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七歲的時候他第一次看到弗里達的畫。這個女人的眼睛牢牢地抓住他,她的眉毛極具特色,他問媽媽,它們會從她臉上飛走嗎?她的畫大部分都是自畫像,他看不出她的絕世美貌,只覺得在畫里她像男人一樣結實,驕傲。他也不害怕畫里的血管與器官,它們顯得樸實可愛。他從這一年開始臨摹弗里達的畫,一開始是最平庸的那一類人,他父親對母親給他的藝術啟蒙非常反感,認為這不是他該走的路。在這個家庭里,母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她小時候有脊髓灰質炎留下的后遺癥,思路總不是十分清楚,父親對一個陌生人都要比對母親好,甚至有過暴力傾向。但是母親在這種暴力傾向里沉默了??梢哉f沒有人給過德西任何的認可和引導。他只能通過自己去感受和觸摸世界,然后,他觸摸到了弗里達。對于他來說,這不但是一個死物,一個興趣,在繪畫中,他竟感到一種奇異的交流,感到一種情感上的互換,她存在于畫里,又存在于他的臨摹中,她的端莊,她的殘破,他都可以接受,這種愛似有若無,天地間唯有此成了精神依托,那便是母愛。弗里達帶給他一種母親般的愛,當他畫她的自畫像的時候,弱小的男孩從里面體味到了她的人生,她的堅強,她的認可。她的臉,她的眸,她的軀體她的鮮血,她伸展的手臂,她柔軟的身體,如此富有生命力。當他越畫越好,這種認可便從畫里傳遞到他身體里。現在他長大了,但他唯一受到世人認可的還是他對弗里達的臨摹時,這種認可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好似已經長大成人的男孩卻無法擺脫母親的懷抱,被緊緊的束縛住,束縛了他自身的價值。他自身的價值不被人認同,他只能當別人的影子,他畫的再好還是贗品。一年,兩年,三年??雌饋頉]什么,卻像在山洞中永無止境地尋找出口。你不知道哪一年才能找到。一年,兩年,三年,時間夠長,就足以令人絕望。
他走到房間里,給伊戈里莎送吃的。她恢復了一點生氣,眼睛不再晦澀無光:“你想怎么做?”“我會把你關在這里,直到我不需要你的那一天。”她還是忍不住戰栗,但是她竭力控制?!耙粮昀锷?。”他喚她的名字,“我沒想到會這樣……”他知道再說無用,他看了她很久,他感覺她像要崩潰,這似乎是他最想要的,但是她在崩潰的邊緣又重新走了回來。他留她在這里,說不清是要一個工具還是一個支柱。伊戈里莎還是忍不住哭泣,她心里一片空白。在激烈的暴力下,德西的思想是被填滿的,他可以不顧一切肆意妄為;當四周安靜下來的時候,隱藏著的良知和意識就會如春芽一般復蘇,在心里越長越高。他感到一種無盡的痛苦,這種痛苦交織著無法被人任何的痛苦,匯聚成炙熱的巖漿,澆得心融了一半。他知道正常人和瘋子只有一步之遙,但是這一步,他已經傾斜了太厲害,他的行為不斷暗示,我是一個變態,那一瞬間,他對自己產生了無法抑制的憐憫,讓他也流出了眼淚。他們兩人靠在一起,先是輕微的抽泣,然后他大聲地哭出來,發出駭人的嚎叫聲,像是真的變成了一個瘋子。
也就是這一刻,伊戈里莎確定了自己對他的愛。一直以來她都知道,但她知道他無法愛上她,現在她知道,他不是無法愛上她,他是無法愛上任何人。他無法只愛上一個人,如果真的有一個人,那那個人只能是弗里達,他精神上母親的角色。這個世間萬物的主宰者的角色。
“她十八歲的時候在電車上遭遇了車禍,脊椎斷成了三節,頸椎碎裂,肋骨斷裂,骨盆碎裂,右腿骨折。腳脫臼,肩膀脫臼,身體能斷的都斷了,一根金屬扶手穿透了腹部和**,還是活了下來。一包金粉散在她的血液里。一生做了三十多場手術。她有驚人的美貌,每個人都喜歡她,她骨子里就有天才的一切東西。和她一起出事的男朋友安然無恙,他要離開她,她跟他說,你等等,等我畫好腿上的蝴蝶你再走,他連這都不肯等。她畫的最著名的一幅畫,一根槍桿貫穿了她的脊椎,頂在她的下巴上,她的身體被撕成兩半,全身插滿了細密的釘子……?!钡挛魑兆∫粮昀锷氖?,“每次我畫她,都要冥想,在冥想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她跟我說,她十八歲的時候其實已經死了,但是她和魔鬼下了契約。魔鬼給她一個身體,讓她還能繼續逗留在人間,但是,她要把她的孩子都獻給魔鬼,而且,痛苦會變成釘子和鐵片放進她的身體里,她的余生將會生活在無盡的痛苦中。弗里達不甘心就這樣死了,就和魔鬼下了契約,她無論怎么生育都會流產,她說,那場車禍讓她失去了貞操。但是魔鬼忘記拿走她的畫板,好讓她每一次痛苦都能通過這個來宣泄,她希望畫出重生,又渴望死亡的到來。然后我問她,用痛苦來換取生命,值得嗎?”
用痛苦來換取生命,值得嗎?
V
德西看見弗里達朝他走來,她還是帶著挑釁的眼神,掩蓋住血液里凝固的創口。她從母親的角色變成了一個普通女人的角色。她給他遞了一杯酒,她說:“我本來以為酒精能緩解痛苦,沒想到痛苦它有天學會了游泳,我卻被酒精淹死了?!彼麄冏類鄣木贫际驱埳嗵m,傳統的墨西哥人,骨子里都愛國酒?!拔也荒芤恢币娔悖乙呀浟粼谀Ч砟抢??!彼霉匆难凵窨此χ哌h了。德西看到她白色的裙擺,他抓不住。
這是這周的第五個女孩。伊戈里莎的恐懼在下滑,然后停在一個定點上。新進的這些女孩情緒波動極大,她們甚至互相掐架,因為嘴被蒙著布,只能從喉嚨口發出凄慘的振動。伊戈里莎坐在角落里,她懇求德西給她一本圣經,她想到死亡,神鑒查并知道每個人的行為,死亡不是結束,是永恒的開始,她想到這里心情總能稍稍平靜下來。他不可能控制住,從禁錮伊戈里莎開始,其他人也難逃宿命,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留著她們,他一點也不喜歡她們,但就好像是一些舊玩具,放在家里都還能用。德西在她們的肩膀上紋上編號,這使他像一個收藏家一樣富裕,像一個擁有無數玩伴的孩童一樣竊喜。伴著道德的審問,一種充滿刺激的行為藝術。惡到極端,他反而放下了對變態的恐懼,沉迷的快感從腳底板一直竄到頭頂心?!叭绻贿@樣做根本就無法有真實性。”他笑道,把女孩們綁在椅子上,這比她們之前眼角騷媚地看著他要有趣很多,她們的眼神里透露著恐懼,身體帶著戰栗,他感覺他在扮演一個上帝的角色,她們需要依賴他而存在。有的女孩面目表情幾乎抽筋,他才微微拉松她口里的布。他把她的頭發撂到耳后,往后走了兩步看看,再朝前走兩步把她手放地斜一點,又退后兩步,如此循復直到滿意了才開始作畫。他的畫和之前也有了截然不同的風格,有種奇異真實的美感,沒人知道他畫的是真實的東西。束縛與暴力驅動的身體,表情,神態行成了獨特的藝術之格。他畫完以后就把她們關進房間。他灌了很多酒,這使他綁人的時候疏忽到了,那女孩的手臂沒有被綁地很牢固,一頭不當心松脫出來。她垂著頭,讓身體顫抖地更厲害,好不讓他發現她的動作。德西不耐煩地把酒杯砸在她身上:“抖那么厲害我怎么畫!”她還在抖,他只好慢慢走進她去安撫他,女孩害怕地快要哭出來,他感到非常愉悅,把頭湊近她的耳朵:“我不會傷害你的……啊!”她往他脖子上死命咬了一口,掙脫繩子就往玄關逃。德西喝了酒,身體并不利索,他的頭腦還沒有轉過彎來這將帶來什么后果,女孩就已經逃了出去。
樸拉瘋子一樣沖下樓梯,她還是**,臉上帶著血跡,她感到心臟裸露到胸外,冰涼的自由的風裹住了她的心臟。她看著街上別人的目光,感動地幾乎要流淚,要去和他們擁抱,她的腳跑過了水泥地,她就瘋狂地在街上跑,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活下去的機會。
VI
他在窗邊看她跑過人行道,跑了很遠,扭動地很奇怪,像一具活尸,他以為自己會害怕,卻笑了起來,覺得血液都變輕了。他想到了伊戈里莎,他走進房間把伊戈里莎帶出來:“我不畫夢,我只畫現實。我按她說的做了……”他輕輕地抱住她,她沉默了很久走到廚房:“想吃莎莎醬配香薰大蝦嗎,好久沒做了?!彼贸銎髅螅纯幢淅镞€有什么材料:“你記得弗里達有一幅《稍稍掐了幾下》么?她說曾經看過一個新聞,一個男人捅了自己妻子二十二刀,警察問他的時候,他說,我只是輕輕捅了她幾下啊。”
他這時候看了一眼窗口,警車的鳴聲像救世主的廣播,他的雞皮疙瘩一個個冒出頭,房間里散出一轟戰栗的叫聲。伊戈里莎先是愣了一下,隨后顫抖著蹲下身來抱做一團。警官里這次帶了一個熱血的青年新手,他把女孩們放出房間以后她們的表情都快要扭曲,有一個人不肯走,她指著關押她們的對面那個房間。德西忽然意識到什么的時候,他被警察揍在地上,頭壓在木地板上。借著沒被完全遮去的視角,他看到警察們進了他的房間。那個房間里擺滿了他所有的畫作,還原了他犯罪的所有證據。警察們目瞪口呆,就在同時,所有的女人都一齊沖進去,她們開始撕扯畫紙,德西在地板上扭得像一只蝦,他感到自己的淚水流到了木地板的縫隙里,從未有過的痛苦狂風驟雨一般襲來,侵蝕了尚存的理智?!昂?,留兩張,都是證據?!蹦贻p的警官叫到,他看了一眼德西,又覺得十分鄙夷,便不再阻止她們了,他發現角落里有個女孩一直看著那個房間,也不和她們一起撕,像是驚嚇過度,他剛想到這里,她就沖了進去,搶下一幅畫:“這是我的,你不能撕!”但是她被她們抽打著伏在地上,畫的碎片掉在她旁邊。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眼花,她想到了那輛讓弗里達受傷的車子,那些女人都變成了車子,她看到德西的脊椎斷成三截,他的身體碎裂,一幅畫貫穿了他的腹部。他和弗里達手拉著手,走進火焰制成的河床中,血液從毛孔里脫滲出,接受了魔鬼的契約。
她們突然聽到野獸一般的嚎叫,停住了動作,才發現那是德西在叫,像某個畸形生物發出信號。她們中有些人便不再撕了,笑倒在地上。警察走到德西旁邊身邊,搖搖頭:“帶走。”
VII
在展覽館的這幅畫里,脊背連著兩個人,他們看起來很強壯,卻能看到細小的毛細血管。一個穿著現代服飾,一個穿著正式長褲。他們連用一個心臟,一半紅,一半黑。他們一個浮在海面,一個頭朝下浸在海底。他們都扯開嘴角,但不知是不是在笑。
這幅《雙脊人》被拍出了高價。它的作者在獄中完成它以后突發心臟病而死,他在墻壁上寫道:“我希望死亡是令人愉悅的,我希望永不再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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