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野豬

　　阮小二來找我喝酒。

　　我正坐在屋里擦拭著土槍。

　　槍是老頭子留給我的，這槍可是他的心肝寶貝。他用這把槍打過許多野生動物，鷓鴣、野雞、兔子、野豬之類的。前些年，政府下發(fā)了文件，把野豬列為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不讓獵。野豬一多，就成群結(jié)隊地出來啃莊稼。大家都挺煩政府這個文件的。

　　去年冬天，老頭子一個人背著槍進了山，說是上山打野豬。天還沒有亮，他就出去了，但到了晚上，月亮斜掛在半空中，他還沒有回來。我拿著手電筒進山去找他。老頭子雖然六十歲了，但身體還很硬朗，胃口比我還大，一頓吃三碗飯，喝兩碗湯，飲一杯燒酒。

　　山路被露水打濕了，路很滑，我摔了幾跤，手肘、屁股摔得老疼，走起路來感覺骨頭都裂開了。我在半山中找到老頭子的，他整個人趴著，臉側(cè)翻著，右手緊緊地攥著這把土槍。我過去把老頭子的身子翻過來，他鼻子里還有氣息。我喊了幾句，沒有反應(yīng)。我想把槍從他手里取下來，但取不下來，老頭子攥得緊，像是把手指都嵌進槍柄中了。我背起老頭子，他的身體比我想象中的要輕，像棉花。

　　回到家，我把老頭子放到床上，他頭一沾枕頭，喉嚨里突然咕嚕地叫了幾聲。他胸腔里有股氣，老頭子張開口把那氣給吐了出來。他醒了，睜著黃色的眼睛盯著我。我說我給他弄點糖水。他搖搖頭，把手里的槍遞給了我。

　　接過槍，我的眼淚就下來了，止不住。我從來沒有在老頭子面前流過淚，小時候他打我時我也沒有流過淚。我別過頭去，在擦拭眼淚。但眼睛越擦越疼，淚水更加止不住。老頭子從床上爬起來，放在桌子上的糖水他一口也沒有喝。他找出自己的衣服、毛巾、香皂、洗發(fā)水，把它們放在了粉紅色的臉盆上。他趿拉著豬肝色的拖鞋，對我說，我去溫泉里洗個澡就回來。

　　阮小二帶來的酒是鎮(zhèn)上杜家酒，是好酒，夠烈，入喉嚨就像是火燒，能把你整個人燒得通紅。除此之外，他還帶來了燜豬肘子。我家里能下酒的東西不多，只有鹽干花生。

　　阮小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擰開酒，給我們滿上了。他的情況并不好，面色很差，腳步虛，看起來像是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飯。我早就跟他說過，買來的婆娘不可靠，腳是長在她身上的，她想走就走，難不成還能把她栓住不成？一個星期前，阮小二的婆娘跑了。那天，我在村子里的水庫大壩上碰到了她。我抱著一只老母雞，正趕往韓伙計家。韓伙計媳婦雖然丑，但她總算是個女人。當(dāng)時，天快要黑了。

　　阮小二喝不得酒，幾杯下去就上臉，整個人都漲成紫紅色。去年他結(jié)婚，高興，喝兇了。宴席從下午兩點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晚上十二點鐘。阮小二在天還沒黑時就開始吐，胃里有一點東西都吐出來了。我沒有看過喝酒吐得那么兇的人，好像要把整個胃要從喉嚨里摳出來似的。晚上八點多時，放了幾朵煙花，嘭嘭嘭，照亮了整片天空。我們也高興，村子里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辦喜事了。喪事是不放煙花的，只點鞭炮。后來，鞭炮也點了，砰砰砰，聲音清脆而響亮。大伙兒正在門前看煙花，阮小二的媽媽瘋也似地跑過來，囔道，不好了，不好了，小二出事了。

　　阮小二躺在新床上，就像是紅紅的棉被里結(jié)出一個人參果。我擠進去，看見他整個人都腫了起來。他的嘴巴里在源源不斷地吐著白沫。結(jié)婚弄成像拍電影，也只有阮小二家。大伙兒七手八腳地抬起阮小二，把他送往醫(yī)療站。我沒有幫上忙，喝了一會兒酒，抽了幾支煙，便回家了。

　　盤子上的豬肘子已經(jīng)被我們消滅得差不多了。鹽干花生爽口，正好下酒。阮小二滿臉通紅，我可以看見他毛孔，許多酒精從里面滲出來。阮小二醉眼朦朧，我可不想他像結(jié)婚那時那樣，酒精中毒了我還得送他到醫(yī)療站去。

　　我說，小二，別喝了，女人嘛，哪里都有。

　　阮小二說，哥，我想湘琴。

　　湘琴是阮小二的老婆，是他花了十張銀子從一個四川人手中買來的。在我們那，一張就是一千。他出去外面打了幾年工，房子沒有蓋好，倒是憑著這樣的門路弄到一個老婆。據(jù)說，湘琴是剛從學(xué)校出來的學(xué)生，碰到了那個騙子，就被拐過來了。小二買到一個大學(xué)生，大伙兒都羨慕他，村里的老人也夸他有出息。

　　湘琴長得很不錯，比來旺媳婦要年輕要漂亮。臉蛋好、皮膚白，不像韓伙計媳婦，又黑又丑，身上還有狐臭。結(jié)婚那天，湘琴像捆粽子一樣捆在床上。那天，老頭子一直在擦拭著他已經(jīng)在墻上掛了很久的土槍。我真擔(dān)心他會去行俠仗義——這樣會使我難堪的，因為小二是我從小玩到大的好哥們。

　　我跟老頭子說，老爹，你想干什么，不會想去放了那女人吧？

　　老頭子說，我呸，老子要上山打野豬。

　　我說，打野豬干什么？

　　老頭子說，小二都娶上媳婦了。

　　我說，老爹，你該不會想打野豬賣錢吧，你想給我取個后媽？

　　老頭子說，放你媽的狗屁，還不是為了你？

　　我說，韓伙計的老婆不錯啊，屁股又軟又大。

　　老頭子對我一陣罵，就你那出息。

　　我不愿意搭理他，我說我去小二家喝喜酒了。

　　阮小二開始發(fā)酒瘋，哭了，眼淚啪啦啦地從眼睛里流出來。他先是殺豬一般地嚎啕——聲音真難聽，幾乎快要把我的耳膜給震破了。男人不應(yīng)該在另外一個男人面前哭得像個女人，這樣會讓人看不起的。我挺煩阮小二的，雖然我們是好哥們好兄弟，但他的哭聲實在是有些小題大做——不就是跑了個女人么？阮小二的嚎啕慢慢地下去了，聲音沒了，他只張開嘴巴，口水流下來。他很傷心，但哭不出聲音來。我一邊給槍上火藥一邊安慰著阮小二。我說，小二，別哭了，女人可以再買一個。

　　阮小二說，錢沒了，錢不好弄。

　　我說，我們可以去打野豬，野豬肉現(xiàn)在賣得很火，穩(wěn)賺。

　　阮小二說，不讓打，會坐牢的。

　　我說，你笨啊，不讓別人知道就是了。

　　阮小二忽然裂開嘴笑了。

　　阮小二站起來，身子搖搖晃晃的。他掙扎著出了門，深一步淺一步地走了。

　　火藥已經(jīng)填滿了，我把槍掛在了墻上。我喝了一些酒，腦袋有些暈暈的。我爬上了床，休息一會兒——那時，天大概就黑了，月亮就上來了，我就去打野豬。打一頭又肥又大的野豬。

　　我簡直是受夠了韓伙計媳婦，她又黑又丑狐臭又重。她那小房間的床板比石頭還硬，我曾經(jīng)向韓伙計提議，給床板墊些棉被，這樣你媳婦也舒服點，大家也玩得開心。韓伙計說，想要舒服去發(fā)廊啊，一只鴨一只雞三十多塊錢能玩一次，不錯了，別那么挑剔。他說話時的語氣真令人討厭，我真想一槍崩了他，村子里又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有媳婦。阮小二也有媳婦，湘琴可比他婆娘漂亮多了，年輕多了，水靈多了，皮膚白，**也不錯，身上還沒有令人惡心的狐臭！我準(zhǔn)備跟阮小二商量一下，湘琴不是在家沒事可做么？像來旺媳婦那樣挺好的——不用三年，小二就可以收回買媳婦的成本了，五年的話就可以建一棟小洋房了。

　　我抱著老母雞去找韓伙計媳婦。母雞不是我養(yǎng)的，老頭子出去洗澡之后，我就沒有養(yǎng)過一只動物。母雞是我嬸嬸的，我趁她不注意把它給抱走了。老母雞又不能下蛋又不能吃，我嬸嬸也不是一個小氣的人。我小時候她對我可好了。我走到水庫的大壩上遇到了湘琴，湘琴穿著粉色的衣服，很漂亮。我盯著她——小二不會那么小氣的，況且我又不是白吃他的，老母雞可以給他們。

　　我說，湘琴，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湘琴說，什么事？

　　她退了退，聲音都變了。

　　我裂開嘴來笑了笑，空氣有點緊——我第一次感到這么緊張。我懷里的母雞咯咯咯地跑了，沒關(guān)系，它跑不遠(yuǎn)的。我跳過去抱住了湘琴——她好像很害怕，女人就是這樣，裝，又不是沒有碰過男人——她身上的氣味真好聞，不是狐臭，是香的，比田里的油菜花好聞，比紅燒肉的味道好聞，總之比一切的味道都好聞——湘琴尖叫道，小二救命啊，救命啊——我趕緊捂住了湘琴的嘴巴，她在掙扎，很猛烈地掙扎著。我把她壓倒——大壩上有石頭——我抓起一塊，往湘琴的頭上一敲，血出來了，湘琴嗚嗚地叫了幾聲，便沒有了聲響了。

　　我把石頭扔進水庫里——我的身體很燥熱，口很渴——大壩上人來人往的，不方便，我背起了湘琴，進山了。

　　我從床上爬起來，背起了土槍朝山上走去。我們這邊野豬很猖獗，壓根就不怕人，大白天也敢出來啃莊稼，不消半小時，半畝的莊稼就會被它們啃得七零八亂亂七八糟的。外面的人已經(jīng)不想吃豬肉了，他們想吃野味。野豬肉精廋，嚼勁好，暢銷。一頭野豬能賺一張銀子。

　　我朝山上走去，荊棘多，野豬許多在荊棘叢中做窩。它們睡覺時會發(fā)出巨大的呼嚕聲——它們當(dāng)真有恃無恐。我用槍扒開荊棘，不遠(yuǎn)處就是原始森林，是野豬的老家。月亮還沒有上來，路不好認(rèn)——

　　——呼呼呼，荊棘叢中傳來了呼嚕聲，很響亮。我攥緊了槍，貓著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我可不能弄出聲響來，吵醒了野豬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野豬有獠牙，兇，被它頂一下可得在床上躺個三五天。我靠近了那呼嚕聲，抬起槍，瞄準(zhǔn)了荊棘深處，扣響了——

　　——**，土槍的后沖力可真不是蓋的，我的肩膀被它一頂，差點脫臼了。我朝野豬窩走去，呼嚕聲這么響亮，肯定是一頭打野豬——

　　——阮小二，是阮小二，他在**。鐵砂打在他的身上，他身上流著血。空氣中有許多的味道，火藥味、酒精味、草木味，以及血氣。我盯著滾在地上**的阮小二，他像一根豬大腸。

　　月亮上來了，像鐮刀，像湘琴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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