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瞳孔（1）

　　很長一段時間里，維納都會警告我，你不能流淚，你的淚水會讓你死亡。

　　【1】

　　我一直睜著眼。黑夜或者白晝。

　　這一點維納也是不能做到的。

　　在單薄的日光剖出天空的層次，空氣被熱量炙烤出溫度的時候。眼前柔軟的淺褐色頭發(fā)的主人便睡眼惺忪地爬起來。他的頭發(fā)還是亂糟糟的，下巴上又微青的胡渣。他的眼神和他的頭發(fā)一樣柔軟，孩子氣。帶著剛醒來的懵懂。黑夜撲散至月色迷離的房間時，他的手還會撫摸我的臉孔，然后抑制不住困的沉沉睡去，我在黑夜里睜大了眼睛，他的側(cè)臉被月色雕刻下深邃的輪廓，眼角帶著濡濕，讓我微微心疼。

　　可是我無法像他撫摸我一樣撫摸他，撫摸他柔軟淺褐色的頭發(fā)，撫摸他潮濕的眼角和輕微呢喃的嘴角，撫摸他的傷痕。

　　我只能這樣一直一直睜著眼瞳，黑夜或者白晝，凝視著他。永遠都不會累。仿佛凝視著他，就是保護他。

　　只有這個時侯他是屬于我一個人的。

　　他放在我身上的時間并不比我凝視他的時間長。正是這種可怕的執(zhí)拗讓我無法忽視他。他的目光帶著孩子氣的灼熱，分分秒秒集中在我的身上。他喜歡和我一起在極其寬闊的陽臺上，棉布拖鞋在大理石地板上如同貓咪一般讓人聽不到聲音。他喜歡我看他，更喜歡看我。我這個時侯可以看見淡色的淺層次的陽光簇擁著大團輕柔的塵埃在他的淺褐色頭發(fā)上面流動，把發(fā)色分割出淺淺薄薄的光感，柔和地讓我無法眨眼。

　　黑夜和白晝，他撐起頭來看我，他的目光專注而惑人，仿佛透過我看到了另一個生命。我也看著他，絕對比他看我專注。因為在每一個晝夜，我都是這樣看他的。缺乏安全感的大孩子，喜歡在房間里踱步，用手揉亂頭發(fā)，會煩躁，也會安靜。更多的時候，是伏在桌前打量我，然后手在我臉上劃下細細的指紋。他伏案寫字的時候，他發(fā)怒暴躁的時候，我都緊緊地凝視他，直到他安靜下來。空闊的低迷氣息的房間里，黑夜的氣息在墻壁間展開盛大的追逐，黑暗的光在天花板上淺淺綻放。

　　他是杰奧。這讓我一開始以為他叫桀驁。

　　杰奧，杰奧。我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他略帶憂傷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然后慢慢有了笑意，他說，伊珊，你真美。

　　一天比一天更美。

　　【2】

　　我知道杰奧的名字是因為維納。

　　如果說在漫長的黑夜杰奧屬于我，那么在白天維納就占據(jù)他的一切，除了心思。

　　她是每天早晨會從房間側(cè)門進來，帶著嬌俏妖嬈的笑容和氣味馥郁的野百合。嫩綠和純白看的人心情舒暢。然后她就會用自己獨特的嗓音叫，杰奧，杰奧。聲音綿長，如同纏繞不停的海藻。臉孔在日光的線條里充滿了魅惑。

　　我不明白杰奧為什么可以對這樣的女人熟視無睹。他看她的眼里沒有絲毫雜質(zhì)，這反而讓維納甚為火大。其實我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杰奧在想什么。他淺灰色的清澈眼瞳里彌漫著混合的孩子氣與說不清的憂傷。睫毛纖長。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眼里洶涌的烈焰讓我無所適從。那是一種壓抑已久的憤怒以及悲傷交織的焰潮，讓淺灰色變成了深不可測的漩渦。那時候他并不會這樣凝視我，現(xiàn)在，他的焰光慢慢熄滅，無法抑制的憂傷卻如同纏繞人心的海藻無時無刻不搖曳著。但他開始慢慢注意到我，他看我的眼神柔軟而潮濕。

　　讓我在一瞬間輕易地陷進去，萬丈深淵，再不可出。

　　在火焰溫度驟降的時刻，維納終于可以進入杰奧的房子。她其實說不上多漂亮，但是骨子里很有味道。每天早晨杰奧問道那股清香，都會看著我喃喃，是她來了？然后看到眼前的維納，眼里微小的希望瞬間湮沒。

　　她叫他，杰奧，杰奧。她把他亂七八糟的襯衫扣子一一扣好，把頭擱在他的手臂上。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盯著我看。

　　從我見到這個女人的第七天開始，她就開始一直盯著我看。那時候我還沒有如現(xiàn)在這么美，簡單而平淡。維納她有一種攝人心魄的力量，她的目光如同銳利的劍，深深看到我心里。然后她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輕笑，在我放松之后又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嘴角微微上彎，黑色長發(fā)繞過蔥白手指，如一只美麗的妖。

　　等到杰奧走出客廳，她就會轉(zhuǎn)過頭來拖著下巴問我，你說，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讓他愛上我？

　　我默然。她的目光讓我不自在。

　　她嗤笑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的眼神出賣了你。

　　她說話的時候杰奧走過來，他看看我，再看看維納，笑了，你跟一張畫紙說什么。

　　【3】

　　我對維納的話絲毫不感震驚，她是村里占星師的女兒，從小和奇門歪道的巫術打交道，她不經(jīng)意的一瞥可以看穿人類的內(nèi)心。我想一定是因為我盯著杰奧看的時間太長太專注了。以至于這個敏感的女人起了疑心。

　　她姿態(tài)妖嬈地坐在我的身邊，說，知道為什么我會這么輕易地做出這種荒謬的判斷么？

　　她再笑，沒有任何一個畫中人會有你這般的眼神。

　　然后她的表情低迷下去，眼光放到窗外，可你看你多辛運，即使無生命，但有了這張臉，杰奧也會永遠愛你。

　　我看著她，在心里想，你才是真幸運，至少，你是活的，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真真實實地面對他。

　　她又詭異地笑，伊珊，伊珊，他這么叫你吧。你看你多美，一天比一天美。她的手指如靈動的蛇在我臉上游走，然后停留在我的眼睛上。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你身上。你知道嗎，看到你這張臉，我就想把你毀了。你和她真像啊，伊珊，伊珊。

　　我靜靜地看著她，然后看到在不遠處凝視著我的杰奧，他定定地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他手上有一個托盤，里面是五彩繽紛的顏料，色彩濃烈或清淡。他慢慢朝我走過來，棉布拖鞋在大理石地板上如同貓咪一般沒有聲音。我閉上眼睛，感覺臉上有了冰涼潮濕的感覺。灰白色暈在耳畔，淺粉色紅了腮，金黃色染了長發(fā)。杰奧緊緊地盯著我，手中緩慢移動的畫筆和他呼吸的節(jié)奏一樣平緩而熱烈。

　　就在我感覺臉上的潮濕快要干透的時候，維納忽然走過去打掉杰奧手中的顏料，她情緒激烈地對著杰奧吼道：“她走了！她早就走了！你畫得再美也不是她！”

　　杰奧的下巴繃緊，眼里的柔軟消失殆盡，鋒利感涌上來。他的嘴唇抿成一條線，但是什么也沒說，把調(diào)色盤往旁邊一扔，重重地關上了門。

　　我看到維納的眼角有微微的潮濕。我感到臉上很冷，可能是顏料還沒有干透，維納說，她走了，她走了。

　　我變得再美也不是她。

　　可我喜歡自己的模樣，盡管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樣。但是杰奧喜歡我的樣子，他說我很美，他把我創(chuàng)造出來，他把我變成這般，既然他喜歡，那么我一定會喜歡自己的模樣。可是我卻清楚地意識到他喜歡的也只是我的模樣罷了。

　　按照另一個人制造出來的模子。不能把頭擱在他的肩膀上，不能為他扣衣服扣子，不能揉他柔軟的淺褐色頭發(fā)然后說，我在這里，別怕。

　　這些我都無法做。因為我是無生命，無氣息……的簡筆肖像罷了。

　　即使再美也不是她。維納說的一點沒錯。

　　【4】

　　逐漸變得黏濕的空氣帶著夏夜里反復描繪的圖像一起撞進瞳孔。杰奧光著腳在純白色的毛毯上走過，他在一排CD架前停下，我可以看到那個黑色架子泛出的光澤。他回頭看我。伊珊，你喜歡哪一張？他似在問我，又似自言。你看，我都快忘了，你最喜歡KateVoegele……還是KellyMack……他有些傷腦筋地回望我，你想聽什么？他明知我無法回答。不知名的音樂開始在墻壁間肆意起舞，杰奧坐在我身邊，他那雙修長的巧手又開始在紙上游走。這次不是畫畫，而是寫字。劃了很多線條，有很多蝌蚪符號的那種。他撓撓頭，畫好的白紙被扔在一邊，很快又再次重起一張。然后兩片但玫瑰色的嘴唇隨著手中斷斷續(xù)續(xù)的符號哼唱起來，他的聲音很清澈，處在少年與男人之間，有種迷惑人心的力量。

　　伊珊。他叫我。但卻沒有看我。如果我寫出可以讓你起舞的曲子，那你還會走么，你還會離開我嗎？

　　我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在叫我。從來都不是。我只不過是那個女子的替身而已。我擁有了那個女子的模樣，可是我依然不是她。我無法去揉他柔軟的頭發(fā)，去傾聽他嘴角的低鳴。我也不會扔下他離開。讓他在每一個白晝和黑夜進入固執(zhí)的悲傷。

　　維納對我說，其實你很悲哀。她說這話的時候有刻薄的惡毒。但是她從來不說謊。她知道一切。

　　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安靜地注視著他。直到他的跳動的手指靜止下來，直到他打出大大的哈欠沉沉入睡，直到他第二天迎著旭日睜開懵懵懂懂的眼。就這么安靜地注視著他。仿佛注視著他，就是保護他。

　　有時這么看著他，我想要流淚。可是維納曾今警告我，她說，你不能流淚，你的淚水會讓你脆弱不堪，以至死亡。因為你終究只是一張畫紙而已，一旦你流淚，你就會暴露，你的身體就會變得潮濕而單薄，你身上的色彩就會糊掉，那么杰奧將不會再看你，不會再愛你。

　　于是我每每只是潮濕雙眼，卻永遠不允許眼淚流下來。就如同這個把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男子永遠不會知道我對他的愛。

　　維納的身影穿梭在日光縱橫的房子里。杰奧的房子正對花田，如果從東門的窗臺往外看，能夠看見成片金黃色和嫩綠色的花海，美得不可萬物。但是杰奧從沒有踏出過家門。

　　維納說，你知道么，他以前一直帶著伊珊在那片花田里穿梭，而我永遠只能在背后看著他們的背影。

　　我看著維納的側(cè)臉，帶著東歐人特有的輪廓和妖嬈的姿勢，眼底涌起傷痛。

　　你們是一起長大的么。我在心里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維納可以聽到我的心音，她沒有轉(zhuǎn)頭，說，我和他是一起長大的，伊珊不是。但她和我一樣是占星師的女兒，只是，她的資本還要比我高一點。她幾乎精通各種法術。

　　因此更能奪下杰奧的心？

　　她鄙夷地笑，可是她是屬于文明世界的巫女，她的世界永遠高高在上，怎么可能兌現(xiàn)和杰奧永遠在一起的承諾？她要站在舞臺上，在樂曲的包圍下起舞，她注定是想要讓自己在全世界發(fā)光發(fā)亮的，怎么可能在這個寧靜的小地方屈度一生。

　　她聳聳肩膀，眼神重新露出驕傲，只有我可以陪在他身邊。

　　那如果他永遠都不愛你呢？

　　維納笑了，她眼神里又無盡的如同海藻般纏繞著的狡黠與妖氣。我是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的。

　　我沉默，是的，她是維納。她不會把自己想要的拱手讓人。

　　但是她忽然轉(zhuǎn)了一個口氣，嘴角帶著笑意看我，但是……我需要你的幫助。

　　她的聲音放低，如同蚊吟，我越過她的聲音，怔怔地看著十米開外的杰奧。

　　【5】

　　我睜著眼瞳。黑夜或者白晝。看著杰奧。

　　他的臉孔在黑夜里顯得平和而淡靜。帶著微微的疲倦和青色的胡渣，像是落拓的少年。

　　哦，杰奧。如果我可以像他撫摸我一樣撫摸他，撫摸他柔軟淺褐色的頭發(fā)，撫摸他潮濕的眼角和輕微呢喃的嘴角，撫摸他的傷痕。

　　可是我無法這么做，我只是一個女子的容顏，永遠被囚禁在紙中，我只能白晝，黑夜，靜靜地看著他，仿佛看著他就是保護他。我只能默默地安靜地天天在心里醞釀自己無法被常人想象的心念。維納可以看出我的心思，但她依然不會知道我愛的深淺。她的話還如同無法消逝的咒在冗長的夜晚，在耳畔，不停地旋轉(zhuǎn)。

　　伊珊，伊珊。只要你愿意獻出你的容貌，與我合體，杰奧便會愛上我。不，愛上我們。

　　杰奧，杰奧。

　　倘若我依附在維納的靈魂之上，是否可以更肆無忌憚地注視你，開口說話，感受你的粗呢格子衫和皮膚摩擦的溫暖？你會愛上我嗎？不，你會愛上我們么？你會愛上我們偽裝的人么？

　　我內(nèi)心酸澀。我看著被黑夜隴上陰影的杰奧的臉，有著冰冷的月亮的光澤，輪廓深邃，神情倔強而憂傷。

　　杰奧，杰奧，你這么愛伊珊么？那么你會愛上我這個卑微的由伊珊而生的復制品么？

　　次日日光傾城。維納帶來了百合。但是那百合不再是嫩綠和純白的結合，精致絕美的粉，藍，黃，五彩繽紛地把塵埃都照出色彩，所有的空氣都羞紅了臉。發(fā)出極度馥郁的香氣。她摘下一朵藍色的香水百合別在黑發(fā)間，盈盈淺笑，伊珊，想好了嗎？

　　她叫我伊珊，讓我越發(fā)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替代品。

　　維納，我附在你的面容上，杰奧就會愛你嗎？他愛的還是伊珊。

　　她笑地驕傲詭譎，伊珊，不管過程如何，他勢必會愛上我。只要我有了伊珊的容貌，我就可以讓他愛上我，永遠和他在一起。

　　我們相互看了很久，杰奧在不遠處注意到維納，微微笑開。一笑整張臉如同綻放的百合，淺淺的酒窩盛放。伊珊，你怎會丟下這般的男子？我有些呆楞。是的。如果我脫離了畫紙，和維納結為一體，我就可以每天和他在一起，可以感受他的呼吸，他的淺笑。他笑說，維納，我是不是畫得很美？這么多肖像中，我再找不出比這個更美的。

　　維納笑，是的。美極了。然后那朵百合花把她映得如同美麗的妖。

　　她沒來就是妖，我深信不疑。

　　我被維納在那個夜晚帶走。這是我出生以來第一次離開杰奧。第一次沒有在黑夜靜靜注視著杰奧。我被她抓在手里，她的指甲陷入我的皮肉，讓我有點痛，但是我的心情卻痛得更激烈。又興奮又害怕。風從我耳邊刮過，沒前進一步，月亮就跟著我們走一步，我就感到更心悸。維納帶著我從花田里走的。花田很美，沒有香氣。夜風在上面停留歇息。我似乎能看到伊珊和杰奧在這里奔跑的模樣。維納在這時候開口，等你附在我的身上，以后在這片花田里奔跑的人就是我和杰奧了。當然，還有你。

　　我一陣心悸。維納的讀心術越發(fā)精進。她的臉閃閃發(fā)光。月光路過樹梢，花田里有細碎的腳步聲。從這里看過去，杰奧的房子如同一座陰影重疊的小城堡，在花田不遠處靜靜佇立。所有的不安都浮上屋頂，杰奧的夢境將平和溫暖。花田的每一朵花都抬頭張望著那座小樓，如同守夜的精靈。我曾聽杰奧說，每一朵花里都住著一個花精，她們會在晚上睡在花苞里，她們嬌小柔軟，擁有善良的魔法，晚上會偷偷進入你的夢境，實現(xiàn)你的愿望。杰奧深信著這一切，就如他深信著伊珊終有一天會回來。說這些時候他的表情也閃閃發(fā)光。杰奧有著太多的執(zhí)著和孩子氣。這不是好事。童話終究只是童話。如果會實現(xiàn)，就不是童話了。但是你知道么。即使我這么愛你，我依然希望這些花精能夠鉆入杰奧的夢境。我依然希望真正的伊珊能夠回來。那樣的話杰奧將不再需要我，可是他的表情里會沒有憂傷，他的眼角將不會潮濕，他的笑容將永恒。

　　而我？我只需要在遠處靜靜注視著他們就可以了。

　　但是我知道，如果伊珊愿意回來，她就不會走。她要回來，早就回來了。

　　所以現(xiàn)在，杰奧，我用另一種方式讓你恢復過往的快樂。原諒我的欺騙，但是只要能讓你回復笑容，我愿意做任何事。因為我這么卑微，只能做這么一點事。

　　夜風碎了光，日光消失，空氣里上了透明的薄膜。遠處的天空有了裂痕。我可以看到有層次的藍光從里面蔓延開來。淺白色的藍，深藍，灰藍，黑藍色，一點點在天空深處游移。維納看著天空，如同掌控一切的星術師。她嘴角帶著淺笑，伊珊，你看，那些光，每次滿月的時候會從天空的另一面透過來，深深淺淺，隱隱綽綽，我們家族世世代代叫它，糜光。

　　糜光。腐爛而妖嬈的光。

　　帶著決絕的氣息朝我們逼近。

　　伊珊。維納在我耳邊低語。你擁有糜光之瞳，你是第一個自己創(chuàng)作出自己生命的物體。去看那道光。

　　我抬頭，糜光。是的。光從很遠的天際線慢慢游過來，甩開了覆蓋一切的云層，變得越來越強烈。

　　維納，我不能看了，它會灼傷我。

　　伊珊，看著它。維納的聲音如同咒語。看著它，你將擁有新的生命。

　　看著它，看著它。

　　我睜大眼睛，忽然感到所有的光覆蓋到瞳孔上，眼前銀光一片，我什么也肯不見，只有銀白色的淺光游移在瞳孔上，無數(shù)的光粒子在眼前浮動，如同夜晚的星辰。但我不害怕。因為我聽到維納的聲音。她的聲音輕細而富有磁性，仿佛也吸收了光。她喃喃低語。我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我突然感到有熱量從體內(nèi)流過，然后越來越熱，我感到自己在膨脹，在發(fā)光。我感到下面無數(shù)的花精在飛舞，在親吻我的耳際。

　　然后我的眼前忽然死寂。我閉上眼睛。耳朵邊有仿佛是來自遠古的聲息。伊珊，伊珊，睜開眼睛。

　　我睜開眼。看見天空褪了色，浮云在星辰的簇擁下重新回來。花精依然在耳際飛舞。我能感到風吹在臉上的溫度。那么真實……真實……我猛然驚醒，我看見了花叢里，一張空空如也的白紙。寂寞地躺在花田上。我聽見了維納的輕笑。

　　她的聲音就仿佛從體內(nèi)傳來。

　　伊珊，看，你已經(jīng)變成了我。我已經(jīng)擁有了你。

　　花精在我的睫毛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撲簌著翅膀飛走了。

　　【6】

　　這是杰奧第一次那樣看我。他的眸子失去了少年的天性和澄澈的淺灰色。那些曾今如火如荼燃燒著的烈焰又重新回復過來，無止盡地在眼底植下根，肆意地蔓延開來。整片的焰光。然后眼里水光瀲滟。

　　他的呼吸就停留在我的耳畔。他的臉就在我的咫尺之間。

　　他叫我，伊珊，伊珊。即使是同樣的名字，我明白了，他不是在叫我。

　　然后我張口，但說出來的話卻讓我自己不知所措。它說，杰奧，我回來了。

　　維納是個聰明而惡毒的小妖精。她沒有告訴我她才是靈魂的控制者。我只是一副皮囊而已。說話，睜眼，我必須在維納的意識下進行。即使我不愿意也由不得我。可她告訴我了又如何？即使我知道這些，我依然還是會答應她的。我愛杰奧，愛得太卑微。我不愿意永遠處在無生命的階段。只要能夠感受他的音容笑貌，即使我只是維納的工具，我也心甘情愿。我靜靜地看著杰奧，他的眼神里有憤怒，有狂喜，有悲傷，有不解。所有的表情夾雜在一起，讓我忽然認不出他來。

　　他遲遲沒有動作。然后維納走上去去摟住杰奧的腰，她把頭抵在杰奧的胸口，低聲說，抱歉，杰奧，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她的聲音不再似她原來的那種輕巧晶瑩，有點沙，但是很有味道。維納在我耳邊輕輕笑了，我們可以無聲地對話。

　　伊珊，這是你的聲音啊。我賦予了你生命。這就是你的聲音。

　　我睜大眼睛。那么真正的伊珊呢？

　　維納笑了，她的聲音和你很像，但是更加好聽。

　　我有點迷茫，我能感受到杰奧心臟的跳動。轉(zhuǎn)過臉，我看見鏡子里兩個人的身影。杰奧表情復雜地任由維納抱著，然后終于嘆出一口氣，拉住維納的手。

　　他妥協(xié)了。

　　要有多深刻的愛才能做出這種妥協(xié)？

　　我無法知道。我只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嘴角勾出笑容。這是維納的心理狀況。我跟著她的指令表達出表情。這張臉不再是維納，她擁有金黃色的鬈發(fā)，美好地在潔白的臉孔旁耷拉下來，她的額頭光潔，她的兩頰紅潤，灑滿了淡淡的粉紅色。我忽然想起杰奧的話，伊珊，你真美。

　　維納看見我在發(fā)愣，于我耳際淺笑，伊珊，你想親杰奧嗎？

　　你想親杰奧嗎？

　　她的話語帶著輕巧的笑意，讓我一陣慌亂，

　　這是誘惑。而且是巨大的誘惑。我忽然明白維納的意圖。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就只覺自己升高，然后柔軟的觸感從唇上傳過來。如同童話世界的花精突然在唇瓣上起舞，全世界的聲息都被全部吸走，美好的如同過境的颶風讓人一下子無法接受。杰奧的唇微微冰涼，但是帶著溫度。當我還靜靜地留在畫中的時候，我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刻，從沒想過可以奢侈到這種地步。可是現(xiàn)在，真實存在了，我卻忽然想流淚。

　　我欺騙了杰奧。我不是伊珊。他吻的也不是我。

　　我想要流下淚來，但是我不敢。我沒有忘記維納的警告。即使如今我附在她臉上，我的本質(zhì)也依舊只是一張畫紙。如果我流淚了，我的面目將會被淚水糊掉，會脆弱不堪。所以，我只有把淚水忍在眼里，永遠都不能掉下來。

　　杰奧的手摸到我的耳廓，呼吸熱辣地如同催化劑。我緊緊閉著雙唇。維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微微的憤怒。伊珊，你在反抗嗎？你在反抗我么？這不是你希望的么？伊珊，不要違背我，這對你沒好處。

　　但我不聽。維納的意識在作祟，可這張臉上的五官還是我，還是由我來掌控。維納無可奈何。

　　杰奧微微抬頭，他的眼神如孩子般詫異和緊張。

　　伊珊，你不愿意我親你么。

　　我揚起笑容，嘴唇還是緊緊閉著。維納無奈，只有讓我張口說話：不是，我是太高興了。杰奧，從今以后我們再也不分開。

　　再也不分開。

　　夜晚把所有物體的輪廓都拉出長長的陰影。杰奧坐在沙發(fā)上，他襯衫的扣子有些凌亂，他的眼神如同孩子般天真無憂。他說，伊珊，這是夢么？

　　不是。

　　伊珊，花精實現(xiàn)了我的愿望。他唇角帶著笑，我以為那只是童話。

　　不，那不是童話。

　　我在心中默念。是的，杰奧，這其實是童話，只不過不是如你想象的童話。

　　伊珊。他拉住維納的手，明天我們?nèi)セㄌ锇伞Ｎ乙ブx謝花精。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閃爍，你知道嗎，你不在的時候，維納一直會來。但是她今天沒來。

　　我能感到維納的手顫動了一下。

　　還有，杰奧說，我給你畫的那張肖像也不見了。

　　維納拉住他的手，那你看著我再畫一張不就好了？我按著她的神情俏笑。

　　不。杰奧目光炯炯，我再也不會畫了。我再也畫不出像……像那張一般的……她太獨一無二。伊珊，你和它太像了。

　　杰奧。我想睡覺了。我們熄燈吧。

　　維納關了燈。她不會讓杰奧察覺她眼底，不，是我眼底的洶涌。

　　真是瘋了。維納冷笑。他說她跟你像。真是主次顛倒了。她用手打了打自己的臉，或者說，是我。道，不管怎樣，你都只是一副皮囊而已。即使你再美，他愛的也只是伊珊。而現(xiàn)在，我就是伊珊。

　　夜幕中，我沒有聽維納的聲音，看著側(cè)躺在自己身邊的杰奧，遲遲不肯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