,不然它會越走越慢,直至完全忘記了時間。光線像手一樣扯住了金色的鐘擺,分針也好像挪動了一下。“噹、噹、噹”,西洋鐘發(fā)出兩聲悠長鐘聲。
兩點鐘了啊。她想。
她的手臂有些酸,于是便把小小放了下來。孩子們也不像在院子里那么喧鬧,好像突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她牽著小小,領(lǐng)著他們拐進(jìn)內(nèi)屋,然后進(jìn)了她的房間。
“好黑啊。”英子說。
“我冷,哥哥。”
她感覺到小小的手上用了一點力,拽住了她的手指。她伸手在門邊的墻上摸了摸,然后抓住了細(xì)線,拉開了燈。燈泡在她床頭那邊,隔著蚊帳望過去,光線很是迷離。她領(lǐng)著孩子們來到床邊,然后蹲下來,從床底拉出一個小籮筐來。籮筐上蓋著一層蛇皮袋,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密密的。她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孩子們,孩子們臉上滿是期待。
“這是婆婆的柿子哦。”她笑著對孩子們說,然后,解開綁著蛇皮袋的包裝繩。一股甜酒一般的味道沖了出來,柿子早就熟透了。孩子們聞到了甜味,圍了上來。她決定跟孩子們開個小小的玩笑,于是,很快便蓋住了蛇皮紙。
“告訴婆婆,你多少歲?”她看著孩子們,說,“說錯了,就沒有柿子吃。”
“我九歲。”阿杰大聲說完,嘻嘻地對著她笑。她皺起了眉頭,望向了英子。英子有些忸怩地說:“我七歲。”她又把目光投向了小剛,小剛看了看她哥哥,說:“我跟英子一樣大。”
“那多少歲啊?”
“七、七歲。”
“小小,你呢,你多少歲啊?”她的臉上含著笑。
小小望了望其他三人,像是要求助,然后又伸出五個手指來。
“這是多少啊?”
“一、二、三、四、五。”小小數(shù)了一遍手指頭,說:“五歲,我五歲。”小小有些大舌頭。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咳咳咳”——口水突然嗆向喉嚨里,她咳嗽了幾聲,胸口隱隱地有些發(fā)痛。她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總算是恢復(fù)了過來。
“好吃的柿子來咯。”她把蛇皮袋掀開一個角,把手伸了進(jìn)去。她手一抓,臉上的笑容頓住了。
“我要吃,我要吃。”阿杰急不可耐地說。
她抽出粘稠稠的手——沾滿了黑紅色的醬一樣的——掀開了蓋子,籮筐里的柿子已經(jīng)腐爛了。
西洋鐘又響了三下,已經(jīng)是三點鐘了。圍墻落在院子里的陰已經(jīng)快要爬到她的腳下。她坐在竹椅上,看著柿子樹,望著柿子樹后面高遠(yuǎn)的天空。一陣風(fēng)吹了過來,殘留在柿子樹上的葉子飄落了幾片下來。陽光已經(jīng)近于金色,空氣也變得清冷。她摩挲著蹲在她右手旁的黑狗的頭,孩子們失望的表情一一浮現(xiàn)在腦海里了。
這時,她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了摩托車的聲音。這是一輛陌生的摩托,排氣孔像是破了孔,聲音轟轟地響著。黑狗嚯地竄了起來,跑到路邊,對著空氣一陣狂吠。摩托聲越來越來迫近了,她感到煩躁。于是,她走到了路邊,去看那陌生的摩托。
摩托正在幾百米開外,很快,摩托聲便開了過來,停在了她的跟前。開著摩托車的是瘦小的男人,穿著灰色的夾克,一頭花白的板寸頭。他邊從摩托車?yán)锵聛恚呎铝嗣奘痔住K粗菑埌櫚桶偷哪槪读算丁?/p>
“風(fēng)真大啊,真冷啊。”他說,“王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老了啊,差點都認(rèn)不出來了。”她邊把他引進(jìn)門里,邊說,“現(xiàn)在你是局長了吧?”黑狗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叫聲,弓著身子,怒視著他。她呵斥了幾聲,黑狗像是受了委屈一樣,逡巡著遠(yuǎn)離了幾步。
“哪里啊,去年就退休了。”他干笑幾聲,把手套夾在腋下,然后摩搓著手掌,發(fā)出來的聲音像是砂紙在摩擦。
“坐啊。”她對他說。
他把手套放在了桌子上,坐了下來。這時,她提著熱水瓶,拿著一個玻璃杯回來了。她倒出熱水燙了燙杯子,然后給他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開水。“平時也沒什么人來,家里也沒有什么茶葉。”她有些窘迫。
“沒呢,沒事,熱水好。”他接過熱水來,雙手捧著喝了一口。
“家里還好吧?”
“好,孩子也成家立業(yè)了,孫女也五歲了,鬼靈得很。”他放下杯子,臉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容來。他的杯子已經(jīng)空了,她又給他滿上一杯。
“就是老伴兒,去年得了一場病。”他捧著熱水,說,“我也只好提前退休了,好照顧她。”
“我還說呢,我記得你今年還不到五十嘛。”她在他對面坐下了。“她現(xiàn)在還好吧?”
“今年五十二了。她還好,身體比去年好多了,可以走動了,也吃得下飯。”他環(huán)視了一圈,屋子里空得很,沒有幾件家具。“王老師,這么多年來是一個人過的?”
“嗯,一個人好,人多難免磕磕絆絆的。”
“十多年,有十五年了吧?”他說。
“十五年七個月了,快十六年了。”
“大哥一直沒有消息?”
“他死了。”她說,“他早就死了!”
他看到她別過臉去,抹了抹眼睛。他嘆了一口氣,放下杯子,手掌已經(jīng)暖和了。“也不是這樣說,只是上法律上可以認(rèn)定他死了,失蹤兩年就可以認(rèn)定了。”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糖果來,拿出一個,放進(jìn)了嘴巴里,繼續(xù)說道:“說不一定,大哥現(xiàn)在還活著呢。”
“啊?”她驚訝地叫了一聲。
“不過要是還活著的話,不回來看看也真夠絕情的。”
“他一直怪我身子弱,不給他生孩子呢。”
“說起來,大哥好像是招贅進(jìn)來的吧?”
她看著他,好像是回到當(dāng)年辦案時的情形。她記得她當(dāng)時是這樣回答的,“是啊,我們家只有我一個小孩,父母家族觀念很重,希望我來傳宗接代。”
“我們?nèi)ニ亦l(xiāng)找過,不過,那里的人好像也不認(rèn)識他。”
“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都不熟悉呢,我那時也差不多三十歲了,本地男人哪里會入贅,只有外地人才肯入贅。我也不知道我爸媽怎么找到他的。”她凄凄地笑了,“后來,他跟我說他是那邊的人,那個地名我連聽都沒有聽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把杯子里水喝完,嘴巴里的甜味沖淡了一些。自從戒煙之后,他就對糖果上癮——就像是抽煙一樣。他心里空蕩蕩的,像被灌進(jìn)了風(fēng)一樣。他覺得很沮喪,喉嚨陣陣發(fā)癢。他又拆開一顆糖,放進(jìn)嘴巴里。他想不起來來這里的目的了。
兩個人沉默了。忽然,他的眼角瞥見了一個黑色的影子。是黑狗。它正在瞪著他。他想起那時候,她身邊也跟著一只半人高的黃狗。嘴巴一張,露出白色的牙齒來,簡直就像一個憤怒的男人。
“噹、噹、噹、噹。”
他站了起來,對她說:“啊,這么晚了,王老師,我要回去了,老伴還等著我做飯呢。”
“才四點鐘,還早啊。”她有些慌亂。
他看了看墻上的西洋鐘,臉上有一些疑惑,然后掏出手機(jī)看了看。“五點啦,王老師,你的鐘慢了。”
她送他來到院子里,他頓住了腳步,忽然問道:“王老師,這是香菜的味道吧?”
“啊?”她說,“嗯,香菜,你要我去菜園里拔些給你啊。”
老伴胃口好了之后,又想喝湯,又想吃火鍋,她什么都想吃。他跟著她走過雞舍旁的小路,來到屋子后的菜園里。她打開柵門,進(jìn)了菜園,他也跟了進(jìn)去。
他一眼望過去,滿眼都是綠色的香菜,充斥了整個菜園。濃烈的氣味嗆了過來,擠滿了他的鼻腔。他不能嗅到其他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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