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維納和杰奧到花田的時候,花苞們還顯得睡眼惺忪,沒有散去的露珠從花瓣邊壁擦過,花精們在花苞中睡的香甜,他們經歷白晝,黑夜,飛舞的翅膀貼在嬌小的身體上,只有回到自己溫暖的花房,才能安心地閉上眼睛。
而對于我來說,也許永遠都不愿閉上眼睛。
遠處有燒紅了的魚肚白,云層和天空進行著天空最后的拉鋸戰,如同巨大的魘在空中停留,所有的渾濁都會在一夜之后被徹底顛倒。叫囂著的混沌,或者浮動著的塵埃,它們注視了我們一眼,而后統統消失不見。
也許連它們也看出來了,我是個騙子。
伊珊,你看。那里是不是很美。杰奧深吸一口氣,你以前最喜歡看清晨的天空,你最喜歡在這里跳舞。伊珊,你跳舞給我看好嗎?
杰奧的眼神柔軟溫潤。
但是我卻感到維納身體的僵硬。哦。她不會跳舞。她終究不是伊珊。
維納把手搭在杰奧的肩上,她指揮我呈現出憂傷。杰奧。我已經不想跳舞了。
為什么,你以前最喜歡跳舞的。你還讓我給你寫曲子。但是我寫不出,所以你離開我了。杰奧的聲音很低。
可我現在回來了。杰奧,我已經不想跳舞了。我只想和你要一起。
杰奧眼神閃爍。好。他彎下腰摘過一束金黃色的花。伊珊,送你。
維納笑起來,真美,但我更喜歡那個嫩綠色的。
杰奧笑,伊珊,你以前最最喜歡這個金黃色,你最討厭這個嫩綠的。伊珊,你變了好多。
我能感到維納的焦躁。杰奧看似天真,但他似乎知曉一切一般讓維納心慌。于是維納用手摟住杰奧。我只能再一次違心地張口,杰奧,杰奧,不管我變得再多,我都是你最愛的伊珊。
杰奧又說,伊珊,你以前從來不會主動抱我。
維納退后兩步,她跑開了。
我整整兩天沒有見到杰奧。維納躲在漫無邊際的花叢里。這里臨近半山腰。被大片大片的花叢覆蓋,根本望不到頭。花精在肆意游走,月光在山腰上打盹。
維納,我們什么時候可以回去?
等到杰奧來找我。
如果他一直不來呢?
不會的。他已經慢慢愛上了我。他一定很心急。他一定會找到我。即使我和真正的伊珊不同,他還是無法放棄我的。等著吧,只有讓他心焦了才會讓他對我更加著迷,更加離不開我。
我默然。如果是我。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愛的人心焦。維納。他愛上的是你,還是伊珊?也許你已經把自己當做伊珊。可是,如果撕去了這張面片,他還會愛你么?還會在這么漆黑的夜晚來找你么?會么?
——伊珊!
我看見在花叢遠處一個深深的輪廓影子。少年的頭發凌亂,身體在月色下晃動。他走近,月光才把他的面容照出來。他的表情充滿了小動物一般的焦惶,然后他跑過來,把維納抱在懷里,低喃道,伊珊,伊珊,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了。我的嘴角在維納的支配下露出勝利的笑,眼底卻淚潮洶涌。抱歉,杰奧。
可是我多么沒用,我只能在杰奧的注視下平靜對視,做出違心的表情。由著維納的任性。她要塑造一個全新的伊珊。擁有自己靈魂的伊珊。她顛覆伊珊原本喜歡的一切,她要杰奧愛上她屬于維納的靈魂。可她不明白,這依舊是建立在伊珊的面容之上的。我感到力不從心。可是維納說,如若你違背了我,如若你脫離了我,你就會變回那張沒有生命的紙,日日夜夜和花精為伴,誰也不會再找到你。你永遠都無法再見到杰奧。
有時候我望著滿月時窗口透進來的白光,飄渺地如同不存在。杰奧在我身邊低聲喃喃,看,伊珊,糜光。
維納轉過身,我討厭那些光,刺得我心慌。
伊珊,你明明最愛那光。
杰奧,我現在已經不是以前的伊珊了,如果你愛我,請愛現在的我。
杰奧別過頭去笑了,伊珊,我是否愛你愛得太卑微。
誰說不是呢?
她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杰奧。他的眼睛里又冒出了火焰。伊珊,你已經不是原來的你。我到底愛你什么?你說走就走,說回就回,這些我都不在乎,你變得奇怪任性,我也不在乎。可你就是不像你。
維納也大聲起來,是嗎,那你是想說你早就厭倦了?
杰奧盯著她看。我看見杰奧的眼睛閃爍著,我盯著他看,卻不知道如何表達。他終于別過頭去,伊珊,問什么你眼睛透露的情緒和你那么不一樣呢?如果不是那種眼神,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愛你。
我的眼底又洶涌起來。杰奧,因為那是我啊。因為那是我。
可是杰奧永遠都不會聽見。維納狠狠踢了旁邊的花架子一腳,她不可容忍杰奧至今還是因為這張臉,甚至是,因為我而包容她。然后她跑了出去。我不知道杰奧這次還會不會來找我們,但是維納還是這么信心十足。其實她何嘗不愛杰奧。只是愛得太自私,太自我。
而就在那個花叢里,糜光還倒掛在天際。如同覆蓋了所有記憶的龐大光線,編織出天地之間的壁畫。讓人不能直視。我看著那光,感覺有點冷。然后我發現維納在顫抖。我感到自己發冷發白。光線所及處,被交織的夜色籠罩的細小塵埃。花精全部躲進自己的避風港。
我聽到維納不可抑止的顫音。
她……她……她回來了。
【8】
如同所有的空氣都參雜了罌粟的氣息。
在那些不易察覺的地方。其實已經被完全曝光。只是自己還視若無睹。
我終于可以明白維納的焦急。她早就感到了那些氣息的臨近。所以急不可待地要杰奧愛上自己。她聞到了,聞到了專屬于伊珊的味道。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子。我睜大眼睛瞧,她美得驚心動魄,只一眼,就讓我知道她就是杰奧唯一愛的人。
就如同罌粟一般的毒藥。
讓人無法抵抗。
我不知這個極聰明的女人是如何冷眼旁觀我們的一場場蹩腳戲,她那么冷靜地笑著,仿佛一切她都掌握手中。
她對我們說,游戲該結束了。
你為什么要回來。
你為什么要回來?
伊珊看著我們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代替我。任何人都不行。外面的世界我體驗過了,我玩過了,膩了,我想杰奧了,所以我回來了。她笑起來,讓我心悸。
你根本不愛他!你把他當做一個玩具,你需要時的玩具。維納驚叫。
是又如何?伊珊靜靜地望著我們。杰奧愛我。即使如此又如何。他只愛我一人而已。若不是如此,你又何苦裝扮成我的模樣。
維納顫抖了一下。
伊珊走近一步。我不揭穿你不是我寬容。維納,結束了,謝謝你替我照顧杰奧。現在,我回來了,你可以消失了。
我想起了維納的話。她也是占星師的女兒呵,她的靈力遠在維納之上。她回來了。這才是真正的伊珊。不是維納,亦不是我。
她笑起來,我看見天空中央的糜光閃動。我一點也不難過。我知道我的生命終將走到盡頭。我早就明白,從始至終,我都不是那個可以保護杰奧,給他力量的人。我只是想,若是她再多愛杰奧一點,就多一點,那多好。
我看著糜光。忽然感到自己輕盈了起來。我仿佛飄在了天空中,我看到了維納本來的臉孔。看,做自己原本的模樣多好。她是聰明而狡詐的女子,她有能力逃離。至于我。我看著那棟小房子,忽然想流淚,但我依然沒有。
月光灑在那棟小樓上,我似乎能夠看到杰奧的模樣。杰奧,再見。
然后我感到自己重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我回到了畫紙中,我看到維納消失的背影,我看到伊珊走向那棟小樓的背影。微微笑起來。
【9】
我一直睜著眼瞳。黑夜或者白晝。
單薄的日光剖出天空的層次,空氣被熱量炙烤出溫度的時候。或者是月光在山坡上打盹的時候。
有的時候我會看到糜光。
我再也沒有見到杰奧。
我想念他。
花精在我耳邊跳舞,清唱。他們輕柔的身體從我上空飛過去。翅膀貼在身體兩邊。
一天,一月,一年。
我不知道時間。白晝,黑夜。輪換交替。
有時遠遠望過去,似乎可以看到杰奧在窗臺上往外看。也許那只是一個影子。
有時候我會聽見嬉鬧聲,但是離我很遠很遠。
我感到自己的衰老。感到自己在風吹雨淋下變得脆弱不堪。我突然想笑,維納真笨,雨水和淚水都一樣是水,她沒想到,我不流淚了,可是還是被糊了。
我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杰奧初創造的模樣,杰奧愛的伊珊的模樣。
我就這么靜靜的,靜靜的躺在這個花叢里面。隨著時間慢慢老去。
直到有一天,我聽見由遠及近的聲音朝我走過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聽見花叢中細碎的腳步聲。然后是女子的嬉鬧聲。她說,看你能不能找到我。
然后又是一陣嬉鬧聲。似乎是男人抱住了她。我看見女子的衣裙在花叢中飛舞。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到過這么美的畫面了。
今天怎么跑到這么遠來了?伊珊,你跳舞給我看好嗎?
伊珊。伊珊。多么熟悉的名字。我在回想,感覺頭痛無比。
我看著那個女子的腳跟越來越近。忽然感到臉上一疼。隨著一聲“咦”,是那個女人的聲音。杰奧,你看這是什么?
我終于看到了這個男人。
他的肩膀更加寬闊。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男人的堅毅和寬容,再也找不到孩子氣的光芒。他的下巴硬朗,有青色的胡渣,頭發還是一如既往的柔軟。他已經不能被稱為少年,而是名副其實的男人了。
小王子終于長大了。
我們就這么靜靜對視。一眨也不眨眼。
杰奧,這張畫好像畫得是我哎?那女子笑起來,就是怎么這么舊了,顏料都掉光了,真難看,我把它扔了。
別。
杰奧忽然把我拿起來,他忽然拉住女子的手,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遠處的空氣由遠及近,顯得生冷。但是灼熱的溫度在天空上方一點點醞釀。就如同世界的糜光從盛大的北方一起凝聚起來,統統圍攏過來。
伊珊。很久以前你曾今離開我的那段時間。我畫了這幅畫。我也叫它伊珊。它是我唯一保留下來的一幅肖像。后來有一天它不見了。我以后就再也沒見過它。可我總覺得它一直在我身邊。也許你會覺得很可笑,但是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它一直在看著我,它的眼瞳里有光,在我最難過的時候,它就這么一直看著我,就好像在保護我,給我力量。很可笑對嗎,但如果沒有它,我一定無法等到你回來。
這個世界的所有聲息一瞬間泯滅。
這個時侯他們轉過頭來,就會驚訝地發現,這張已經破舊不堪的肖像畫,她的眼睛下方,忽然有了兩條蜿蜒著的晶瑩液體,一直流到了下巴,不斷地從眼眶里涌出,終于糊了最后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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