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小瘡疤永遠可以在時間的小沖刷中殉葬。安顏看著窗臺的塵埃的最上層終于被風刮走,無意識地笑了一下。還是可以在任何時刻想起他最后的那個表情,說不出是寂寞,無奈,還是慶幸,因為一瞬間就沒有了。
【1】
她雙眼看著菜單,視線卻瞥到服務生的左手,制服袖子七分口有個刀字般的疤。
“小姐?”
安顏回神,明白自己盯著對方手腕的時間過長。抿了抿唇,抬起頭微微一笑,手指隨便點在了一杯用法文翻譯過來的名稱上。菜單是那種金邊燙的材質,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質感順滑。男服務生點了點頭,眸光在安顏的臉孔上轉了一圈,拿走了菜單。
安顏一直注視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咖啡臺的門口。深吸了口氣,感到心口有一個石塊沉在那里,它卡在那里,上不去,下不來。她感到匪夷所思,轉過頭去看窗外的風景。窗戶對面是新修葺的洋餐館,希臘餐廳被藍白色雕琢地精致絕倫,意大利餐廳的玻璃窗被暖色包圍,周圍的大道拾級而上,一條商業區便蜿蜒而生。
如果沒記錯的話,幾年前還不是這個樣子的,這里不是什么頂級咖啡館,對面也不是什么外國餐館,自己明明能鉆到對面小樓的閣樓上去,從上面的小天窗往外望,經常有夜貓在瓦片上曬太陽。短短幾年就已經全部消失了。連同能透過閣樓看到的學校頂層,近得連眼保健操的音樂都能聽得清楚。
她回過頭來,看見那杯叫不出名字的咖啡已經擺在了透明臺面上,咖啡上充盈出淡淡的泡沫,在玻璃上留下一個清脆的聲音,男服務生的手腕收走。
“小姐,請問我的手有什么問題么?”那個男人終于禮貌地問道。安顏看向他,他說話的聲音似乎還是一個男孩子的聲音,連同他的長相,眉眼間有熟悉的感覺,她看著他,微微張口,然后孩子氣地笑出來,“沒,沒什么。抱歉。”
男服務生禮貌地鞠了一躬,轉身離開。她卡在喉嚨口的聲音沒說出來。
——你叫什么名字?
【2】
安顏承認自己小時候是喜歡干凈而優秀的小孩的。正因為自己不是這樣的人,于是那么羨慕地看著他們高高在上。她從小便是個臟兮兮的小姑娘,很難想象一個如此瘦小的女孩子可以把一件白襯衫穿到灰色,并且兩年后大家換校服的時候只有她的還還打了補丁為此班主任曾把她當做反面派的頭號楷模,那些調皮搗蛋的男生甚至也對她甘拜下風。再然后,她的頭發也永遠都是亂糟糟的,發色很深,看起來像是雜亂無章的枯萎草地。總之,除了牙齒,她渾身上下幾乎都籠罩了一層灰蒙蒙的塵埃。
班長每次靠近她的時候都要下意識地遠走幾步。安顏只是微微瞥他一眼。她從來不會生氣,誰會喜歡和一個又臟又窮的小姑娘呢,她看著班長干凈得沒有一絲扎制的白襯衫和亮亮的臉就覺得自己和他站在一起簡直是一種褻瀆。
所以當希走進教室的時候,安顏自己都不禁要“噓”一聲,她從沒見過這么離譜的小孩!簡直是自己的異性版本。不同的是,安顏的臟是因為家庭和性格原因,并且是隨意導致的,可是希不同,他一看就知道絕對是故意的。只扣一個口子的灰色襯衫,每天在地上打個滾就黑了,發下來的本子不到三分鐘變成咸菜干,臉上永遠有泥巴印,笑起來邪邪的還露出兩個酒窩,十足一小流氓。
所以當同學們起哄他們兩個時,連安顏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反駁,他們確實太般配了,只不過不是情侶,而是兄妹。
安顏對這個讓老師倍感頭疼的插班生充滿了好奇,她想不通怎么會有人像自己這么邋遢,她像塵埃一樣每天往返于這個城市,表情淡漠,心底深處掩藏著淺淺的自卑。可是希不會,每次他發現安顏在偷看他的時候,他都會把嘴巴張得更大,把酒窩笑得更深,像是挑釁的小孩。
希的名聲和他的人一樣不被人看好。
本來就是以留級生的身份進來,又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整天惹是生非神出鬼沒,跟同學一句不合拳腳相交是正常不過的事情。這種學生,在成長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曾明晃晃地出現過。安顏雖然不太說話,卻也不是聾子,總是會聽見有些人在背后默默說他爸爸吸過毒或者坐過牢什么的,并且希自己也被認為很不學好。而他也確實一直和一些街道里的小混混湊在一起,安顏有時候經過那里的時候會看見希朝自己看幾眼然后就和一群小混混嬉笑起來,安顏便低頭迅速拋開。
他從來不介意被人把安顏和自己放在一起嘲笑或是起哄。安顏想如果自己是被塵埃化小孩,他就是把塵埃塵埃化的小孩。這么說似乎有些拗口,但這就是安顏的理解。
他很危險。她對自己說。
但是奇怪的,她并不討厭他。也許是因為,同類。
而那天放學如果安顏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想去買雪糕的話也許他們人生的交集就會終止到中學畢業。也許很長時間后那個小男孩想起自己還會笑一笑。如果可以,安顏其實寧愿不要有交集,那么生命中的劃痕便不會想深刻到多兇猛的時間洪潮都無法沖走。
【3】
安顏喝了一口咖啡,皺起了眉頭,忍了很久才沒讓自己的味蕾崩潰吐出來。
苦。
她后悔自己一時逞強點了這么一杯東西。泡沫在唇邊轉了一圈留下親昵過的痕跡。成年以后安顏開始嘗試各種咖啡,但是她最愛的就是甜膩的拿鐵,也不是甜,就是不喜歡黑咖,不要苦。忘了很早以前有個人是怎么跟她說的,他用那樣玩世不恭的表情,看著自己說,真苦。
她把目光轉到那個男服務生身上,他給自己菜單的時候微微壓低著身,站直了身體的時候才發現他很高,背影清俊挺拔。單眼皮,但是眼睛卻不小,黑漆漆的卻不灰暗,可以稱之為好看。頭發很黑,發質柔軟。安顏不喜歡染頭發的男孩子,不是保守,就是奇怪的固執。
她的舌頭在口腔里轉了一圈,纏繞在舌尖不肯消失的殘留的余苦延伸著觸角攀住舌上的味蕾,一點點侵入,在舌根扎上根,不知道要多久才會慢慢褪去。
第一次的時候也是這樣。安顏心里忽然恍恍惚惚升騰起那種感覺。那個男孩子的嘴唇柔軟地不可思議,他的面孔俊俏神情挑釁,帶著惡作劇得逞的笑容,卻說,真苦。她就呆呆地看著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現在想來,哪里苦了?又沒有喝過黑咖。現在,才是真的苦。
【4】
學校右手拐彎處的小店通常是學生們下課最愛去的地方,通常每天的放課或放學時間都被學生擠得嚴嚴實實,跟購買限量版演唱會門票似的,樂得小店老板嘴都笑歪了。安顏家是往左邊走的。她看著學生們嬉笑著討論那里有趣的東西,忽然也有些怦然心動,她似乎從來不屬于他們,沒有多么要的朋友,不引人注目,甚至連年輕人喜歡的東西都一無所知。班級里只剩下她和班長兩個人。班長正在整理文件,看了看安顏道:“你還不走么。”
安顏回過身來:“哦,走了,再見。”
班長有些頓住,他對安顏的感覺很復雜,老實說他不怎么喜歡這種默默無聞又邋里邋遢的人,但是安顏有一種不同于同齡呱噪女生的淡漠氣質,甚至對他都是淡淡的,讓他極為感興趣。于是他開口道:“你走哪邊?”
“我……我去買雪糕。”
“哦,我也去,一起走吧。”
“誒?哦好。”
班長比安顏高了一個肩,襯衫比自己白了一號,讓安顏第一次對自己平時的懶惰感到羞愧。她無法想象為什么班長這樣的人會愿意和自己走在一起。兩人一人一支雪糕買好之后就默不作聲地往前走,班長仗著身高優勢偷偷看了她幾眼,他發現安顏有很好看的輪廓線條,就是總體看起來灰不溜秋的不招人喜愛。
他們走到一個拐彎口,安顏準備朝另一個岔道離開,剛想開口,忽然聽見拐角的小道口有人群廝打的聲音,小孩子遇到這種事還是會有好奇心的,可是促使安顏走進去的不是好奇心,她那個賭博成狂的老爹早就警告過她人情少還,閑事少管。她只是突然間聽見餓那個人的聲音。那個聲音她太熟悉了,每天學校里男生打架時她都會很清楚地辨認出來。倔強的,嘶啞的,像是不肯服輸的小獸。她沒有多想就跑了進去,班長都來不及去拉她,只能咒罵了一聲跟著她排進那個拐角。
人很多,安顏在外面只看見一群人圍著一個少年,人聲嘈雜,幾秒鐘時間,只見那個少年從地上一躍而起,只見沖破了人群想離開,沒想到在路口看見了安顏。她張張口,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少年就被人從后面打倒在地。
停頓的一秒鐘,足以讓別人再次抓住他。其中一個人一腳踢到他的肋骨上,對著埋下臉蜷縮在地的少年破口大罵:“臭小子,敢偷大爺的錢包,嫌命長是不是?嗯?”
然后其他人的腳也一下一下陸續踢到少年的身上,安顏這時候破鞋地想要看到他的表情,只要他有一點點痛苦的表情,她想她一定會沖上去,可是他故意把頭埋地很低很低,胸腔里陸續發出痛苦的低鳴,卻固執地強壓下去。
安顏感覺手指顫抖地厲害,有人死死拉住她,是班長:“安顏,快走,我們不要管閑事,萬一那些人把我們也……”
“班長!”安顏好像看到了希望,“你救救他,你去救救他好不好?你不是練過散打嗎?他畢竟是我們的同學……”
“安顏你瘋了!我這是找死!是他偷了人家的東西!萬一那群人把我們也……你要怎么辦?快走吧!“
“不。”安顏神色無措,但雙腳固執地不肯移動,“我不走……”
班長奈何不了她,一咬牙便跑開。
安顏這時感覺渾身有種凍僵的寒冷,她躲在墻頭后面,眼睜睜看著他們打完,離開。她沒有手機,甚至都沒有辦法報警。她等著那個少年在紅褐色和深灰色相間的地板上呻吟了一會兒,才大著膽子靠近。
血是從男生的左手腕流出來的,安顏偷偷瞥了一眼,沒有傷到動脈,是在偏旁邊的位置,心里悄悄松口氣,但是血還是留下深咖色的印記,而且,一定不止這一處傷。那里會留下疤吧,她心中不知道為何升起這個念頭。她慢慢走到他面前,不知道該說什么,也不知道應該做什么。奄奄一息的男生終于還是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安顏覺得他根本就沒有看清她的面貌,她甚至不敢確定她他記不記得自己是他的同學。
他只用最后的力氣說了一聲,滾。
安顏后退了兩步,跑開了。
【5】
“小姐需要續杯么。”
安顏被清澈的男聲拉回思緒。是男孩子的干凈透徹的聲音,在同齡男生上這也是很難得的漂亮的音質。她抬頭來不及看他的臉,目光還是控制不住地轉到他的手腕上,那個刀疤被有些耷拉下來的袖口遮住,但還是隱隱約約現出來。他的白襯衫袖口下是不黑不白的皮膚,但是安顏喜歡那個膚色,和他修剪好整齊的指甲。她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發了好一會兒呆了,杯子里的咖啡已經見底,黑色的水漬帶著杯口殘留的泡沫輕微地呼吸。
“對面那個房子拆了多久了?”她答非所問,轉頭看向窗外。
“……滿長時間了吧,差不多一年,原來是個學校好像。”服務生很好態度地回答。
“我原來就在那個學校里面讀書。”她轉頭定定地望著他,并沒發現自己的突兀,服務生也沒露出不合時宜地表情,好脾氣地笑笑,“所以來懷舊?”
安顏看著他的眼睛,發亮的黑色在昏暗的咖啡館里透露出說不清的感情,那里面有自己的影子,她嘴唇有些抖,就一點點,就在喉嚨口,可以問出來了,是你嗎,是你吧,是你嗎?自己的樣子在他的瞳仁里晃動,于是她一口氣沖了出來。
“……給我續杯吧……”
男服務生的背影消失后,安顏才無奈地扶住額頭,上面有些微的汗漬,咖啡館里的氣息真是悶熱。她額頭上的劉海已經因為太長而扎到了后面,她轉頭看玻璃窗上透出的自己的影子。米色襯衫把身體線條勾勒地剛剛好,頭發被扎成一個鬈曲的馬尾,面容干凈恬淡。渾然沒有上學時再邋里邋遢的樣子,她不再是所有人記憶中的安顏。
所以,他自然也不會再記得了。
【6】
男生被打的那天之后,次日到教室的時候整個臉像是中了大彩一樣,身體被灰白色襯衫遮住看不見傷口,但是走路還是有些一瘸一拐。安顏試探性地看了他幾眼,發現他根本不屑于回報自己的注視,偶爾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很坦然。她是徹底明白了。他根本就沒有認出她。
這天的事就像一個巨大的秘密包裹在安顏的胸口,只不過,她愿意守護這個秘密,別人可不一定。沒過一周,各種謠言就朝著希鋪天蓋地地傳來,他是一個賊。安顏的眼皮直跳,她感到渾身不自在,仿佛大家實在議論她一樣,他是賊。她也親眼看到了,可是她還是無法去厭惡他。也許他太過于倔強。完全顛覆了一個賊在自己心中的含義。
安顏是在希面無表情被老師叫去問話的那天放學找到班長的。
班長嗤笑了一下:“安顏,你別傻了,你憑什么覺得就是我干的?而且就算是我說的又怎樣?你也不想想那小子平時都干過些什么,他從小學就開始干這個了,誰不知道他爸是蹲過牢的……”
班長還沒還得及說完,左臉就被重重地揍了一拳。安顏沒有來得及尖叫,就看見一個少年不知什么時候立在自己面前,他的眼中仿佛燒起了怖人的大火,灼得可怕,表情卻冰冷到極點,兩種極端交織起來,令人幾乎認不出它的主人。班長憤恨地站起來想跟他拼命,在看到這樣的希時也愣了愣,然后鼻腔里發出一聲重重的哼聲狼狽離開。
少年看了安顏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
三天后。希被班主任叫去了校長室。安顏從同學的議論聲中知道了有人掌握他偷竊行為的證據,校長已經對他進行了最后通牒。
安顏呼吸一窒。
傍晚永遠是最隱秘的地方,女生在最后一節大家去實驗室的時候謊稱肚子疼,拿出早就從班那里騙來的鑰匙打開教室的門。她極為害怕,只感覺腳步都是虛的,頭上直冒冷汗,這是自己第一次做這種事,她自嘲地想,這就是為什么自己不討厭希的原因吧,他們是同類。
她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被風正好刮到的門閂響聲讓她也出了一身虛汗,她不敢開燈,只在黑暗的教室里摸索著,小心地不碰到桌椅,她很瘦小,所以身體輕易地在各個桌椅間游走,燈光太暗導致她根本看不清楚,她靠著感覺把手伸進了幾個人的桌肚,又觸電一樣縮回來,她暗笑自己沒用,這是自己第一次感到黑暗中時間的流動。終于摸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她努力放輕動作來到門口時,忽然感到那里的響動,她屏住了呼吸,確切是是已經不會呼吸了。她只感覺手腳發亮,眼前發黑,她把頭蜷縮在臂彎里,等待著最后的審判,然后她聽到輕微的腳步聲,有人的手排在她的肩膀上,低沉熟悉的聲音讓她猝然抬頭:“你怎么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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