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盛夏還沒有消失的時候,她卻消失了。
1
眼瞳前有光源逼近。夏日里拉長的日光覆蓋到自己的身上,但是渾身卻刺骨的寒冷。眼底有旋渦浮動,我能感到有晃動的人影離我越來越遠,伴隨她一起離開的是龐大的黑色旋渦和白沫般的潮水。我猝然驚醒。
空蕩的房間,白藍色的天花板。我回到現實,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無論怎樣,都無法逃離的事實。
夏安珉死了。在這個盛夏還沒有消逝的時候,她卻消失了。消失在那些怵人的海潮中。
2
我打開床邊的另一個抽屜,里面有一本微厚的日記本。我抱著日記坐在床角,打開床頭柜上那只很老的CD機,按下播放鍵,然后整個屋子開始微微顫動起來,重金屬掩蓋了一切聲音。我原本不愛這些聲音,可夏安珉愛。她會在這樣的聲音中張開手臂,放開喉嚨,聲音在重金屬中顯出非凡的穿透力,肆無忌憚地在墻壁之間回蕩。那個時侯我總是皺眉頭。而她則會對皺著眉頭的我說:“夏安琦,你真沒勁,一天到晚躲在角落里,人都要發霉了。”
我一廂情愿地覺得只要聽見這些聲音,就好像夏安珉還在那里,露出張揚的笑。我便可以躲入這樣的聲音中,假裝不知一切。
她不知道其實我也很愛唱歌。但是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我的聲音像是安靜的河流,一定被她洪水似的沖擊給融化掉。我也無法像她一般如同一個無所顧忌的人一樣站在床上,仿佛就是一個天生的歌姬。
夏安珉是個很懶的人。她的日記很厚,其實里面有三分之二都是白的,記過的每一頁也有三分之二是白的。
我用手指翻過一張張厚實的紙張,日記的首頁,她的字跡便映入瞳孔。
——我要成為最出色的夏安珉,比夏安琦更出色。
做到最好,最耀眼。讓所有人喜歡我,崇拜我,讓所有人都記得我,記得我夏安珉。
當我成為主唱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一定會征服全場。
我握緊指骨。拿起桌子上兩張學生證,猶豫了一會兒,拿起夏安珉那張朝學校走去。
3
夏安珉。夏安珉。我念著這個名字。它曾是我羨慕和討厭的兩種矛盾情感的維系。我們從一個地方長大,卻逐漸生長為不一樣的樹冠,就好像那些傾斜的大樹,夏安珉永遠屬于迎著陽光的那一頭。
她的美麗和妖冶可以如同空氣中的塵埃一般散發到各個角落,她天生是應該站在陽光下的,而我不同,我只喜歡黑暗,喜歡躲進一個人的世界,看到生人會極其緊張,在夏安珉面前,我是完全可以忽略的存在。
在我還滿頭大汗拼命趕著作業的時候,她已經會悠閑地坐在操場的大花壇上曬太陽,等著一節課男生把記得一清二楚的筆記遞到她手上,這個時侯她會笑得像個小妖精,讓我看了都心悸。而我?我恐怕連問那個男生看一眼筆記的勇氣都沒有。夏安珉總是會笑話我,然后聲音清脆地對那些男生發號施令,以后給我姐姐也來一份。跟點菜似的。通常這時候我會低著頭支吾“啊不用不用,謝謝謝謝”把夏安珉笑得四腳朝
老師總是開玩笑,夏安琦你和你妹妹怎么基因突變得這么厲害。這個時侯還是小學,我還不知如何與女孩子相處的時候她已經可以爬到男生頭上。當她看到我被人欺負,就在一邊默默看著,然后在回家的路上對我說,夏安琦,你真沒用。
我看著她小巧卻張揚的臉,說不出話來。她沒有說錯。
就像現在。我是姐姐,可是我卻那么沒用地我把她弄丟了。
“乖乖女,你在開玩笑嗎?”聲音把我拉回現實。那個叫李克的貝斯手從高高的橫桿上跳下來,嘴角似笑非笑,“夏安珉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就算你是她的親姐姐也不行。你說,你有什么資本讓我同意你做主唱呢。容貌,聲音,還是勇氣?”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翻,帶著某種不屑。
然后他把目光投到遠處,微微嘆了一口氣:“你走吧。”
我走出樂器房,望了望天。那個潛伏著的想法膨脹到極點。于是半個小時后,我一頭扎進那家發型屋。
“你確定真的要燙嗎?跟這個一樣?”理發師拿著一張照片指手畫腳。
“嗯,確定。”我瞥了一眼那張照片,兩個眉眼相似,卻極度不一樣的女孩。燙著波浪,琥珀色瞳孔,笑容嬌俏的夏安珉和帶著些許緊張,黑框眼鏡和毛躁頭發的我。像是兩個極端。
卻在幾個小時睜開眼睛后重疊。
我走到衛生間,看著鏡子前被彩瞳暈染成琥珀色的眼睛,卷曲地一直到胸口的長發,努力笑了一下。然后離開發廊。
也許是有些不適應,出去的時候竟然撞到了人。我抬頭,是面前用陌生眼光打量我的男生。
“嚴莫……你怎么在這里?”
“……”他微微垂下頭,劉海在眼睛上打下陰影,“我不放心你一個人。所以過來看看。”然后他抬起頭,眼光復雜,“你說一個人回家就是為了干這個?”
我沉默:“你在外面等了很久?”
“沒多久。”他嘆口氣,“走吧。”
走到分岔口的時候,他停了一會兒道:“其實,你原來的樣子沒什么不好的。”
我愣了一會兒:“我這個樣子很難看?”
“不。不難看”他笑了一下,“只是,沒有必要去改,原來的樣子更像你,如此而已。”
原來的樣子更像你。
我對著鏡子打量。這個人是誰?夏安琦?不是,絕不是……夏安珉?好像還不是。我火光一閃,跑到房間里,打開那個衣櫥。
偌大的衣柜里,分成兩排的衣服。自己的白衣黑褲和夏安琦妖嬈的裙裝成為鮮明的對比。我從里面拿出一條裙子,把身上的白色T恤換下來。我突然感到強烈的不適應,但我還是把它穿了上去。等我走出房間,正好迎上剛回來的媽媽。她看著我,忽然紅了眼睛,眼神恍惚地走上來拉我,我愣愣地看著她,然后她又忽然一震,手垂下來:“安琦,是你,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我往旁邊的鏡子一瞧。突然想起每次夏安珉穿上這條裙子我都會去說教,說像是不良少女一樣。而現在,鏡子前面,幾乎一模一樣的那個人,讓我晃了眼。它好像在說,夏安珉沒有死去,她一直就在這里。
而有個聲音又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在腦子里晃動。
——你沒有必要去改,原來的樣子更像你。
我在鏡子面前蹲下去。
4
我來到學校以后所產生的反應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
甚至是我不認識的人,他們看到我時那種反應都讓我無以是從。當我走出自己的世界,我終于知道夏安珉的世界和我有多不一樣。于是我試著對他們微笑。細碎的言語在學校里慢慢傳播。
“你看那個不是……”
“噓!別胡說,你不知道一個月前夏安珉她……”
我有點害怕,又有點寬慰。我感到自己脫離了自己的身體,但又無法離開,于是現實和虛幻混合在一起。讓我一瞬間地迷茫。我究竟是誰。這種感覺在看見嚴莫眼睛里的自己時,變得更加強烈。
可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容不得我胡思亂想。
我找到李克的時候他正在樂器房發火,鼓手和吉他手在一邊默然不語,最后一個試唱的女生剛剛開了三個音就被李克趕了下來。他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我時,幾個人都站起來,眼神難以置信。他跑過來幾乎要擁抱我的時候,我禮拜地伸出手:“你好,我是夏安琦。”
說出口我自己又開始心慌。是嗎?我是夏安琦嗎?
他死死地盯著我,然后讓我進來。剛才忽然乍現的激動火光從他眼中慢慢黯淡下去。
“我不得不說你真有一手。”他抽出一支煙來,“但就算你把自己弄得和夏安珉一模一樣,我也不可能答應你的要求。”
“是嗎,那剛剛那些人令你滿意了嗎?”
他惡狠狠地看向我。
我低下頭,踩掉腳下一個煙頭:“我知道自己無法取代夏安珉,但請讓我試一試。”
最后舞臺上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有些顫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但其實還是差距那么多不是嗎。李克說,等你有勇氣了,再來找我。
可當我看著那些緊盯著我的人時。即使只有這么一點,都心慌不已。聲音顫抖地無法唱下去。我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觀望別人,卻忘了怎么向別人展現我的世界。
我就這樣呆呆地站在臺上,知道有人在門口敲了兩下,熟悉的聲音傳遍整個樂器房。
“是我,一起回家吧。”
5
昏暗的柏油馬路,空氣中夾雜著夜市喧囂的叫賣,兩個人一前一后的影子被有些殘余的光拉得很長,夜晚的聲息吞噬一切。我走在前面,余光卻只能看到男生的書包帶子飄動的痕跡。而兩個星期前,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看到那里有一個女孩子,笑容嬌艷抵過傾瀉過樹梢的月光。從街口走到街尾,整個空氣里都可以聞得到她話語中的甜香。
自從她知道嚴莫和我們有一段順路后,每天放學總要叫上他。我不再走在她身邊,而是走在最前面,聽著后面不時響起的笑聲,心中極想看一眼嚴莫的表情。
而現在,所有的聲息聚集在喉嚨口,哽咽住。眼角余光處跳躍的人影,消失了。
夏安珉。
所有的一切,十幾年來我默默看在眼里,不是沒有羨慕。那種滋生出來的小情緒總是會變成——夏安琦,如果你能和她一樣該多好,這樣的想法。這種羨慕也在遇到嚴莫之后上升到了一個頂峰。
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會一生中遇到這樣的男生。把白襯衫穿得干凈好看,不張揚,不啰嗦,卻忍不住讓你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第一次看到嚴莫的時候,正好是第一天開學遲到走進教室的時候,他在講臺上自我介紹,我匆忙地奔進去,看到男生微微蓋過上眼瞼的墨黑頭發,白襯衣的領口沒系,露出一小段精致的鎖骨,轉過頭來的時候神情冷漠。他就以這樣一個面貌出現在了我的腦海中。
一個星期后我再看到他時,他身邊已經有了談笑風生的夏安珉,她真像一個絕世名伶,我第一次看見嚴莫淡淡的表情里有了弧度,整張臉變得溫暖起來。而我第一次和他說話,則是在夏安珉的樂隊公開表演上,這個笑容張揚的主唱,用嘹亮的聲線征服了學校里所有的人,她的每一個表情都像是生生和我分割開來,她喉中散落出的每一個音符都在陳述一件事——她將是不平凡的,她將是和我不一樣的人。
下面的學生很多,擁擠中我被人浪推到角落,然后感到手臂被人扶住,男生低沉的聲線傳過來:“小心。”我抬頭看了一眼,立馬低下頭,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夏安珉的歌聲傳遞到我們每一絲神經線上,嚴莫這個時侯表情專注,聲音有輕微的震蕩感:“她唱得真好聽。”
夏安珉,你知道嗎,我多么渴望成為你。
“要吃那個嗎?”嚴莫的聲音傳過來,我看向他手指的方向,是那幾個擺著燒烤的小攤,香味爭先恐后鉆入鼻腔。然后我機械地點點頭。嚴莫把一串烤魷魚遞給我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心口一窒,多么熟悉的場景。每次放學,夏安珉最愛來的就是這個地方。當嚴莫轉過頭問我你要不要的時候我總是馬上搖搖頭,然后被夏安珉嘲笑一番假正經。
“哎喲,小情侶今天又來啦?怎么今天好像少了一個姑娘啊?”老板動作麻利地把烤架上的肉翻過來,大嗓門地說。
我和嚴莫同時一僵。我要掉一個魷魚,感覺苦得不得了,真不知道夏安珉為什么那么喜歡吃。每次她和嚴莫都會默契地點這些東西,加上每次都點很多,時間一長,這里的小老板們都戲稱她為“小女朋友”,夏安珉也不說話,就嘻嘻嘻對著嚴莫笑。也許就沖這句話,夏安珉嘴里的任何東西都是最美味的。
時空轉換,本末倒置。消失那個人是誰?不是我,可為什么當我看著這些的時候感覺一直以來離開的那個人,其實是夏安琦?那個留在嚴莫身邊的女孩還在,而那個安靜地看著他們點完東西再一起走入綠蔭遮蔽的人行道的女孩卻不見了。
我把剩下一半的魷魚扔進垃圾桶,嚴莫拿著滿滿的烤肉道:“不好吃嗎?”
“不是,我不喜歡吃。”我扭過頭,小的時候我和夏安珉會為了這樣一串烤肉烤魚搶地大打出手。我不是不愛吃,我只是不想擠到他們中間,而現在,心里有個極強烈的聲音在說,我不要和夏安珉一樣,我不是她。嚴莫,不要把我當做她。卻在對自己這樣說的時候升騰起巨大的無力感。是我,在不由自主慢慢向她靠攏不是嗎。
腳步聲和樹葉的摩挲聲合并在一起,我在分岔口停下來對他揮揮手:“我走了,再見。”
“嗯。”他靜靜地看著我,“不要太勉強自己,如果不行就不要唱了。還有……明天我們還一起走吧。”我驚震地回頭,看見月色下對方已經有些模糊的臉,帶著暖意,朝我揮揮手。
我退后幾步,一鼓作氣跑回家。
6
我又開始做那個夢了。
夢中黑色的漩渦張開大口朝我沖過來,漩渦的深處有浮動的人影,是穿黑色長裙笑容妖冶的少女,她對著我笑,笑得憂傷,笑道不見,我伸出手去抓她,那個漩渦便撲面而來,瞬間吞噬了我。
然后我看見自己脫離了自己的身體,離開自己越來越遠,對著我悲傷地搖頭,終于……
我驚醒過來。
悲傷和極度的矛盾讓我不由自主打開了夏安珉那個鎖住的抽屜。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毅然拿起了那包煙。夏安珉曾今最喜歡抽這種煙。味道清淡,煙身細長。她拿著那煙,眼睛微瞇,妖嬈到極點的側臉和老練的動作地讓我駭然,讓我覺得要上去教導她請不要抽煙的我才是個需要教導的人。
我繞過小區,走到最近的那個煙攤,問老板要了一只打火機。老板朝我瞥了好幾眼,道:“小姑娘好久不來了啊,怎么,打火機掉了?”
我一愣,也沒想那么多,抽出一根煙點燃,這個姿勢讓我想到了夏安珉,微怔之后,我聞到了被炙烤出的煙香,猛然一吸,立刻嗆了一下,咳嗽起來。老板連忙在我背上拍了幾下:“哎喲怎么回事,你不是一直抽這種煙的嘛,怎么會嗆到。”
我一震。繼而苦笑起來,果然是她。他把我當作了夏安珉。我呆了好久,然后把打火機放入口袋,夏安珉的日記還在眼前如同詞條一般翻滾著。
抽煙很爽。
我當時就是這么以為的。可當我第一次抽的時候猛然一吸,咳得眼淚都出來了。
但是那種快感無與倫比,我要通過這個把我的叛逆發泄出來。而且,我知道我和那些同樣抽煙的人完全不一樣。
人人都羨慕在舞臺上絢爛奪目的我,其實在我第一次去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并不接受我。我也被輕視被辱罵,可我沒有就此罷手,我是夏安珉,可以做到最出色的夏安珉。沒有人可以阻止我的夢想。我成了最優秀的主唱,我在空曠的舞臺上肆意歌唱,看著下面歡呼的聲音,我知道,我做到了。
你在和她越來越像。我腦子里有聲音在提醒我,夏安琦,你不要忘了你是誰。不要丟了你自己。意識卻無法不去像夏安珉的靠攏。在這樣強烈的矛盾情感中,我開始迅速學會了抽煙。
第八節自修課的時候我的煙被老師收繳。她看我的眼神像是見了鬼一樣。我站在教室外面,內心彷徨不已。夏安琦怎么可能會做這種事呢?簡直是不可思議,現在這個人是誰?對著老師的眼神不再恐慌,做出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又內疚又有種奇怪的興奮。
嚴莫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看到站在自習室外面的我,眼睛瞇起來。
“怎么回事?你又干什么了?”
“沒什么,我們……”我忽然有了奇詭的念頭,“我們逃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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