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開始時,起了一些風,院子里刮了一層灰塵。不過陽光還是很好,門前掛著的鞭炮點燃了,啪啦啦,一直響,鞭炮聲在廳子里回蕩,很清脆。房子是新建的,墻上的石灰很潔白,像羽毛。金蓮穿著大紅色的衣裙,捂著耳朵,看著紅色的鞭炮一個個在空中裂開,爆炸??諝庵杏袩熚?、火藥味。鞭炮聲停了,院子里的人都一個個都走上前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親戚朋友,擠滿了一屋子,開了十幾臺的桌子。廚房忙都忙不過來了,幫忙的女人們進進出出,手里的盤子碟子左閃右閃,放在這張桌子上落在了那張桌子上。
空氣中開始冒起啤酒的氣泡了。
金蓮看著男人一桌一桌地去敬酒,他笑得幾乎連眼睛都看不見了。男人的臉紅彤彤的,像水果盤上的蘋果。金蓮記得他喝了很多酒,有白酒也有啤酒,走起來路來都像跳舞,手舞足蹈的。從這桌子走到另外一桌子時,男人吐了,喉嚨里涌出許多穢物來。他醉得可厲害,幾乎要摔下去了。一個男人把他給托住了,攙扶著進了廁所。
金蓮知道他,他是男人的弟弟。來接她的時候,站在男人的身后,咬著卷煙,臉上的褶子擠在一起。金蓮從摩托車上下來,男人搓了搓手,老繭摩擦的聲音很干燥。男人嘿嘿地笑了幾聲,不說話。弟弟倒是大方,踩了煙,咧著嘴叫了一聲,嫂子。
其實,男人并不老,過幾個月才滿三十周歲。不過,這個村子算年齡都是算虛歲的,一過三十還未娶老婆,打光棍的命運基本上算是定了。男人命好,在三十歲的時候找到了一個女人。村子里的人都說,武家老大命好,命真好。
武大爺可不怎么想,現在村子里的男人娶個老婆可越來越難了。建個房子,裝個修,還有酒宴,花光了積蓄不說,還欠了一筆債。
村民拿著酒走向金蓮,他們說了許多話,聲音很大。金蓮聽不懂,云山霧水的,這里話跟她家哪里差別太大了。他們嘰里咕嚕地說了一大堆,不過金蓮猜他們是在向她祝?!蛘呤窍蛩祰u武大。他們跟她碰杯了,酒灑出來了,打濕了金蓮的裙擺。酒精開始沿著裙子爬到她的喉嚨里。后來,又有許多聲音,金蓮想,他們在起哄,不知道為了什么事情。
有胡子扎到她的臉了,金蓮看見了武大,他在沖著她笑。
武家兄弟在林場里工作,是個伐木工人。林場離家有二十里路,摩托車也就是半個小時的車程。武大在結婚的時候花了好幾千買了一輛八成新的摩托車,馬力很足,渦輪聲很純。每天早上武大騎著它駛向林場,晚上——金蓮看到村口亮起了一盞車燈時,就知道武大回來了。那時候就可以開飯了。
金蓮剛到這個村子時,飯菜口味淡薄,吃不慣。不過,現在這個已經不成問題了。武大可以吃一些辣椒,金蓮也不像在家鄉(xiāng)時那樣,口味也不知不覺中變淡薄了??偟脕碚f,金蓮對這個地方還算滿意。飯菜不少,能吃飽,不餓。
十月初的一天,風有些緊了,金蓮還在溪里洗衣服,就隱隱約約地聽見熟悉的摩托聲從村口急速地迫近。摩托車停下來了,金蓮就聽見武二在喊,金蓮,金蓮。
金蓮站起來說,我在這里,在洗衣服。
武二開著額摩托車過來了,他說,金蓮,快上車,快上車。
金蓮說,什么事情這么急?
武二說,我哥被木材砸了,吐了好多血
。
金蓮跳上車,武二身上有新鮮的木材的味道,跟武大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金蓮熟悉這種味道。武二抓了離合器,進了一檔,摩托車像飛一樣地出去了。金蓮洗衣服時,洗得身上直冒熱汗,把外套脫掉了。摩托車的速度飛快,金蓮幾乎看不清路邊的景色。風像刀子一樣迎面出來,金蓮覺得冷,冷得她直發(fā)抖。
金蓮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身子,抱住了武二。
金蓮說,今天怎么這么冷呢?
金蓮趕到鎮(zhèn)中心醫(yī)院時,武大已經咽氣了。污血像辣椒醬一樣粘在武大的頭發(fā)上,手腳都折斷了。金蓮趴在武大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武大對她是真心的好,金蓮這是知道的,有什么好東西帶給她。武大是生怕她逃跑,都說買來的老婆靠不住,會卷了男人的錢跑了。金蓮確實是想過逃跑,是剛結婚的那段時間,吃不慣喝不慣,別人說什么也聽不懂。金蓮憋得慌。不過,金蓮有時候想想,命運對她總算不錯。她聽說有些女人被買到山旮旯里去,嫁給了老頭兒,敢逃跑就打,往死里打,打到認命為止。
武二咬著卷煙站在一旁,看著金蓮哭的快要昏厥過去了。他丟掉了卷煙,走過去拉起金蓮,說,金蓮,我哥他已經……
武二自己也覺得很悲傷。
武二說,金蓮,別哭了。
金蓮問,我怎么就這么背呢?
武二說,被木材砸了。
金蓮問,怎么會這樣?
武二說,車上的木材滾了下來,我哥站在下面,就砸了。
金蓮說,我以后可怎么辦?。?/p>
金蓮又哭了。
葬禮開始時,刮著風。天空是陰沉的,門前放著兩個大大的花圈。棺材擺在大廳中央,油漆是新漆的,還有味道。嗩吶手們早早就到了,天蒙蒙亮就開始吹,嗩吶的聲音不間斷,嗚嗚嗚,聲音像風,像馬,像牛。武二在忙里忙外,武大爺感冒了一場,身子虛,在屋子里躺著。院子里擠滿人了,男人們抽著煙,小心翼翼地談著。他們不悲傷,金蓮想。女人們進了屋子來安慰金蓮,她們越說金蓮越傷心。金蓮想,我怎么就這么命苦呢?金蓮趴在床上哭了,女人們去勸,沒有效果,漸漸地也就放棄了,拖過小桌子,玩起撲克來了。守靈通宵,時間可漫長著呢。金蓮哭著哭著,就累了,瞇著眼睛,迷迷糊糊的。后來,有人推了推她,說,金蓮,到時間了。金蓮睜開眼睛,墻上的掛鐘已經指向五點鐘了。外面的鞭炮已經響了,啪啪啪,爆炸的火光閃進了大廳里來。武二跟幾個男人開始抬棺了,金蓮看著篾繩繞緊了棺材,忽然覺得很悲傷。她抱過武大,他的皮膚雖然粗糙,但吃力緊。陰陽先生說,屬虎的,屬猴的回避。他說了很多話,金蓮聽不太懂,他的嗓子有點間,聲音聽起來很滑稽。金蓮跟著抬棺隊伍上山去了,風又過來,金蓮的眼淚流出來了。
一路上的紙錢、黃紙,飄飄舞舞的。到了山上,放了一串鞭炮,棺材下葬了。
金蓮哭著說,以后我可怎么辦???
金蓮不想走,不想回到家鄉(xiāng)去,哪里窮,吃不飽,經常挨餓。
屋子里坐滿了武家的親戚朋友。武大已經下葬好幾天的。他們是來勸金蓮的。武二坐在一旁,咬著煙,他嘴里吐出濃煙。屋子里充滿的煙草的味道。
武大爺說,金蓮,你以后怎么打算???
他們說,跟武二一起過。
武大爺說,哥哥死了,弟弟娶嫂子。
他們說,跟武二一起過,武二身體好。
武大爺說,這是我們的規(guī)矩,老祖宗留下來的。
他們說,跟武二一起過,武二身體好,長相好。
武大爺說,老祖宗留下來的,是傳統(tǒng),哥哥死了,弟弟照顧哥哥的女人,我們村的傳統(tǒng),風俗習慣。
他們說,跟武二一起過,武二身體好,長相好,人也老實。
武大爺說,新房還是你的。
武二扔掉煙,踩扁了煙蒂,說,嫂子,我們一起過日子唄。
屋子空蕩蕩的,親戚朋友們早就走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了。金蓮問,他們呢?
武二說,回去睡覺了。
武二抱住了金蓮。他聞到金蓮身上的味道。武二說,我哥真有福氣。
武二穿著武大留下來的衣服,騎著武大的摩托車去林場上班。晚上,武二從林場里回來,金蓮已經在桌子上擺好了飯菜。武二把摩托車開進家里,下了車,坐在桌子前,用筷子翻了翻菜,上面都是辣椒。
武二一丟筷子,說,怎么都有辣椒啊,怎么吃?
武二說,這菜怎么這么咸?
武二說,嫂子,我的酒呢?
金蓮說,你不是不喝酒嗎?
武二說,嫂子,我的酒呢?
武二說,這么多辣椒怎么吃啊?
金蓮說,這次我沒放辣椒。
武二說,嫂子,我的酒呢?
武二說,這菜這么咸怎么吃?。?/p>
金蓮說,這次沒有怎么放鹽。
武二說,嫂子,我的酒呢?
武二說,這菜這么多辣椒怎么吃啊?
金蓮把武二的衣服收拾好,送回武大爺家。武大爺問,你們這是怎么了?金蓮沒有回答,就朝家里走去了。武二回到家比平時晚了好一會兒,他從摩托車上爬下來,匆匆地扒了幾口飯,就去洗澡了。
武二說,嫂子,我的衣服呢。
金蓮說,我送回你爸家了。
武二一巴掌打在金蓮的臉上,說,臭女人,你知道我們家為了娶你花了多少錢嗎?
金蓮說,我們不適合。
武二說,你這個臭**,看我怎么教訓你。
武二把金蓮摁在墻上,踢了幾腳,打了幾拳。
金蓮說,我不想跟你過。
武二跳來跳去——摩托車地護架上插著一把鐮刀,黑身白刃——武二跳過去,抽出鐮刀,跳過來,一刀砍在金蓮的背上。金蓮叫喚起來了。金蓮說,很痛——
——武二累了,靠在墻上穿著粗氣。白色的墻上潑了好大一盆血。金蓮軟趴趴地躺在地上,鐮刀吃進了她的脖子。武二朝金蓮吐了一口唾沫,**!
——武大在車尾朝武二喊道,老弟,繩子綁好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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