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鬼

　　林小姐從地鐵站里出來，街道上行人稀少，整條街顯得很安靜。一個穿著灰色帽子套衫的人尾隨著她。林小姐想起了前幾天的血案，一陣風(fēng)突然從她背后刮過來。林小姐飛奔起來，撥通了男朋友的電話。鈴聲是一首歌，《遇見》，孫燕姿唱了一遍又一遍。

　　林小姐跑進了小胡同，胡同里有風(fēng)，風(fēng)很冷。林小姐跑得很快，她像火箭筒一樣沖進了電梯。電梯里空無一人，她看到了墻上的自己，眼睛很紅，淚水還在流。她撥通了男朋友的手機，聽完了《遇見》，電梯門也開了。

　　到家了。林小姐掏出了鑰匙。

　　屋子里很亂，畫稿、顏料、畫紙散落在地。一個男人睡在床上，他的呼嚕聲很大。林小姐走過去推了他幾下。

　　“干嘛啊？”男人說。

　　“你干嘛不接我電話？”

　　“睡著了。”男人翻過身去。

　　“睡睡睡睡你要睡到什么時候啊？”林小姐坐在了床上，她覺得委屈。

　　“嗯，很困啊。”

　　“你一點也不關(guān)心我。”林小姐掀開了被子，男人的身體裸露了出來。

　　“很冷啊。”男人從阿朱手里扯過被子，把自己卷成一根香腸。

　　“我今天差點被人殺了！”林小姐把被子掀起來，擲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男人終于睜開了眼睛。

　　“今天有人跟蹤我，那人手里還拿著匕首。”

　　“怎么會呢？這地區(qū)的治安挺好的。”男人感覺到身上冷，便開始往身上套衣服。他掏出了衣兜里的手機，有上十個未接電話，打開一看全是林小姐的。

　　“我睡前把手機設(shè)置成靜音了，沒聽到你的電話。”男人把靜音設(shè)置給取消了。

　　“我就知道，馬良你他*的一點也不愛我。”林小姐抹著鼻子，哭了。

　　馬良驚詫地看著林小姐，他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愣了愣，忽然想起了自己還沒有洗漱，于是從床上走下來，拾起地上的被子，洗漱去了。

　　“今天我們吃什么？”馬良邊洗臉邊問。

　　林小姐已經(jīng)開始削土豆皮了，電飯煲里正冒著熱氣。

　　馬良已經(jīng)聞到了米飯的香氣，他開始收拾房子了。他看著畫架上自己的畫，他真不敢相信畫布上的東西是自己畫的。

　　公司比以往要安靜。林小姐穿過辦公室，發(fā)現(xiàn)同事們一個個都低垂著頭。他們盯著電腦屏幕，目不轉(zhuǎn)睛，好像電腦里面有什么特別吸引人的事。林小姐附過身子一看，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跟以往的沒有什么不同，都是些不大不小的新聞。她有條不紊地開始了一整天的工作，整理數(shù)據(jù)、核算成本、撰寫報告。這些程序她熟悉，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像跳蚤一樣跳進了她的腦袋。突然，一陣刺耳的鈴聲驚醒了她。馬良打來了電話。

　　“那個我們……”

　　“什么啊，快說。”林小姐盯著屏幕，數(shù)字開始像蚯蚓一樣，在屏幕里爬過來爬過去。

　　“我們要交房租了，房東就在我們這邊呢。”

　　“抽屜里有錢。”

　　“不太夠。”

　　“知道啦。”林小姐掛了電話。她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下班時間了。她抬頭看了看辦公室，同事們還坐在電腦前，一個個身子都微微地向前傾，敲擊鍵盤的聲音此起彼伏。林小姐可不能陪他們加班，不然晚上他們就得睡在大街上。房東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林小姐不記得她有過通融的時候。

　　出了公司大廈，她直奔地鐵站。她感覺自己的腳下像生了風(fēng)似的，人聲、機器聲、鳴笛聲都不見了，耳朵里只有風(fēng)聲和自己的呼吸聲。進了地鐵站，到了候車處，車門便開啟了。她走進去了，地鐵里只有三三兩兩的人。她數(shù)都數(shù)得過來，一對學(xué)生情侶摟在一起，正在廝語。幾個上班族坐在座位上，他們有的頭靠在背后在小憩，有的在玩手機。兩個老大娘不知在爭吵些什么。人這么少，連在地鐵上乞討的殘肢人也斜坐在座位上，兩眼斜斜地望著窗外。

　　林小姐突然感到無比的疲憊，她像毯子一樣地坐下來了。他們從大學(xué)時就在一起了，現(xiàn)在，她都快要忘記了今年是他們的第幾個年頭了。

　　房東是一個高挑的女人，長發(fā)披肩，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模特。她一邊抽著煙，一遍翻看著馬良的畫。

　　“小林什么時候回來啊？”

　　“快了。”

　　“小馬你干嘛不去找個工作呢？”

　　“我有工作呢，是個自由職業(yè)者。”

　　“哦，那做些什么呢？”

　　“……嗯，做做這些做做那些，什么都干些。”馬良突然想吃水蜜桃，他想應(yīng)該給自己畫些水蜜桃的。

　　吐完嘴里的最后一縷煙，女人突然感覺到漫長的無聊。空氣中飄著細細的香氣，她嗅到了，是水蜜桃的味道。

　　林小姐走出了地鐵站，她漸漸地想起來了，今年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五個年頭。街道上蕩著三三兩兩的行人，天色開始變暗，路燈、廣告牌、霓虹燈開始亮了。空氣中有烤紅薯的甜香，林小姐的肚子不由咕咕地叫起來，她這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午飯還沒有吃呢。燈光閃過她的眼前，又閃到了遠方。真是一個燈紅酒綠的地方啊。她看到了報亭旁不遠處的三輪車上冒著紅紅的火光。一個老女人在賣烤紅薯，她穿著許多衣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你說你能有什么本事？”

　　“嘿嘿，你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做馬良。”

　　“這名字有多么了不起啊？”

　　“馬良啊，神筆馬良，畫什么都會變成真的啊。”

　　“你畫什么都會變成真的嗎？”

　　“那當(dāng)然。”

　　“那你給我畫個面包來，我餓了。”

　　“畫出來的面包不好吃，顏料的味道太重了。”

　　“那你給我畫些錢出來，我們到店里去買面包。”

　　“不行不行，畫錢可是犯法的，可是要殺頭的。”

　　“你這個騙子，看我怎么滅了你。”

　　林小姐啃了一口紅薯，紅薯很燙，她的舌頭差點就被燙到了。紅薯很香甜，她想起了他們在學(xué)校的時光。

　　突然，一雙手從她背后伸過來，抓住了她的包，拼命地拽著。林小姐驚恐地看著他。她記得他，他是跟蹤她的人。她看見一張尖細的臉藏在帽子下面。

　　“搶劫啊，救命啊。”林小姐緊緊地攥著包包，她的錢包放在里面。林小姐的胳膊一陣生痛，感覺胳膊好像就要被扯掉了。那人的額頭冒出汗來，雙手不由盡力一扯——

　　——一只胳膊掉下來了。林小姐盯著著自己手臂，眼淚就順著臉龐淌了下來。她像燃燒著的蠟燭一樣，慢慢地融化了……

　　——他猛然拔腿就跑，銳叫道：“鬼啊！”

　　游泳池

　　她坐在靠里的位置上，雙手平放在了墨色帶著斑點的大理石桌子上。

　　她的右手肘正對著墻壁，墻上沒有刷石灰，只漆上一層蠟，看上去紅色的磚頭像是滲著水，給人潮濕濕的感覺。她喊了一聲，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服務(wù)員提著茶壺走過來，又為她續(xù)上了一杯熱茶。茶杯是白色的，褐色的茶水里飄著幾絲熱氣。她摘下了眼鏡，擦了擦鏡片上的薄薄的水汽。又有幾個人推開了玻璃門，走了進來，他們環(huán)視了一圈，便上了二樓。她端起了茶，細細地喝了一小口。茶的味道很怪異，帶著餅干的香味。她輕輕地抬起左手來——表帶是銀色的，細致得像蛇皮——看了一眼時間。這時，一個穿著長袖白色寬松T恤、暗紫色的窄腿長褲的女人推門進來。女人站在門口望了一會兒，看見了她，便走了過來，坐在她對面的罩著紅布的軟椅上。

　　“你遲到了。”她端起茶杯，想喝，又放了下去。茶已經(jīng)涼了。

　　“哦，是嗎？”女人把黑色的包放在軟椅上，然后從包里掏出了手機，看了一下，說：“沒有啊，時間剛剛好。”

　　“我已經(jīng)等你很久了。”她說，然后盯著女人。女人的頭發(fā)染著淡淡的酒紅色，束得是丸子發(fā)型。女人把劉海都攏到丸子那里去了，一張干凈的臉暴露在她的眼前。

　　“我們點菜吧。”她把一份菜單遞給了女人。

　　“隨便吧，我吃什么都行。”女人接了過來，隨意地翻著。

　　“那好，鯉魚好不好？”她詢問道。

　　“鯉魚不好吃。”女人說，“柴魚吧，我喜歡吃柴魚。”

　　“服務(wù)員，點菜。”她喊了一聲，很快，那個年輕的服務(wù)員拿著小本子走了過來，然后面帶微笑地站在她們的旁邊。

　　“給我們來柴魚。”女人對著服務(wù)員說。

　　“好的，柴魚，要多少呢？”

　　女人看了她一眼，然后說道：“兩斤吧，兩斤柴魚。”

　　“兩斤。兩斤會不會太多了？”她趕緊說道，“我們還要點配菜呢？”

　　“沒關(guān)系。”女人對她說，然后又把頭轉(zhuǎn)向了服務(wù)員，繼續(xù)說道：“嗯，柴魚，兩斤。”

　　“好的。柴魚兩斤。配菜呢，要什么配菜呢？”

　　“蝦餃一份、香菜一份、日本豆腐一份、香菇一份、五花肉一份、生菜一份、菠菜一份、土豆一份，嗯，還有一份千張。”女人翻看著菜單，猶豫了好一會兒，然后把菜單合上，對服務(wù)員說：“嗯，那就先點這些吧。不夠的時候，再叫你。”

　　“我要一份魚腥草。”她突然說道。

　　服務(wù)員朝她望了一眼——女人點了點頭——才低頭在小本子上記下了。

　　“鍋底呢？麻辣、酸辣還是清湯呢？”服務(wù)員問道。

　　“能吃辣的嗎？”女人問道。

　　她猶豫了一下，說：“我可以吃的。”

　　女人笑了笑，對服務(wù)員說：“酸辣的。”

　　“好的。鍋底是酸辣的。超辣、中辣還是微辣的呢？”服務(wù)員又問道。

　　“中辣的，中辣的可以吧？”女人看著她說。

　　“嗯，可以的，我能吃辣的。”

　　她端起茶來，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杯子，正了正身子，看著女人。女人正低頭玩著手機，她的拇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著。女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于是抬眼望了一下她。她看到女人的眼睛，溜溜的，像水，很明亮，很清澈。

　　“你們不能在一起。”她說。

　　“哈哈哈。”女人突然笑起來，說：“太好笑了，哈哈哈。”她臉上一陣熱辣辣的，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女人把手機放在桌子上，笑聲總算是漸漸地止住了。女人跟她說：“抱歉，剛剛你說什么，我沒有聽清楚。”

　　“我說，你們不能在一起。”她直視著女人。

　　“額……”女人扭頭在大廳里看了一圈，說：“怎么還不上菜啊，我早就餓壞了。”周圍的桌子早就上好了菜，整個大廳里都撲騰著熱熱的香氣。女人叫了一聲，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服務(wù)員走了過來。女人說，我們這一桌怎么還不上菜啊，都等了好久了。服務(wù)員抱歉地跟女人說，請您稍等，很快就到了。女人又說，你們這里的茶怎么是餅干味道，你們是用餅干泡得茶吧？服務(wù)員說出了一個名字，她沒有聽清楚。這時，服務(wù)員推著餐車過來了。餐車上最上一層的銀盤上裝著切好的魚塊，魚的皮膚是灰白色的，肉白里透紅，可以看得到細細的骨頭。往下一層放著是她們點的配菜。服務(wù)員把配菜一一端起，放在她們的桌子上。然后，一個瘦瘦的廚師端著熱滾滾地鍋底過來了。黑色的石鍋里墊著一層銀色的錫紙，酸辣湯一直在里面翻滾，飄散出濃郁的香味來。他把石鍋放在了爐具上，她看見湯泛著紅色，里面有蒜、姜、大蔥、酸蘿卜、辣椒、花椒、西紅柿等各種配料。她感到有些緊張，不由咽了咽口水。女人拿起筷子，在鍋里夾出一塊酸蘿卜來。半透明的蘿卜里散發(fā)著一層熱氣，女人把蘿卜湊近嘴里，吹了吹，然后放在嘴里，咬了起來。

　　“啊，酸蘿卜真好吃啊。”女人贊嘆道。

　　服務(wù)員手里拿著食品夾，問她們：“魚放一半還是全部放完？”

　　“放一半，煮爛了就不好吃了。”女人說。

　　服務(wù)員把一半的魚肉一塊塊地夾入了火鍋中。紅色的酸辣鍋底里掀起了一陣輕輕的白氣，女人有些急不可耐地把筷子伸到鍋里去，挑了挑，挑出了姜片和細細的花椒來。魚肉里還帶著血絲，還不能吃。她也拿起筷子，在鍋里夾起一塊酸蘿卜片來，放在了口中，輕輕地嚼著。這時，服務(wù)員拿起了湯勺，舀了舀鍋里的肉。魚肉已經(jīng)完全熟了，寬胖得像年糕一樣。服務(wù)員伸手抓住了錫紙，慢慢地抽離出來，湯一滾到黑色的石鍋中，就發(fā)出嗤嗤的聲音來。她的鏡片中很快就蒙上了一片霧氣，她摘下眼鏡，突然她看到一個人俯著身子向她湊過來。她趕緊戴上了眼鏡，原來是服務(wù)員去打開煤氣灶。服務(wù)員離開了，她看見橙黃色的火在獵獵地燃燒著。很快，火鍋里就撲撲地響起來了。

　　“好吃，魚好吃哩。”她的眼前是一片氤氳的霧氣。她看不清女人，只聽到她的聲音。于是，她把眼鏡摘下來，放在了桌子邊上。她伸出筷子去，在鍋里夾起了一塊硬硬的菜來。她把菜放在了嘴巴里，咬了一口，原來是姜。

　　“你們不能在一起。”她嚼著姜，味道很辛辣。

　　“哈，你說我們？”女人把香菜放進了鍋里，然后對她說：“把火關(guān)小一點，湯撲撲地響著呢”她把手伸到了桌底，摸了摸，摸到了旋鈕，憑著經(jīng)驗把火關(guān)小了。火變成藍色的了，像十?dāng)?shù)只無名指立在了煤氣灶上。一直在翻騰著的湯也漸漸地平息了，霧氣也隨之變得稀疏了。她抓起了眼鏡，擦了擦鏡片，往鼻梁上一戴，眼前的世界總算清晰了。她看見鍋里飄著青綠色的菜，軟趴趴的，像草一樣。

　　“你說我們？”女人往碟子上吐出了幾根細細的魚骨頭，然后又在鍋里夾起一串香菜，放在了碗里。“我和誰？”

　　“你知道他是誰。”她夾起了一塊魚肉。魚肉已經(jīng)煮得有些爛了，筷子一碰，掉了許多碎肉。

　　女人看著她好一會兒，突然笑道：“哦，你是說他啊。”然后，她邊把蝦餃下到鍋里便說道：“為什么不能跟他在一起啊？”

　　“你為什么要跟他在一起？”她低頭去咬魚肉，湯汁的味道已經(jīng)完全浸透了到肉里了。特別是那層薄薄的魚皮，纖細，滑膩，味道厚。她把魚骨頭吐在碟子上，還沒有聽到女人的回答，于是便繼續(xù)問道：“你圖他什么，你說說你到底圖他什么了？”

　　女人把生菜、凍豆腐、五花肉倒進了火鍋里。

　　“他又沒有錢，也沒有權(quán)，人也長得不好看，這樣的一個人，你到底圖他什么？”她把生菜翻開，夾起了幾根香菜。香菜煮得太過了，顏色變得暗淡而舊。她慮了慮香菜上面的湯水，然后放進了嘴巴里。她咬了幾口，辣味直逼喉嚨。

　　“嗯，確實他什么都沒有。”女人在火鍋里撈了撈，魚肉已經(jīng)吃完了。于是，她端過魚塊來，反問她道：“可是，我為什么就不能跟他在一起呢？”

　　女人把剩下的魚肉都倒進了火鍋里了。

　　“咳咳。”她咳嗽了幾聲，香菜里的辣味比魚肉不知辣了多少，嗆到她了。喉嚨、肺好像被揪住了。“咳咳。”她低下了頭，捂住嘴巴咳嗽著，生怕嘴巴里的東西吐到火鍋里去了。女人問道，怎么了？她搖了搖頭，抓著桌子上的紙巾，然后過了好一會兒，肺部里的辛辣的生痛漸漸地消逝了。

　　“你吃得太急了，這菜，不能吃太急，太急了就嗆到了。”女人對她說道，然后又朝服務(wù)員喊道：“服務(wù)員，給我們來瓶啤酒。”

　　她的呼吸順暢了，額頭上因為辣也冒出了汗珠。鍋里的熱氣直直地撲到臉上來，她感覺到熱，于是把身上的外套脫了下來，掛在椅背上。服務(wù)員拿著兩個杯子和一瓶啤酒過來了，她把杯子放兩人的面前。女人接過啤酒來，為她也滿上了一杯。女人說：“他挺好的，挺有趣的一個人。”

　　“你你不能跟他在一起。”

　　“呵，我不能，你憑什么就能啦？”

　　“當(dāng)然，因為、因為他是我的……”

　　“他是你的什么？”

　　“他他是我的作品。”她把杯子里的啤酒倒進了嘴巴里。

　　“哈哈。”女人笑了幾聲，“作品？好笑，真好笑，你把他當(dāng)做什么，兒子還是傻瓜？”

　　“你不了解他，你一點也不了解他。”

　　“難道你就了解他了？”

　　“當(dāng)然，你說，是誰跟他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是我！你，你認識他多少天，你說，認識他多少天呢？我照顧他這么多年，他他眼睛一轉(zhuǎn)我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你說，你知道什么，你對他了解又有多少？”

　　“哈，那好，那你知道他需要什么？”

　　“他需要我，他需要有人照顧他，他離開我一刻也生活不下去。”

　　“那既然如此，他為什么要逃呢，要離家出走呢？”

　　“他不是離家出走！”她說，“他只是想出去走走……”

　　女人翻了翻火鍋里的蝦餃，蝦餃已經(jīng)透明了，熟透了。女人夾起一根蝦餃，咬了一口，不緊不慢地說：“他跟我說，叫我?guī)撸驗樗尥噶四恪！?/p>

　　“哈哈，真好笑，荒謬！”她大聲地叫道，“他恨我，恨我什么，三十年來，給他吃給他喝，他恨我，荒謬！”

　　“誰愿意過像坐牢一樣的生活？”

　　“誰坐牢了，他坐牢嗎，他哪里坐牢了？”

　　“他說，他好像是你的私人物品一樣，沒有任何自由。”

　　“他本來就是我的，是我創(chuàng)造的，不是我的是誰的？反倒是你，想侵占私人物品，我告訴你，告你到公安局里，你就是偷竊，你就要坐牢。”

　　女人看著她，像看著一只怪物一樣。

　　她拿起勺子往鍋里一舀，舀上了幾塊魚肉。她把魚肉舀到碗里，然后又伸出筷子去撈火鍋里的蝦餃、土豆和冬瓜。女人放下筷子，說：“我吃好了。”

　　她埋著頭吃著肉。

　　“我走了。”女人說。

　　魚肉疏松、味美，連骨頭都可以允吸出汁水來。她舀起一勺子湯，湯濃稠得像是化不開的紅色顏料。

　　她從魚骨頭堆中抬起頭來，對面的椅子上已經(jīng)空無一人。

　　“你回來啦。”他坐在藍色的沙發(fā)上看著報紙，聽見了開門聲，眼睛也沒有抬一下。

　　她走到了沙發(fā)旁邊，把外套和包包都丟在了沙發(fā)上。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沙發(fā)上。

　　“你的頭發(fā)怎么弄成這樣了？”他抬眼望了她一眼，說。

　　“好看嗎？”

　　“好看個鳥，像糊了的面條。”他把報紙放在一旁，“你怎么穿成這樣，紅艷艷的，像什么樣？”

　　“你知道個屁！”

　　她突然怒吼了一聲，氣沖沖地走向了浴室。她砰得一聲關(guān)了門，站在浴室里的鏡子前。鏡子里站在一個肥胖、花哨的人，她的臉鋪滿了慘白的粉，眼影描得烏黑，眼睛就像是窟窿一樣。今天新做的頭發(fā)像意大利面條一樣趴在她的腦袋上。她洗了洗臉，然后開始往浴缸里放水。浴缸新裝不久，可以裝得下兩個她。水很快就放好了，她爬進了浴缸里，一些水漫了出來。她躺在浴缸里，開始搓洗身子。水溫有些高，但對于她來說剛剛好。她喜歡燙一點的水，因為這樣的水像滾燙而潮濕的手，能包裹她的身心。她感覺到臉上一陣發(fā)癢，像很多螞蟻在啃她，她使勁地搓著臉。后來，螞蟻又爬到了她的頭皮上去，于是她開始扯著頭發(fā)，面條一樣的頭發(fā)掉了下來。

　　她鉆進了水里，然后鉆出了水面。她感到腦袋舒服極了，于是她爬出了浴缸。她穿上了衣服，把浴缸里的水放掉，然后開始像往常一樣朝浴缸里倒進沐浴露，放水。水面上浮著一層厚厚的白色的泡面。

　　“皇帝大老爺，洗澡啦。”

　　“嘻嘻，游泳咯。”

　　她拉開了門，她像往常一樣，他已經(jīng)把衣服脫得精光了。他額頭上戴著潛水眼鏡，沖著她嘻嘻地笑著。

　　“你的頭發(fā)呢？”

　　還沒有等她回答，他已經(jīng)像鲇魚一樣鉆進了浴缸里。他做了幾個狗爬式，然后又仰泳了一會兒。她看著她，他的身體就好像飄在云端一樣。

　　他坐在浴缸里，玩起了泡沫來，弄得整個墻上、地上、鏡子上哪里都是泡沫。水漫出了浴缸，爬向了地漏。他驚慌地看著流水，好像難以理解似的。他環(huán)視了一圈，浴室的門開著，而她不不見了。客廳里的電視聲音開得很響，她在看電視。突然忽然，他笑了，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她一直不讓他潛泳，他又看了門一眼，確定她沒有監(jiān)視著他之后，戴好了潛水眼鏡，屏住了呼吸，滿心激動地嵌入了水中。

　　水有些渾濁，他看到白色的浴缸壁。他伸手去摸，浴缸壁很光滑，比女人的皮膚還要光滑。突然，他看到遠處有一團水草一樣的東西。他游了過去，把眼睛湊了進去，這才看清楚了：

　　她的頭發(fā)塞住了漏口，難怪水會漫出來。他伸手去拔，那頭發(fā)長得茂盛而長，纏住了他的手。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拉開頭發(fā)，卻不料那頭發(fā)像手一樣，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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