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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走來我年輕的弟兄  文/王輝城_

第六章    斑鳩(1)

  馬朝柱突然驚醒過來。

  馬朝柱把手從王美珍的身上移開,掀開被子,爬了起來。像往常一樣,馬朝柱洗漱好了之后,便背起了土槍,提起了錄音機,出了門,朝山上走去。

  天剛蒙蒙亮,一眼望過去都是黑幢幢的影子??諝馇謇洌端苤?。馬朝柱趟過草叢中的小路——黃色的小路蜿蜒著通向了山頂?shù)拿╁?。茅寮簡陋得很,是馬朝柱為了方便打斑鳩,用松樹枝圍著松樹簡單搭建而成。遠遠望過去,茅寮就像是一頂圓錐型的黑帽子。

  今年馬朝柱收成不錯,一方面得益于他日益精進的槍法,另一方面則歸功于他新買的錄音機。這錄音機雖然長得又黑又丑,但喇叭好,播放出來的聲音清晰、嘹亮,老遠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在寮屋里一播鷓鴣叫的錄音,“咕咕…咕咕…咕咕”,像極了焦灼的情人。遠處的斑鳩聽見了,便會飛了過來,站在松樹枝上觀望。那時,馬朝柱只要瞄準了,朝斑鳩放一槍,獵物便是囊中之物。斑鳩肉瘦、精美,有嚼勁,是極好的下酒菜。

  馬朝柱走到山頂時,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林間吹來濕濕的風,馬朝柱站在山頂可以看見村莊里升起來的藍色炊煙。

  “你是誰?”馬朝柱問道。茅寮里躺著一個年輕的女人,身子用樹枝蓋著,只露出一張小巧的、黑黑的臉來。她醒了過來,驚恐地看著馬朝柱。

  “你是誰啊,在這干什么?”馬朝柱放下了土槍和錄音機,直直地盯著女人。女人支了支身子,坐了起來。她穿得很破爛,嘴唇凍得發(fā)紫。馬朝柱坐了下來,卷了一根煙,緩了緩語氣:“你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的?”

  女人低低地吐了幾個字,聲音太低,馬朝柱根本就聽不清楚。他抽了一大口濃煙,抓過土槍來,說:“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東西?!?/p>

  “阿阿寧。”女人嚇得縮起了身子。這次,馬朝柱總算是聽清楚了。他開始往槍管里填充火藥。

  “阿寧?!?/p>

  “嗯?!?/p>

  “你是哪里人,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阿寧茫然地看著馬朝柱。

  馬朝柱把煙頭丟在了地上,并用腳碾滅了它。“我說,你是從哪里來的?”

  阿寧搖了搖頭?!拔椅也挥浀昧?。”

  “那你怎么到了這山里來了呢?”馬朝柱說。

  “昨晚,找找吃的,然后走到這里就就累了?!卑幷f。

  正值秋季,山上的野果也已經(jīng)成熟了。往年這個季節(jié)也有一些外地來的流浪漢,到村子里來覓食。那些流浪漢都是些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像阿寧這樣正常的年輕姑娘,馬朝柱從未見過。

  馬朝柱打開了錄音機,喇叭即刻發(fā)出斑鳩的叫聲?!肮竟尽甭曇恢眰鞯煤苓h,馬朝柱趴在茅寮里,眼睛往洞口里覷著。

  “哎呀,它在叫?!卑幫蝗唤辛艘宦?。一直在屏息凝神的馬朝柱被嚇了一跳,他惱怒地回過頭來,看見阿寧正好奇地用手指戳著錄音機的喇叭。“它在叫,它在叫?!卑幣d奮地像個小孩。

  “閉嘴,不準叫?!瘪R朝柱瞪著阿寧。

  阿寧嚇得趕緊閉住了嘴,收住了手。待到阿寧完全安靜下來,馬朝柱這才重新回歸到“崗位”,如臨大敵一般盯著松樹林里的情況。

  突然,他耳邊響起了一陣嘹亮的“咕咕”聲。馬朝柱心中一喜,聽聲音,這只斑鳩個頭不小。他睜著眼睛望著,松樹林中一只斑鳩的影子都沒有。他趕緊換了一個位置,影子倒是見著了——只是枝頭站著的是幾只東張西望的麻雀。馬朝柱立馬關(guān)了錄音機,凝神靜聽著。聲音近在咫尺,就在他的身邊。

  “是你,是不是?”馬朝柱猛地回過頭來,看到她的腮鼓了鼓,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叫聲來。馬朝柱盯著阿寧,阿寧像是受到了鼓勵似的,叫得更歡了,簡直就像是一只斑鳩。

  “閉嘴!”馬朝柱叫道,“你給我閉嘴。”

  “嘻嘻?!卑幫蝗恍α似饋?。

  馬朝柱愣了愣,臉上露出了一個苦笑。“傻子,真是一個傻子?!彼畔铝送翗?,靠著松樹坐下了。阿寧正沖著他笑,他沮喪地掏出煙絲,攤開煙紙,卷起煙來。他用嘴唇濡濕了煙紙,很快就卷好了煙。

  “傻子。”馬朝柱問,“誰教你這些的?”

  “我不傻,你才傻?!卑幷f。

  馬朝柱摸出了火柴,點了煙,吸了幾口?!昂俸?,你不傻,誰傻?來,叫幾聲聽聽?!?/p>

  “我不傻,你才傻?!?/p>

  “好,好,你不傻,來來,像剛才那樣叫,咕咕,咕咕,咕咕?!瘪R朝柱突然想到,傻子并非毫無用處。他拿起了地上的土槍,眼睛往洞外瞧著。

  太陽越過東邊的山頭,掛在了天空中。陽光照射在松樹上,馬朝柱可以看到枝頭上微微的光暈。陽光有些刺眼,他趕緊換了一個方向。

  “斑鳩,斑鳩。”阿寧突然說道。

  “哪里,在哪里?”馬朝柱低聲問道。

  “你,你,斑鳩,斑鳩?!卑幧酚薪槭碌刂钢R朝柱。

  馬朝柱已經(jīng)連氣都懶得生了。

  “馬朝柱,吃飯啦?!边@時,從他家里的方向傳來了美珍長長的喊聲。

  馬朝柱背起土槍,提起錄音機,走出了寮屋。站在空曠的山頂上,他可以看見自家的小洋樓。去年年底,他總算是把屋子內(nèi)部給裝修好了,墻壁抹上了石灰,地板貼了瓷磚。不過,洋樓外墻并沒有裝修。紅色的磚頭看上去還很新,顯得醒目。樓頂上站著一個粉色的人影,拇指一般大小。那是王美珍,她喊了幾句后,便回了屋子。

  馬朝柱家的正下方是一片小沼澤地,草色枯黃。他家的水牛正靜靜地站在上面。接著沼澤地的是水庫——說是水庫,其實就是大一點的池塘,只是村人叫習慣罷了——碧綠的水面上有著白色的鵝和黑色的鴨子。水庫的南邊是一小片錯落不一的梯田,稻谷已經(jīng)熟了;北邊是一片山,山腳下的路蜿蜒著通向了馬朝柱的家。

  馬朝柱與王美珍的婚姻已經(jīng)走過了二十二個年頭了,到了臘月初八便是他們二十三年的結(jié)婚紀念日。結(jié)婚后不久,他們便懷上了兒子。兒子三歲時,他們又添了女兒?,F(xiàn)在,兒子在城里有一個穩(wěn)定的工作。而女兒更是給他們長面子,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辛苦了半輩子的馬朝柱,終于可以喘息一會兒,不用像以前那樣起早貪黑了。

  馬朝柱回到了家,王美珍便把飯菜端上了桌。今天,她蒸了一碟斑鳩肉,炒了一個油麥菜。馬朝柱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的酒。酒是他自己釀的,泡上了黨參、枸杞和黃芪。

  “今天怎么沒槍響?”王美珍給他盛了飯?!拔叶悸犚姲啉F在叫了?!?/p>

  “有人。”馬朝柱抿了一小口的酒,說:“有個傻子在那里?!?/p>

  “?。俊蓖趺勒淙A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驚詫地看著馬朝柱。“哪里來的啊?”

  “鬼知道,我到的時候她就在睡在寮里了?!?/p>

  “男的女的?”

  “女的,年紀輕輕的,我一放錄音機,她就跟著叫,咕咕地叫著?!?/p>

  “是她叫的?”王美珍覺得不可思議。“我還以為是斑鳩在叫呢?”

  “剛開始我也以為是斑鳩,往外面看了好久哩。后來,才曉得是她在叫?!?/p>

  “你不是說她傻的呢,怎么會學得這么像呢?”

  “鬼知道她從哪里學來的,我叫她不準叫,她就沖我傻笑著。你說她不是神經(jīng)???”馬朝柱又輕呷了一口酒。酒甘辣,勁道足。他皺著眉頭,夾起一塊斑鳩肉丟進了嘴巴里。

  “每年這個時候就有各種奇奇怪怪的人來,你還記得不,前些日子來了個和尚,來化緣哩。”王美珍給自己添來了一碗飯。

  “哼!”馬朝柱冷哼了一聲,說,“還和尚,邋里邋遢的,瘌痢頭,穿上和尚衫就是和尚啦?不知從哪里來的騙子?!?/p>

  “噓,去。”王美珍趕緊擺擺手,制止了馬朝柱。“你爛嘴巴,少說幾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哥的情況,那些人靈得很呢,少說幾句會死啊?!?/p>

  “……”馬朝柱看了一眼妻子,便把話吞了進去。他吃了一口飯,挑起一塊斑鳩肉塊送飯。嚼了一會兒,他突然大叫一聲。

  “怎么啦?”王美珍放下碗筷,顯得非常緊張。

  “被骨頭刺到了。”馬朝柱說。他放下了筷子,伸出拇指去摳牙齦內(nèi)部的骨頭。他摳了一會兒,終于把骨頭給摳了下來。他輕輕地把骨頭吐在了桌子上,是一根細白而筆直的骨頭來,比針頭略大謝。緊接著,馬朝柱的口中便泛起了淡淡的甜腥味。他往桌子吐了一口唾沫,看到了淡淡的血絲。

  “他*的?!瘪R朝柱說。

  王美珍趕緊給他倒了一杯涼白開,馬朝柱接過來涑了涑口。

  “沒事了吧?”

  “嗯?!瘪R朝柱把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

  水庫壩上開來一架摩托車,突突的聲音從空氣中傳了過來。兩人翹首觀望了一會兒,摩托車很快便駛?cè)肓吮边叺男÷贰?/p>

  “是不是豬肉王?。俊蓖趺勒鋯?。

  “不是他是誰啊,嘿嘿,不知道今天留什么給我們了呢?!?/p>

  豬肉王姓王,是這片大村的屠夫。十多年前,他是騎著大五羊自行車,載著豬肉走家竄戶。后來,他買了一輛嘉陵摩托車后,就開著摩托車來賣豬肉了。

  “你什么時候叫他送豬肉來了?”王美珍開始收拾碗筷。

  “前些天,在倉庫那邊哩,見到他了,就跟他說了呢?!?/p>

  摩托車的聲音越來越近,馬朝柱端出茶壺,開始泡了茶來。他剛把開水倒進了茶壺里,就聽到摩托車在他家門前停下了。緊接著,便是豬肉王粗粗的聲音:“馬朝柱,我屌你啊,在家干什么?”

  “我屌你啊,我的豬腳呢?”馬朝柱喊道。

  豬肉王一手拿著豬肉刀,一手提著豬腳,用腳踢開木柵門,走了進來。馬朝柱見那白白的豬腳,便說:“日你的,后腿沒人要就給我啊。”

  “馬朝柱,你他媽的睜著眼睛說瞎話,這是后腿嗎,這是后腿嗎?”豬肉王拿著豬腿塞向了馬朝柱的眼前,馬朝柱忙躲開了他。豬肉王走進了廚房,不久,馬朝柱便聽見了他斬豬腳的聲音。緊接著,他聽見了豬肉王對王美珍說,嫂子,拿個盆過來。

  豬腳和花生,佐以姜、蒜、八角、香菇、陳皮,用高壓鍋來燜。燜熟之后,再用文火煨它個把鐘頭。然后再用醬油在大鍋里翻炒一遍,這肉便連神仙肉也比不上了。馬朝柱這輩子就好這口,他喝了一口茶,念想著午飯來了。

  這時,豬肉王從廚房里出來了。他往凳子上一座,把豬肉刀放在一旁的茶幾上,然后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馬朝柱掏出一支香煙,遞給了豬肉王。豬肉王接過來一看,說:“嘿,芙蓉王啊,馬朝柱,不錯啊。”

  馬朝柱笑了笑,這是他兒子給他買的煙?!柏i腳多少斤?”

  “五斤二,看在你這支芙蓉王上,算你五斤。”豬肉王點了煙。

  “我屌你哩,你上次給我的排骨少二兩。”

  “我日你才是,有錢還不給,偏要記賬?!?/p>

  馬朝柱嘿嘿地笑了幾聲,也拿出一支煙,抽了起來?!白罱惺裁葱侣劜??”

  “清河村的武老大死啦?!?/p>

  “嚇?”馬朝柱被唬了一下,說:“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中午的事唄,聽說是被貨車上滾下來的木材給砸了?!?/p>

  “他剛結(jié)婚不久哩。”

  “買來的老婆,金蓮,別致著呢?!?/p>

  “豬肉王,你的機會來了哦,你老念叨著她哩。”

  “滾你的。”豬肉王瞥了一眼墻上的鐘,一口喝完杯子里的茶,說,“走了?!彼玖似饋?,拿起豬肉刀,出了門去,開著摩托車走了。

  馬朝柱把煙屁股丟進了垃圾桶里,然后進了廚房,檢查了一下豬腳。前腿的瘦肉多,煨好了不會太膩。他打開餐柜,還剩下半盤子的青菜。他往盤子盛了飯,然后鎖好餐柜。馬朝柱從廚房的后門出去了,他看到王美珍正在不遠處的溪邊洗著衣服。

  “喂?!?/p>

  王美珍放下手中的衣服,抬起頭來。馬朝柱正提著飯站在她的旁邊。“提著什么?”王美珍問。

  “飯?!?/p>

  “你干什么去啊?”

  “給傻子送點飯?!?/p>

  “你吃飽沒事干?”

  “吃飽了,她才走,不然以后我怎么打斑鳩啊?!?/p>

  “她餓了自然會走。”

  “誰知道她會呆到什么時候?!?/p>

  王美珍不言語了,低頭擰著衣服。馬朝柱望了王美珍一眼,她有些顯老了。馬朝柱說:“我去啦?!?/p>

  馬朝柱朝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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