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吃如你（2）

　　代號貳拾捌

　　燈光突然亮了，高曉燕帶著十幾個學生開門進來，還有幾個體育課想逃上來拿錢包的學生。

　　彥栗和呈沨在班級里，兩個人似乎在搶什么東西。

　　“你們在這里干什么？”

　　高曉燕話沒說完，彥栗快速地把手機搶過來，對呈沨吼道：“都是你，不然我也不會被抓到！”

　　呈沨想奪回手機，但是彥栗像一頭敏捷的鹿，一個閃腰躲開幾步。馬駿豪站在高曉燕旁邊，高曉燕是帶他們一群班干部去教務處拿資料的。他起先在旁邊看好戲，但他一會兒就發現那個白色手機就是他的，他頓時氣血上涌：“手機還給我！”

　　彥栗現在變成了一個獵物。

　　人只要有機會合法地進行攻擊，連腎上腺素的分泌都要開始快起來。特別是一群人去對付一個人。我只是所有人中的一員，可以承擔極小的責任，可以享受最大的快感。他們一齊涌上去抓她，教室里響起刺耳的桌椅碰撞和呵斥聲。她踉蹌著退到窗口，然后“嗖”的，手機從窗口掉了下去。

　　馬駿豪大叫一聲，從教室跑了出去。

　　“神經病。”

　　“真的有毛病的……”

　　兩個男生上去掐住彥栗，高曉燕拍拍胸口，像是沒嚇得不行。幾個女生在旁邊交頭接耳一邊安慰高曉燕：“老師，好了好了，沒事，還好抓住了……”

　　“呈沨啊，跟老師講講，怎么回事……”高曉燕拉住呈沨去她辦公室，幾個女生退后幾步保持一段可以挺清楚的距離跟著。

　　“我上來拿報名照交表格。”他從口袋里拿出表格，不露痕跡地掙脫她的手，“來不及了，老師我先去把表格交了。”說完順著樓梯小跑步離開了。

　　“誒，去看看馬駿豪怎么樣了，手機還能不能用啊，這個看樣子是要報警了……”

　　彥栗被關在學生處的一個會議室，幾個老師連番進行了一番人身攻擊。彥栗像一睹厚墻，整個過程面無表情地低著頭打瞌睡，有兩個女老師看彥栗不把自己當回事，用手去撮她腦袋，指甲把彥栗的額頭劃疼了，她才抬起頭：“你再撩一記試試看，我讓你跟我一起進去。”

　　她不再理她們怎么罵她，下下頭繼續睡覺。

　　大概在下午四點的時候，高曉燕來了：“誒我怎么說你好啊，高老師真的想救你啊，你就像老師的孩子，你這樣下去……你自己是無所謂，人家要怎么說我們班級你考慮過伐？”大概說到四點半，她說：“馬駿豪說可以不報警，還好手機沒壞，不然你要賠的。”

　　彥栗猝然抬頭：“沒有壞？”

　　“你什么意思啊，我跟你說還好是沒有壞，不然你現在已經進去了，曉得伐。”

　　彥栗從椅子上站起來，坐得太久眼前一下子有點黑，細密的無措感這才慢慢涌上喉頭。

　　扈崛

　　“彥栗確實偷過你的手機，你也已經上交了那個手機。你當時說是手機沒有壞，不要彥栗賠償。實際上你的手機從三樓掉下去已經壞了。你這么做應該是為了威脅彥栗，你想從她那里得到什么呢？”扈崛抬頭看他，近距離他才發現馬駿豪生了一雙狹長的眼睛，這雙眼睛總是無意識地往四周瞟，是非常不正的神態。

　　“你不說話無所謂，你想完全推卸彥栗的死和你沒關系這是不可能的，你自己想想清楚。”

　　另一頭林灰敲開了馬駿豪家里的門，他媽媽是全職主婦，正在家里拖地板。看到警察進來立刻脫下手套把他們迎進去。林灰注意到她胳膊上有一些淤青，嘴角也是。他裝作沒看到。幾個警察在沙發上喝茶，女人拿了花生瓜子一盤盤堆到茶幾上。林灰朝她笑笑：“我們就四處看看有什么線索，請問您兒子的房間是哪一間？”

　　“哦就左邊第一間，我兒子房間沒什么好看的，就一些書，這孩子一直很乖能做什么壞事……”

　　林灰走進房間，房間有股悶悶的氣味，整理地很干凈，想必是他媽媽都收拾好了。和一般男孩沒什么區別，桌上零星幾個手辦，書櫥里一些基本的教科書，動漫雜志，英語輔導書。他打開抽屜，里面也是亂糟糟的一堆書，筆袋，證件之類的玩意兒。他拿了兩本厚書隨便翻翻，看到從里面掉出來幾頁紙，另一本夾著別的雜志。

　　林灰不以為意，他繼續翻別的書，發現每本書都夾著十來張這樣的紙頭，他感覺怪怪的，每本書都拿出來抖一抖。他又翻開右邊幾個抽屜，把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擱在雜物最下面，他看到幾張紙和一個小罐子。罐子里是一些白色的粉末。那幾張紙上都用紅色水筆寫著字，有些字跡因為寫得太重劃破了紙。

　　“高，死。”

　　“狗女人。”

　　“高曉燕，死于2013”

　　他把那幾本女人的胸部“啪”得合上。

　　“她之所以要偷你手機，因為你們本來就有間隙，她有可能是蓄意報復。但是這個小姑娘性子很硬，你后來能威脅到她，必定是你抓了她什么把柄，這也是她為什么要偷你手機的原因。”

　　扈崛說完，有人敲門進來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回道：“你去審吧。”他說完回頭重新盯著馬駿豪。馬駿豪疲憊地抬頭：“我拍到她了……吸毒。”

　　“那天跟幾個班委一起去買運動會的用品，小商品市場那邊都是沒拆遷的老房子，我家就住在靠近福州路的地方，反正就這一片。后來我們走到浙江中路那塊，看到彥栗和幾個像小混混的在弄堂里，幾個小混混胳膊上都有針眼，彥栗我不知道，拿了一包在吃……”

　　“還有別人看到？”

　　“羅思宜和我一起看到了，其他人都先走了。我用手機把她拍了下來。”

　　“你準備交給老師？”

　　“……”

　　“還是說你一開始就打算威脅她……”

　　“我沒有！”

　　“你一定也沒有侵犯過彥栗。”

　　“我沒有……”

　　“還有彥栗的尸體上有多處淤青，面積比較小但是范圍面很大。而且那個淤青有很多是疊加的。”

　　“不是我……”

　　“她的腰兩側有明顯的瘀傷，胸口也有被打過的痕跡。馬駿豪，半年前你們學校進行過體檢，如果那時候彥栗身上就有傷，馬上就能被看出來。很明顯不可能是她家里人對她施暴，她每天早晨還給你帶早飯，現在已經很清楚了，你覺得還有別人的可能么？”

　　“我沒打過她胸口，我只是掐她。”馬駿豪臉部肌肉微微顫抖，“我就輕輕掐了她兩下……”

　　一個小時以后扈崛從房間里走出來，另一邊的刑警正在說話，看到扈崛過來走上去：“那兩個小孩問了，基本上沒什么花頭，那個當天和彥栗接觸的男孩子就說那天回去是拿表格的，正好看到彥栗在偷東西。他們學校那天確實是要交那個報名表。”

　　“這個無關緊要。”扈崛拿出一根煙，自從妻子懷孕以后，他已經很久沒抽了。

　　代號貳拾捌

　　“高曉燕煩死了，以為自己是圣母啊。”

　　“是額呀，但還有人覺得她好的呀。”

　　“反正我超討厭她。”

　　“羅思宜，高曉燕上次是不是扣了你一大筆獎學金？”

　　羅思宜看了陳萱一眼：“你怎么知道。”

　　“戚，我么小百靈呀。”

　　呈沨遲到了，從教室進來把同學們嚇了一跳，以為老師來了。他剛看到高曉燕和一個男人在說話，應該是學生家長。他路過的時候聽到彥栗的名字，下意識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他看了看身邊的彥栗，她神情有些恍惚，和以前不太一樣，但是又說不出有什么不一樣。

　　高曉燕走進班級，慢吞吞地把教案放到講臺上：“現在開始默寫，本來早上就可以默掉，結果有些家長因為自己私事把高老師耽擱掉了。”下面沒人吭聲，她繼續說，“這個其實是耽誤大家的時間。好了，開始上課。”

　　放學以后呈沨從另一條路走，準備去看看生病的姥姥。他拉著車環發現彥栗就在后車廂，他猶豫了一下去叫她。

　　彥栗看到他有些發愣，然后禮貌地笑笑。兩人一起在同一站下來，尷尬地走了一會兒，彥栗忽然抬頭：“肚子餓嗎，我請你吃個面包吧，新開的，很好吃。”

　　他剛想說不，卻沒說出口，就跟著彥栗進了那家面包店。

　　一個金黃的脆皮面包，一疊粉紅色的醬。

　　他咬下去，猝不及防，一下子咳嗽起來，但是那個味道不是很沖，帶著余味柔和地滾進喉嚨。

　　“我喜歡吃芥末。”彥栗笑出聲，“被芥末辣出眼淚，超爽。”

　　他蘸了一下那個醬，脫口而出：“魚……”

　　“嗯，是很新鮮的生魚片混合其他一些調料做成的。”彥栗咬了一口面包，“好吃。”

　　她露出符合年齡的笑容。

　　兩個人像啞巴一樣一口接著一口吃面包，呈沨也不知道說什么，雖然不說話，倒也不覺得很難熬。

　　“大家都吃過生魚片蘸芥末。”彥栗看著玻璃窗外的人行道，“甜蜜的生活偶爾要一點警醒才可以更好地繼續，美好里加一點痛苦就能把它的美更襯托出來。這個面包呢，本身就是一種辛辣的存在，但是只要蘸一點點美的東西，它就能一直存在下去。如果本身就是痛苦的存在，那只要一小碟魚醬就覺得很幸福了。芥末面包，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下。”

　　呈沨轉過去看她，不小心辛辣的芥子嗆到，不得不瞇起眼睛。

　　扈崛

　　這個面包還真是特別啊。

　　他這樣想著。瞥見有幾個人穿著西南私立的校服。也在吃那個芥末面包。

　　扈崛饒有興味地叫他們：“小孩，這面包現在是不是很火。”

　　“警官好。”他們嘻嘻哈哈地回應，已經快忘了那些和自己不相干的八卦和命案。

　　他看了一眼那個坐在位子上沒動的人，他和自己吃面包的樣子很像，一口接著一口，像在做作業。他認出他是和彥栗一個班級的，當時還問過話。

　　“扈警官好。”小孩抬頭看他一眼。

　　“好吃嗎？”他也咬一口自己的面包。

　　“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下。”小孩完全沒有蘸醬，“就算不蘸醬，還是覺得它是好吃的面包。”他的聲音被面包悶住了，糊糊地透出來，“還是覺得有存在的必要。”

　　“神經病！”旁邊一個男生笑著打了一下那個小孩的頭，“快點吃啦，等會兒還要跟八班打球。”

　　他三兩口咽下去，抬頭笑笑：“先走了。”

　　扈崛看著他越走越遠，在原地站了很久，突然猛地跑出店門，幾個男孩已經不見了。他叫了輛出租飛快地開到學校，要求調出手機被偷那天班級的監控錄像。私立學校每個班級都裝有高級的投影儀，為了以防學生破壞，教室最后都會有攝像頭監控。

　　因為犯人被抓住，所以根本沒有人會去看那天的監控錄像。

　　扈崛也說不上為什么，他只是想知道一些細微的線索。雖然案子已經不算圓滿地報上去了。

　　馬駿豪用手機里的視頻脅迫彥栗，對彥栗進行一些肢體上的欺凌，并要求彥栗每天早上給他帶早飯。初中的學生，以此就可以帶來心靈上的快感。馬駿豪本身人格十分有問題，父親有過家暴史，母親懦弱無能。他的眼睛永遠是像賊一樣看人，讓人非常不舒服。后續找學生的問話中表明馬駿豪曾今對女同學有過隱晦的騷擾，但是因為年齡太小，大多數女學生都選擇把這種事扔進臭水溝里。馬駿豪臥室的那罐不是亞硝酸鈉，而是普通的迷藥。他用這個藥對彥栗進行了進一步的侵犯。馬駿豪表示彥栗并不反感，他也只是好奇。他這么說的時候，扈崛突然覺得心里很難過，說不上為誰。

　　彥栗不忍侮辱選擇自殺，馬駿豪因對高曉燕也懷恨在心，想利用彥栗制造一起一箭雙雕的案情。但是他萬萬沒想到彥栗會在這一天自殺。

　　扈崛站在監控室里看那個錄像。

　　“…………”

　　“…………”

　　“……呈沨，是你，你在這里干嘛？”

　　“……”

　　“你偷馬駿豪的東西？你……你瘋了？”

　　“你別管我。”

　　“你吃錯藥了？你偷他手機干什么？你優等生當膩了要學我？”

　　“你快走。”

　　“噓，好像有人來了，我聽到腳步聲……”

　　馬駿豪的汗滴下來：“所以……我威脅她，如果她敢反抗，我就把視屏公布出去……視頻里的人一定會蹲監獄……”

　　“就算不蘸醬，還是覺得它是好吃的面包。還是有存在的必要。”

　　扈崛把玻璃杯扔到門上。

　　代號貳拾捌

　　“你看到馬駿豪拍了視頻。你想幫彥栗，所以去偷他的手機。但是彥栗看到你偷手機，以為你被馬駿豪抓住了什么把柄，她壓根不知道視頻里的是她自己，而馬駿豪不也知道彥栗在幫的人是你。”

　　扈崛想點煙，想起這里是烘焙店，又把煙塞回去：“你想問我為什么會想到你。我啊，因為不夠理智一直會壞大事。一個人的眼神，神態是沒法偽裝的，我在問話的時候，你又不害怕，又不帶情緒，眼睛又很干凈，超出這個年齡的成熟，讓我覺得很怪，很不安。你在談論她的時候，一直眨眼睛，因為你害怕會情緒失控。這面包，我吃一口，那個味道，絕對不會錯。”

　　呈沨笑了一下：“那天我去找她，她兩天沒來上課。她們家住在二樓，我抬頭從前面的窗戶看到她弟弟在尖叫，她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手上全是血。我立刻去了面包店，我還拿了傳單塞進高曉燕的門縫。我不要馬駿豪死，讓一個人死，太便宜了。我選擇高曉燕，是因為只要她那天能聽一聽彥栗舅舅的話，只要她調查一下，只要她能對得起為人師的資格……事實證明，她只配做我烤面包的模具。”

　　扈崛站起身：“而你，你理所應當地接受了她為你承擔的后果，和所有人一樣在旁邊看著她，在她還來得及可以出爐的時候不把蓋子打開，把她悶死在里面。”

　　他說得太大聲，面包店里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

　　扈崛拿起大衣，叫上左甫，他拉開店門，赤柱灣的風吹醒了一點他的神智。

　　“左甫，我為什么放過他，儂曉得伐。”

　　左甫不知道上司自言自語在說什么，只好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因為啊……”他終于可以吸煙了，他好像吸了一口長達數年的煙。

　　“但是只要蘸一點點美的東西，它就能一直存在下去。”

　　他被芥子嗆到，只能瞇起眼睛，但是他還是看到她一閃而過的笑意，她頭發上扎著一跟牛皮繩，那個繩子本來就不是用來扎頭發的，當中有點凹槽，會勾到頭發。

　　——芥末面包，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