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夏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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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莫把我從圍墻上拉下來的時候無奈地嘆口氣。

　　我知道他不會拒絕我。至于為什么？連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還是夏安琦的時候，我是絕對絕對不敢這么和他說話，讓他陪我這么任性的。可是現(xiàn)在，我好像把另一個人也放進了身體里，于是便不再受思維的控制。就是那天。在夏安珉抽煙被老師看到的那天，嚴莫和她一起在那個悶熱的下午沒了蹤影。那天她很晚回家，臉上像是點了幾百顆星星那么亮。

　　我們在寬闊的大馬路上閑逛著。DairyQueen的碎粒摩卡冰激凌。伊勢丹里6寸披薩，RoCapor里的牛角面包。

　　每一個街道口的標志讓我都感到那么陌生而熟悉。于是我把它們買下來不是因為自己愛吃，而是不由自主地去買回來。因為曾今有一個人會這樣做。

　　走到下一個路口的時候，嚴莫忽然拉起了我的手，指了指街口的招牌，笑道：“我們去拍照吧。我好像還沒有一張你的照片。”

　　我一愣。

　　三個人的剪影又開始在腦子里播放。夏安珉拖著嚴莫，在屏幕前露出大大的鬼臉，或笑或不笑，每一張都美得令我自卑。嚴莫則是永遠嘴角微微上揚的平淡表情。而我，有時被嚴莫強行拉過來，茫然緊張的表情擠在一邊，讓我無以適從。每次照片出來我都會搶先把三個人的那一張拿掉。

　　“笑一下，表情別這么僵硬。”嚴莫用手把我的腦袋擱到他肩膀上，鏡框里出現(xiàn)他嘴角微笑的弧度和我呆楞著的臉。這個女生。大波浪的淺棕色頭發(fā)，琥珀色瞳孔，有些蒼白的臉卻因為嚴莫這個突如其來的動作變得煞紅。她是誰？夏安琦嗎？不是。她像極了夏安珉，卻失去她靈動的表情。嚴莫的笑意在我眼中忽然冷了下來。那么他呢。現(xiàn)在他拉住的人，在他腦子里，是不是原來那個女孩，把我當做她，假裝她從沒有離開過。

　　“咔嚓”的連拍聲，整個世界的聲音按下了停止鍵。畫面切換過去。自動出口機里光滑平整的照片滑出來。

　　回到家后，我拍著抽屜，找到那張我們三個人的照片。笑容嬌俏的夏安珉，有些心不在焉的嚴莫和帶著些許緊張不已的自己。我從口袋里緩緩掏出和嚴莫的照片。放在一起，兩張照片上有一個極度相似的臉孔。我愣住，然后鋪天蓋地的恐慌感布滿了胸口。三個人的照片變成兩個人。上面消失的那個人是誰？明明不是我，卻明明就是我。我已經(jīng)無法分清了。

　　嚴莫，站在你身邊的這個人是我嗎？讓你微笑的這個人是我嗎？真的是我嗎？現(xiàn)在連我自己都分不清字跡到底是誰？你能分清楚嗎？你愿意去分清楚嗎？

　　原來自己的世界本就瓜分成兩半。

　　一半是她，一半是我。她消失以后，我把自己的一半分割出去填補她的存在。一方面想要變成她，一方面又無法放棄我。于是整個世界黑白倒立，無法抑制的悲傷找不到宣泄口。明明可以自信地相信自己能做好，又自卑地害怕自己做不好。把她的靈魂也一同鑲嵌到體內，有時都無法辨別自己是誰，也無法辨別別人看自己的眼光。無法相信他們看到的是單純的自己。更加無法相信讓你露出溫暖笑顏的那個人，會是我。

　　這樣矛盾而憂傷的心情，有誰可以體會。

　　而這一切的一切，是因為，即使那么那么討厭她，還是無法把她忘記，無法把她從自己的腦海中割除，如同月亮猝然失去了地球一般，再也不知該如何旋轉。

　　10

　　“夏安琦，你知道我冒了多大危險答應你，不要讓我失望。”李克在后臺看了我一眼，獨自調整琴弦。我咬緊牙關。一個星期前，嚴莫陪著我練功房試練。我看著他的眼睛微微緊張，他說，其實你不需要這么做，夏安琦只需要唱給自己聽就可以。我說，不，我一定要站在舞臺上。嚴莫終于嘆了口氣，那就當做他們在看的你不是你自己就好了。

　　嚴莫無心的話讓我渾身一震。然后我的聲音在偌大的樂器房飄渺出去，是的，如果這個人不是我自己，我也就沒什么好怕的了。可是怎么會不是我自己呢。歌聲在這種矛盾中被繼續(xù)，然后我看見李克不知什么時候站在門口，眼中有閃動的光，對我說，加入我們吧。我讓你試試。

　　空曠的舞臺，世界中央只有一個人。如果只有一個人，會害怕嗎？會。我睜開眼睛往下看，喧囂的人潮在眼前瞬間結成一張網(wǎng)，密密麻麻地分布到瞳孔里。然后我看見那個男生，站在人群的角落里，神情冷漠，但是姿態(tài)認真。就如同那個時侯他和我一起站在那里一樣，認真地看著臺上的我。然后我看到貝斯手眼睛里的自己，帶著驕傲和膽怯，兩個我，站在這里，看著自己。于是我鼓起勇氣。龐大的音響聲轟鳴過耳。

　　Whatyoudotomyhead

　　Whenyoupullmeupstairs

　　Andyoupushmetobed

　　Ilovewhatyoudotomyhead

　　It'samessoutthere!

　　OhIlove,ohIlove,ohIlove

　　Whatyoudotomyheart

　　Whenyoupushmebackdown

　　聲線往下滑。看見自己睜開眼睛在舞臺上拿著話筒，模樣讓自己無所適從，自己仿佛在看著自己，就好像下面的嚴莫。都在看著舞臺上的這個人。她無所顧忌，笑容張揚，歌聲曲折婉轉

　　you'retheonlyoneIcryfor

　　我握緊手中的話筒，把聲音加大。

　　Youaretheonlyone——

　　那一瞬間，我聽到此起彼伏的聲源瞬間涌入我的耳膜，喜悅和悲傷交織起來，它們就像一個魔咒，把我緊緊纏繞，無法呼吸。

　　“夏安珉！”

　　“夏安珉！”

　　“夏安珉！”

　　我在恍惚中看見嚴莫離去的背影，在帷幕落下前離開人群，叫住嚴莫，他的背影在樓梯口停滯。

　　“嚴莫……”我有些無措。

　　“你唱得真好。”他笑著拍了拍我的頭，眼神卻透出深深的疲倦和無奈，“可是你知道嗎，我多么希望下面的人喊的是你的名字。其實，我一直沒有跟你說，我準備走了，一個星期前就辦好手續(xù)了，是為了看你的演出才留到現(xiàn)在。更加是為了——等你變回你自己。”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嚴莫會突然提出這個問題。然后退后幾步，“我……就是我啊……”

　　他嘆息一聲，搖搖頭。

　　“夏安琦，其實你很好，做你自己就好。”嚴莫嘆了口氣，輕聲說，

　　“那你，那你會回來嗎？”我雙手有些發(fā)顫，想要去抓他的衣袖，卻沒有抓住。

　　“我不知道。就好像……你不知道自己何時才會變回自己一樣。”他退后一步，看了我好長時間，“再見。”終于轉過身。背影在我的視線里變得越來越小，最后消失不見。

　　我沒有說出口的話被擱淺在心口。自以為你不知道，其實你一直看在眼里。

　　——是的，嚴莫，我不知道何時能夠變回自己。我已經(jīng)把自己和夏安珉深深的鐫刻在一起，無法擺脫。只是我也同樣不愿意失去你。

　　11

　　我回到家，什么事都不想做，筆尖開始瘋狂地和紙張摩擦，紙頁嘩嘩翻動，無法抑制的難過如同夏安琦離開的那天一樣宣泄出來。書頁被我松動之后，有一張夾在背后的移動了一下從里面掉下來。我懵懵懂懂把它拾起來。

　　夏安琦。

　　允許我在這里叫你一聲姐姐。我從來沒有當面這樣喊過你。也許你也從來沒有期待我這樣喊你。在我眼里，你始終是一個可以面對任何事情的人。安靜，沉默，偶爾被人夸獎還會臉紅。躲藏在自己的角落，卻有著蓄勢待發(fā)的力量。

　　我每一個地方都表現(xiàn)地和你不一樣。張揚，不羈，驕傲。而你并不知道我養(yǎng)成這些性格的真正原因。我要比你更出色。你總是以一種謙和的態(tài)度生活著，讓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我總是不斷地闖禍，當我放肆地張揚著我的青春，其實，每一次回頭看見你平淡的注視，都不由自主地想要走入你的世界。

　　我并不是想象中那么肆無忌憚的，太張揚，不是沒有人在背后攻擊，不是沒有體驗過痛苦。對喜歡的男生露出最明艷的笑容，轉身卻發(fā)現(xiàn)他看著你。有時候我真希望變成你，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著最原始的姿態(tài)，快樂地不被所有人打擾。

　　姐姐，我說你沒用，其實覺得最沒用是自己。我只會喧鬧，你卻用寬容去讓人們記住你。

　　當我站在那個偌大的舞臺上，看著底下人潮洶涌，當我看見你朝我看，當我看見你和嚴莫，安靜地把目光投向我。我忽然覺得，在這個舞臺上的人，是我嗎？我真想飛到下面來，想你們一樣。

　　在一切的喧囂中，我似乎已經(jīng)無法安靜下來，可是每次看到你。雖然我在每一個地方都努力地超過你，但是，很多時候我也想和你一樣，默默地努力。我羨慕你可以擁有安靜平和的世界，羨慕你可以用最單純的眼光看世界，羨慕你可以露出不經(jīng)世事的姿態(tài)。

　　當嚴莫告訴我，他對你的感覺時，我忽然知道，原來一直努力超越你的我還是失敗了。

　　過幾天就是你的生日，我會在那里取得冠軍，把歌送給你。

　　姐姐，而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的是，我是多么，多么想要成為你。

　　多么，多么想要成為你。

　　我放下日記，長久地不說話，然后把頭壓在枕頭上。

　　因為無法適應失去你的世界，無法克制失去你的悲傷，無法不去復制你的過往。在扮演了你那么長時間之后，回過頭來，原來，我一直都錯了。幻想成為你，變成你，代替你，轉一個圈子，本末交換。

　　Youaretheonlyone.我們都沒有說過，可我們都彼此深愛過。

　　我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

　　12

　　這個夏天還沒有結束。但是它化成了濃厚的灰塵掃過我的心臟，于是夏天死在了心里。

　　夏安琦，夏安珉。在這個夏天，變成一個虛幻的夢境，和這個要消失的夏天一起消失了。

　　而我，我?guī)е陌茬能|殼，坐在這家咖啡店里。我一個人安靜地坐一下午，偶爾望一下窗外的陽光，我在很長時間會出現(xiàn)幻覺。覺得有一個笑容明媚的女生，和一個神情淡漠的少年，會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推開門走進來。

　　這個夏天死去，還會有下一個夏天到來。夏安珉離開。夏安琦消失。新的我將重新復蘇。她將做回她自己。

　　杯子上的泡沫消失殆盡，手中的摩卡幾乎冷掉的時候，我聽到有推門的聲音。我抬眼，外面的陽光太烈，刺得我有些睜不開。我恍惚地看到一個男生，帶著溫暖的容顏，朝我走過來。

　　我閉上眼睛。是他嗎？不是他嗎？

　　我不知道。誰知道呢。但我微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