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意識到,跟馬隊走失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還好在仙境里迷路也不算太糟糕。我拉住黑馬的韁繩,懸崖上臨云而生白樺樹卸了一半翠,澆上一裘金。山的頭頂終年雪色,四季不變。我選的是馬隊里他們自己狩獵用的馬,本該由馬夫牽著一起走,走了兩個小時我借故要小解,馬夫就從馬上下來要抱我下馬,我一夾馬肚子就朝前跑。后面有個年輕的馬夫真巧看到就抽著鞭子追上來,用生硬的漢語吼道,前面的,騎慢點!我轉過頭看他,猛抽馬臀,馬跑得更快了。他便改了口在后面叫:“別騎那么快,韁繩拉穩!”他自然沒分秒就追上我,拉住我的韁繩,一張黑臉繃著。我央求道:“別拴著走?!绷韮蓚€馬夫從后面追上來,想教訓我又板不起臉。過了一會兒我感覺肚子不太舒服,便讓那個年輕馬夫放我下去,他瞥了我一眼:“憋著。”走過最后一個山道的時候,馬夫叮囑馬隊要慢行,我的馬喜歡繞開馬群走,他看到了就要在后面叫:“別走上面!下來!”我夾著馬肚慢慢遠離他管束的隊伍,成前面的馬夫不注意就走到了另一個方向的山道。我還能看到馬隊在下面緩慢前行。我觀察了一下只要從山的另一頭下來就能和他們重新匯合。但是走了一段路我發現找不到山路了。糟糕的是,雨開始撲簌簌落下來,山里的天氣誰都估計不準,雨一下溫度就降下來,讓我渾身發抖。我不讓馬再吃草,趕著往前走,再不快點,下山的路會泥濘地非常難走。我急急朝前趕,走了一段依稀聽到有口哨聲,沒多久,馬蹄聲臨近,我轉頭看到有人朝我逼近,第一個反應不是得救了,而是慌亂地朝前跑,馬蹄子不停打滑,我人往后仰還是摔到在地上,身體一陣悶痛。有人把我拉到馬上,我感到臉貼著堅硬的皮革外罩,等到村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我看到成排的尖頂木屋排列在金黃色的山野里,圍繞著側躺著一條乳碧色的河流,翻騰著白色的泡沫,隔了幾米就形成不一樣的顏色。我累得說不出話,大腿內側被磨得刺痛不已,此時看到這美景竟忍不住熱淚盈眶?!暗搅恕!倍箜懫鹇曇簟>任业娜私邪⑽骺_。
我在村民的家里睡了兩天兩夜熱度才退下去。半夜被棉被壓醒的,全身發冷??_清晨起來端了一碗奶疙瘩給我,不茍言笑的樣子。這里的男人女人都個頭高壯,皮膚黝黑,騎馬那天他穿的長褲換成了長袍,暗藍領子顯得精神?!吧眢w素質差,不應該來這。過兩天,就走?!彼f完就拿起我濕透的鞋子去烤。我看著他不作聲,把奶疙瘩喝下,胃里一陣翻騰竟都吐出來。他皺了皺眉頭幫我收拾,便不說話了,過了會又端了一碗白粥過來。“我想住上一陣。”“我們家的屋子還有給別人住。沒空照顧你?!薄拔腋跺X?!彼ь^看了我一眼,搖搖頭:“你們漢人,進來只會打擾我們的生活?!?/p>
我再醒了以后透過窗戶看到外面炊煙裊裊,村民都已經爬起來了,我套上外套走出門去,看到兩個包著頭巾的婦人在擠奶。還有一個女人在廚房里煎油餅子,看到我問:“好些了嗎?”“嗯。”“還好你姨夫托我們多關照,你一個人多危險?!蔽页π?。姨夫是哈薩克人,結婚前也住在這個村里。我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又坐了兩天的長途大巴才到這里。我到這里,只告訴了他一人??吹娇_家其他人也都在忙碌,我走到門口看到奎達在村口吆喝著馬群,便跑上前:“你出馬嗎?”他看到是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表情寬和了一點:“嗯,我大哥快要結婚了,我幫他馬隊?!彼值?,“到時候家里就不接客了,你也要走。”“我能留下來看婚禮嗎?”“不能?!彼f得極快,跨上馬便走。馬尾巴搖晃著登上橋頭。我看到橋下的乳汁般的河水和昨天比又變了顏色。我掉轉方向,朝村后的山坡上走,我沒有登上杖,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石子往下滾,只覺得自己時刻要滑下去。因為心里太害怕,我不時用手去抓,但山間盡是牲口的糞便,我已經不清楚自己抓的到底是不是泥土了。身后有只滿月大的小羊跟著我,爬得比我還快。我爬了半個小時終于到了山頂,卻發現這只是個山腰,后面又有個更高的坡,那個更高的坡后,還有無數個坡。我不禁笑,這就是以前所說的山外有山啊。我在一坨牛糞旁坐著休息了片刻,只覺得雪山就在我胳膊邊,伸手就能摸到,又遙遠到天邊。太陽一直隱藏在云霧里。我繼續往上爬,地上開始翠綠起來,爬到坡上的時候我倒吸一口氣,從來沒有見過這么空闊的大地上佇立著無數高聳的大樹,像打翻的油畫,我甚至能聞到空氣里的油彩味。往下看村莊都像積木一樣排列著,升騰的煙融化到云霧里。我鼓起勇氣走進樹林,走了一段路發現有棟小木屋,也是和山下一樣的屋子,尖頂原木,門口圍著一圈柵欄,柵欄里圍了匹白馬,右邊的柵欄里有頭乳牛。我走上前去摸那馬,聽得屋內傳來老婦的聲音:“沒規矩。”驚得收了手。老太太從屋里走出來,淺色的皮膚,鼻梁突起,眼睛也是極淺的淡褐色。她的頭發全部花白,中等的個字,走路微微有點駝背。她打開柵欄,拿了一袋草掛在馬脖子上,馬就把頭整個伸到袋子里去了。“漢人?!彼次业?。我朝她微微行禮,看樣子像是邊界的俄羅斯人?!澳粋€人住嗎。”“下面村子,被你們吵得煩?!彼暰€很低,思路清楚。“這里真美?!蔽也粫缘迷撜f什么。她走進屋子,過了一會兒拿了杯奶茶出來:“來者皆客。”茶上沒有酥皮但加了奶皮子,浸泡在茶里潤開來,我喝了一口,滿嘴的咸味?!昂韧昕熳??!彼蜷_門又回去了。
早晚二十度的溫差讓我難以忍受,這邊慕名而來的人多了以后,村民也開始跟漢人做起來生意,每個人家接待的游客多了,熱水不夠用,到了晚上只能洗冰涼的冷水。晚上奎達回來,問我要不要吃烤全羊,我聞到那股膻味五臟六腑都翻騰起來,便推說沒錢?!鞍屨f了,病人不能要錢?!彼读艘淮髩K肉扔到我盤子里,我只好就著咸奶茶咽了兩口?!昂笊娇谑遣皇怯袘羧思?,是個老太太?”奎達立刻轉過頭:“你跑那么遠干什么?”“我無意撞到的?!薄八幌矚g生人的?!彼麚u搖頭?!澳愦蟾缁槎Y的時候,一定會很熱鬧,她會下山來看嗎?”“她這輩子最討厭別人的婚禮。”他咧嘴笑了。又想到什么,看我:“你什么時候走?”“我沒處去。”“你不用讀書嗎?”坐在奎達旁邊的黑高個西葉開了瓶雪碧給我?!拔彝藢W了。沒跟我父母說?!薄罢婕俚??”他們都不信,主人家的兩個小孩蹦著跑過來看我的手機,脖子伸得老長,看了一會兒拿起我的雪碧就喝起來,嬉鬧著跑掉了。
迎親前一天,奎達家所有的男丁都喝足了酒,他們喝酒的碗非常大,一斤只能下三碗,三五口就喝光了,然后再開始一圈圈輪著敬。西葉給我用奶茶待酒,聲稱他們喝多少我就得跟著喝多少奶,我真怕晚上尿在炕上……酒香混著滿屋子的羊肉味,他們至少準備了二十只羊不停地燉煮,蒸汽散也散不去?!斑@些明天都得吃光。”阿媽在旁邊道。第二天很早我就被弄醒,他們騎上馬分分鐘便到了新娘家,滿空氣的突厥語。大家都擠到院子里,新娘家拿出一張巨大無比的羊皮,男人們各拿羊皮的一邊,女方也同樣,老者一聲令下就開始搶。羊皮極富韌性,沒多久一個個開始手酸脫手,我看到奎達拉著那羊皮一角,死命往后扯。我覺得煞是有趣。女人力量小,不一會兒就酸得松開手,最后一個個松開,只剩下奎達和女方家里的漢子兩人在爭奪羊皮。奎達雙腿繃得很緊,扯得臉都紅了,人群里都是助威和哄鬧聲。新娘家的男人終究體力不支,羊皮被奎達奪了去,周圍爆發出持續不斷的掌聲。我問西葉:“要是男方家的搶不到怎么辦?就好像我們這里要擠破新娘的門才能接新娘子。”“不是,就圖個過程?!彼Φ?,“你們那兒真沒勁,你要不是漢人,我讓我媽去給你媽定個親去。給她一條我們的西貝,足夠還你了。”我臉一陣紅一陣白,奎達朝我們走來:“走了,說什么呢,送新娘子過門?!被氐娇_家,照例還要搶一回羊皮,奎達問我:“一起來嗎?”我道:“你讓讓我,把他們干掉,到時候讓我搶到,你都有一張羊皮了?!彼麘械美砦遥骸皳尩阶詈笠惨唤o老人,哪輪得到你。”阿媽說這羊皮到時候掛在門口,寓意吉利。新娘進了院子后,大哥將第一只宰殺的羊耳朵遞給新娘,新娘雙手接過,一口口吃掉。據說這意味著要“聽話”。我在下面興奮不已,轉頭竟看到門口有個頭發花白的老婦。眾人看見以后立刻把她迎了進來,坐在最高的一個位子上。“諾維卡有109歲了?!笨_噓聲說。她就是那天在后山給我喝奶茶的俄羅斯人,她今天穿了件正紅色的長袍,外套一件狐貍襖子,一頭白發像山頂上終年不化的雪。“你不是說她最討厭婚禮?!薄班?,游客區開放后,她和政府的人吵過很久,后來到了山上,幾年沒下來。”人們把羊皮送給她,她接過以后親吻了新郎新娘?!爸Z維卡沒參加過多少人的婚禮,能讓她過來是很大的福氣。”第二天阿媽讓我送羊皮上山給老太太,說是老太太囑咐的。姨夫年輕的時候,老太太最喜歡他,結果他走了,老太太就更冷清了。我和奎達拿著羊皮走到后山上,門口的牛哞哞直叫。里面傳來老婦的聲音:“進來。”我們把羊皮掛在門口。奎達說這羊皮不能自己用,只能賣掉,要不就掛在門口。我一下覺得可惜。她照例給我們一人一杯奶茶,這回上面有了金黃色的酥皮子,一陣酸味混合著奶香滾進喉口。村人的房間里都有一張成吉思汗的畫像,奎達說他們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老婦房間里掛著一個頭戴獵人帽的男人畫像?!捌牌牛x謝你來參加婚禮?!笨_朝她恭敬地頜首。她搖搖頭一揮手:“兩個人好了,結婚什么都無所謂。”這話聽得我們不知說什么。“沒什么事就走吧?!彼捯粑绰?,聽到遠方傳來一陣未知名的樂器聲,聲音婉轉悠長,她聽著竟跟著唱起來。和遠方的男聲匯聚成一股如同村口湖水般明潤的樂譜。她不再搭理我們,奎達拉著我悄悄出了門?!斑@是楚爾。村里會這個樂器的只有葉爾德西一個人,他兒子都只會一點皮毛?!蔽覀冏呦律?,我問奎達:“諾維卡是俄羅斯人?”他點點頭:“我是聽我阿媽說的,那時候俄國鬧十月革命,一大批沒落的貴族都奔到喀納斯湖邊上了,在那里搭建自己的莊園。維諾卡是其中一個小姐。這群貴族給當地人引入了**彈藥,這是非常先進的東西。所以當地人就用大把大把的糧食去換他們的搶,再去打獵維持生計。有個叫圖拉的當地人和維諾卡一見鐘情,經常在湖邊玩,圖拉甚至帶維諾卡去打獵。但是維諾卡的父親不同意,畢竟沒落的貴族也是貴族。他讓圖拉給他獻上二十頭公山羊的羊皮和一張狼皮作為聘禮,還給了圖拉一把搶。他給圖拉的那把槍是有問題的,他去打獵的時候追狼追到森里深處,最后槍走了火,他就死在了那里。維諾卡知道他死了以后當天就和他的畫像結了婚。風暴過去以后,那批逃難的貴族都重新回到俄羅斯去了,走得一個不剩,維諾卡恨死了父親,就一個人留在這里?!薄八浴K身未嫁?”“錯,她是個寡婦。”我跟著奎達走到山下,突然停住腳步:“我知道她今天為什么下山來了?!?/p>
村人的鄒魯節臨在婚禮后,據說這一天所有的牧民都要回家,這個寒冷的冬天張開了懷抱迎接男兒的歸來??_和我去山上采集爬地柏?!澳阏娴耐藢W了?”“是阿。”我拔了根樹枝,“學校里教的東西還不如這個?!蔽矣媚_指指山上的羊糞,“你兩個弟弟,讀書了嗎?”“還沒,都送到哈薩克斯坦去讀,離這邊近,出路也好?!蔽倚α耍骸斑@里真是人間仙境,我愿意一直住在這里?!彼溃骸澳阒皇切迈r,住一段時間就厭了。還是要回到適合你的地方去?!薄翱_。”我摘了幾個爬地柏,“我不是自己退學的,我是被開除的?!彼ь^看我一眼?!拔彝蠋燁^上澆了白酒。再丟給她一個打火機。”他先是愣住,繼而大笑不已。我也笑了,笑得眼淚直流:“我并不適合我所在的地方。所以我想來這里看看別人是怎么生活的。”歸來的牧民已經采了很多的爬地柏,我們把我們的采集也放上去,他們團坐在爬地柏旁邊,用火點燃這個植物?!霸⒁庵槿缫狻!彼f。那些青煙飄到空中,飄到遠處,應該也能飄到維諾卡的屋外。我想到什么,撮他胳膊:“你們能和漢人通婚嗎?”他愣了一下,旁邊的西葉笑起來:“當然不能。你想嫁給奎達?”我惱怒地瞪他。他又道:“別做夢了。我們這里的男人只能追兩個姑娘,一個追不上,第二個還追不上,這一輩子就要打光棍了。一共只有兩次機會,奎達可舍不得用。”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愛上了這里。這里的風俗,這里的人們,這里的景色,這里的一切。但是,這里的一切可能無法愛上我。村里開始出現了少數對游客的抵觸,這種抵觸就像瘟疫一樣越鬧越大。政府開始對大巴進村開始了管制,只要付費就能進入,對于村人來說這就像個晴天霹靂。我不敢跟他們講話,村人對游客的態度也顯得更淡了。鄒魯節過去一周后,所有歸來的漢子和家里的婦人都拿起能砸的東西奔向旅游大巴。他們用盡全力去砸車,想要把這些怪獸從他們的家里趕出去??晌抑荒芸吹阶谲嚴锏挠慰腕@恐的表情。我撥開人流去找奎達,他還沒出門,我拉住他:“奎達,你勸勸他們,這樣一點用也沒有。”他搖搖頭:“這不可能?!闭f著就棄我而去。我跑到村口,看到有個小孩在車窗里大哭,兩個村人拿著斧頭沖到窗口,像是變了一個人。我害怕地去拉奎達:“求你了,要是出了事就糟糕了?!彼粗麄?,手里也拿著家伙,過了半晌他轉過頭說:“我們只是不想被打擾,漢人本來就不屬于這里。”他的身后,憤怒的村人喊著我聽不懂話,像是末日的口號。
走的那天我又爬了一次后山,諾維卡在屋外曬太陽,太陽把她的頭發襯得發亮。她還是給我一杯奶茶,酥皮和奶皮子都有。我們在太陽下坐了很久,我說:“我不知道自己能屬于哪里。”她閉著眼睛,眼皮上的血管若隱若現:“我不屬于俄羅斯,也不屬于圖瓦,但是我還是在這里??{斯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它是我的信仰?!?/p>
我照例還是騎著馬出了村莊,這里游客減少了許多,也許以后還會再多起來。我還是問他們要了一匹好馬,奎達在我后面跟著騎。這回我安安分分,旁邊打翻的碧綠色油墨滾在湖水里,每時每刻都能陷在這里。我希望能一直騎下去,但總有停下的時候。我愛的一切,我厭的一切。也許有些事我無法勉強,但以后的一切都未曾知曉。我轉過頭朝奎達喊:“你們這里的男人只有兩次追女孩的機會,你要是追不上我就永遠別想再追上我了。說完,我狠抽了一下馬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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