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住在手機里的小莉澤

　　一

　　木子覺得左佐戴這兩天跟他說話的方式有點詭異。她是有點小冷的，說話總是庸庸懶懶，偶爾有些神經質。但是現在，木子能感覺到電話里嗓音間透出的乖順。他放下電話搖搖頭，女生是神奇的生物。

　　左佐戴卻覺得這兩天木子開始變得不耐煩了。她說了三句才能聽到他的回話，時常還會牛頭不對馬嘴，有的時候她因為激動說了很長很長時間，幾乎忘了要對方回應，這個時候通過手機的無線電，她突然覺得木子離自己好遙遠。她輕輕掛了電話，醫院陽臺外的風吹得自己有點冷，她悄悄爬回床上，在腦子里想木子什么時候才會來看她。每天早上都會有一個男生來給自己送早餐。好像每天都不是同一個人，她不認識他們，一律都是長相標致的男孩子，鼻梁被醫院早晨的陽光打上淺淡的金色蜜粉。她惡聲惡氣地趕走他們，因為她在等木子。

　　唯一能明白木子和左佐戴想法的人，是小莉澤。誰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搬家到左佐戴的手機里去的，這件事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在手機通話空間里給自己安排了一個小窩，懶洋洋地趴在里面。她討厭那些不斷傳簡訊的手機，吵得她沒辦法睡覺。左佐戴的手機供電量足，所以小莉澤不會挨餓，每天早上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小莉澤會鉆到手機屏幕上曬曬太陽，要是聽到有人來了她便迅速地消失。總的來說，她對左佐戴的手機還是挺滿意的，除了醫院的消毒水味道有些難聞外，其余都還好。只是每天晚上的八點鐘，會有一個電話把自己吵醒。她皺著眉頭坐起身來，無線電的傳播讓她感應到那是一個好聽的男音。小莉澤雖然住在手機里，但也是女孩子，不是尼姑，所以她心里就突然有點小花癡，并且光明正大地偷聽他們講話。

　　“喂，木子，今天早上又有人來給我送早餐了哦。是我最喜歡吃的雞蛋沙拉，喂喂，你有點危機意識好不好？”

　　小莉澤在心里偷笑，對方的聲音卻波瀾不驚，帶著微微的笑意：“我知道啦。喜歡我家左佐戴的人真多，我不在的時候就讓他們照顧你好了。你要乖一點，別讓我擔心。”那個聲音陷在男孩和男人的分界線上，有一種特殊的味道，小莉澤從聲線里神奇地感到一種淺淡的溫暖，朦朦朧朧一層透過手機傳到自己的心里。那一瞬間小莉澤的心砰砰亂跳。但是她一晃神又難過起來，她通過手機屏幕偷偷看左佐戴。她的臉孔精致，說不上多漂亮，但是有一股特別的清新感，這是很特別的。她的性格有點任性，但是并不壞，小莉澤能聽出來木子很喜歡她。于是小莉澤覺得左佐戴在那一刻似乎成了自己的情敵，她惡作劇一樣地掐斷了電話的聲源。左佐戴一句話沒說完，就聽到電話“嘟嘟嘟”的忙音聲，有點摸不著頭腦。等到第二次第三次這樣，并且和木子確認雙方都并沒有掛斷時，她輕輕敲了敲手機：“小破機，準備罷工啦？”

　　小莉澤努努嘴，臭丫頭，我才不罷工。

　　其實在心里，小莉澤并不討厭這個情敵，她經常聽她的聲音，也分享她的小秘密。在她看來，左佐戴是奇怪的，同時也是少有的特別的姑娘。小莉澤在晚上的時候，就偷偷鉆到屏幕上去睡覺，因為大晚上的，即使左佐戴離屏幕很近，黑暗中也看不到小莉澤。她會對著自己的手機說：“我是不是一個很奇怪的人呢？有的時候，我都不明白自己。”小莉澤睜著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不說話。她明白生性小冷的左佐戴其實非常孩子氣，她怕孤單。很多個夜晚，她們就這樣隔著手機對視，小莉澤通常會看著左佐戴睡意朦朧地閉上眼睛，然后自己再打一個哈欠，把小身體蜷縮成一團，像個貓咪一樣懶洋洋地去睡覺。

　　她是一個除了自己以外，誰都不知道的秘密。住在左佐戴手機里的秘密。

　　二

　　對于左佐戴，只有一件事是小莉澤搞不懂的。

　　每天早上送早餐的男孩，小莉澤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看到過他。他個子很高，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連帽衫，腿很長，五官生得很漂亮，但是身上有一種叫做安全感的氣息。他并不說話，因為每次在他說話之前左佐戴就會斜著眼睛問他：“你又是誰啊，我都說了不要給我送早餐。”男生也不說話，把東西給了她就走，然后偷偷在門口看她。

　　通常這時候左佐戴就在病房里抱怨兩聲，然后還是樂滋滋地把東西吃完。小莉澤想，若不是有了木子，她說不定會喜歡這個人，真是花癡。她想想覺得臉紅。可是每天早上來的人都只是這一個，左佐戴卻跟木子說：“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來給我送早餐哦。”小莉澤一直覺得左佐戴不是那種虛榮到要去騙人的女孩子，可她這么說真是讓人好氣又好笑。小莉澤這時候恨不得大叫：“才沒有！木子你被騙了！”直到那天，左佐戴對著手機自言自語：“木子，那些人是你叫來給我送早餐的嗎？”小莉澤才明白，左佐戴是真的好奇怪。

　　小莉澤幾乎是一天比一天更迷戀木子。她以前也鉆進過情侶的手機里，她覺得他們說話真是俗不可耐，但是偏偏木子，讓她突然萌生出“這個男人好有愛”的念頭。不管是左佐戴發脾氣的時候，還是任性率橫的時候，木子永遠保持著溫暖的柔和的聲線，在他心里，不管左佐戴做任何事，都是可以包容的。他在電話里說，丫頭，抱歉，我一定會盡快回來的。左佐戴不耐煩的時候，就會厲聲刺激他：“回來回來，你都說了多少個回來了，你不要回來了。”便騰得掛了電話，手機被甩出好遠，小莉澤保住自己的腦袋，以免自己被摔成腦震蕩留下后遺癥。手機里可沒有醫生。左佐戴在地上安靜地蹲了一會兒，把手機拿起來，發會兒呆，還是重新給木子打過去。小莉澤翻著自己的小白眼想，還好手機耐摔，不然還給你這樣折騰？

　　小莉澤雖然小，但并不是省油的燈。她邪惡的小計劃早就開始慢慢醞釀，她在無線接受通訊空間里偷偷建造了一個隔離空間，這樣每次說話，她只要一按開關，就可以把左佐戴的話隔離在門外，她模仿著佐佐代的聲音對那個電話里的男孩說，嗨。

　　木子聽到那個新聲音，并沒有多想，猜想可能是左佐戴嗓子不好，他笑嘻嘻地說：“嗨，找哪位。”

　　小莉澤興奮地說話都不會說了，她支支吾吾地說：“找木子先生。”

　　一向伶牙俐齒的自己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突然想到聲音傳輸空間里還有個左佐戴，連忙先閉嘴，打開左佐戴的聲音通道，讓她聽到木子的聲音，不然萬一被左佐戴發現沒有聲音，她一下子掛掉可就前功盡棄了。于是在此期間，小莉澤就像生意紅火的店小二一樣，忙里偷閑地跟木子說兩句話，然后再切換到左佐戴的頻率。有的時候左佐戴覺得木子說的話簡直是莫名其妙，有的時候自己說了好多句他還回答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左佐戴并沒有懷疑什么，她覺得也許是木子不再像以前一樣那么專心了。做著壞事的小莉澤覺得人生從沒這樣奇妙過，她居然可以和親愛的木子說話了。現在，她不再只是個旁觀者。只是，一想到不能像木子表明身份，想到木子依然以為自己只是左佐戴，小莉澤會在一瞬間有種說不出的難過。她想，就算自己再怎樣阻撓，木子依然還是會喜歡左佐戴，自己依然還是不可能對木子說，嗨，我是小莉澤。我是住在你女朋友手機里的小莉澤。

　　所以小莉澤的愿望那么輕，那么簡單，只是——我想跟你說話，我想看看你。這樣而已。

　　三

　　有一天晚上，小莉澤在手機里對打電話過來的木子說：“我喜歡你。”

　　雖然知道自己愛上了一個無望的聲音，卻還是忍不住要告訴他。

　　木子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也喜歡你，左佐戴。”

　　小莉澤輕輕地掐斷了電話，她偷偷地哭了，眼淚不停地掉下來。這是她聽過的有史以來最成功也最失敗的表白了。她馬上擦干眼淚，因為她不敢哭太久，生怕自己的眼淚弄壞了手機內部的機芯。那一刻，她無限地羨慕左佐戴。只可惜她沒聽到那句話。

　　而左佐戴，聽著手機再一次的掛斷，也把頭埋在膝蓋上，她看著有點水汽的手機，覺得是自己眼花，她輕輕地對自己說：“這手機，是真的不經用了呢……愛情也是。”

　　從那天起，小莉澤開始躲在手機里不出來。而左佐戴，也不再打電話了。木子打過來的時候，她呆呆地看著手機，卻不接。來查房的醫生說：“左佐戴，電話少打，輻射對病情總歸不太好的。”于是左佐戴抬起頭，把手機給醫生：“你能替我保管嗎，我怕我忍不住。“

　　醫生笑著摸摸她的腦袋，說好。

　　左佐戴安靜地坐在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小莉澤揉揉眼睛，著急地想張口叫她，可是明白不可以。她被醫生帶到了辦公室。這意味著從此以后她都聽不到木子的聲音了。整個一天她都在手機里上躥下跳坐立不安，木子打電話過來的時候她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手機慢慢地震動，她只能發聲，卻沒有本事去接電話。她失落地坐在手機里，拖著下巴想不出任何對策。最后她爬到了手機的屏幕上，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屏保，這樣就可以看清醫生辦公室里的一舉一動，也許有一天，受不了寂寞的左佐戴就會來要回手機了。

　　但是小莉澤一直沒有等到左佐戴，她躺在醫生的抽屜里，透過抽屜的吃力地看著外面的一切，有的時候醫生拿東西，把抽屜敞開著，她才能稍微透透氣。直到有一天，她聽到了“左佐戴”這個名字，她一下子一個哆嗦站了起來，豎起耳朵。

　　“醫生，還是沒有進展？”

　　小莉澤突然感到心臟停跳兩拍。她懷疑自己是因為太思念，卻不敢質疑，這確實是木子的聲音。她居然聽到了木子的聲音，他就在她眼前。她抬起眼，看到那個高個子男生，愣住了。是每天早晨來送早餐的男孩子，他眉眼英俊，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誒，我之前就跟你們說過，治愈的可能性很小。臉盲癥對于現在的醫療水平來說是治不好的，只有靠她自己去努力記憶。她的胃病也快好了，我覺得你應該借機告訴她，你看，她根本就認不出你，而且每天早上都把你認成不同的人。換句話說，她每天都會把你的樣子忘記。”

　　“所以也許她永遠都認不出我。”

　　小莉澤屏住呼吸，她只能看到木子的背影，卻從那個背影感受到了一種形容不出的難過。她想，這也許就是他一直以來，都對左佐戴撒謊，即使每天早上來看她，都不告訴她他是誰的原因。她迅速登陸手機里的網頁，輸入臉盲癥，跳出來很多難以解釋的病例。這些病人有的記不住自己身邊生活了幾十年的家人的樣子，有的看過一個人之后馬上就忘記，有的甚至連自己的樣子都不知道。在他們的視野里，人的臉就是一張空白的，待填充的圖。所以對于左佐戴來說，木子只能用聲音告訴她，我一直在你身邊。

　　四

　　后來的話小莉澤沒有聽到他們說什么，她只知道，左佐戴馬上要出院了。她想，如果左佐戴一輩子都不認識木子呢？她的自尊心能不能受得了，受得了自己認不得就在自己面前的男朋友。她突然為自己在電話里的惡作劇感到臉紅，那天讓她傷心的并不是緊緊是那句“我也喜歡你，左佐戴”，而是男生沉默了很久以后，對小莉澤說：“我總覺得也許你不是左佐戴，當然這種想法很荒謬……但是……不論怎樣，左佐戴，都是我最喜歡的人。”

　　百無聊賴的小莉澤在左佐戴的手機里鉆進鉆出，看到左佐戴最后發出的一條短消息，突然驚覺，原來她早就知道。

　　“木子，我們分手吧。因為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忘記你。或者說，我也許一輩子都不認識你。”

　　那條短信息發出之后一直沒有回應。但就在這天男生走后不久，正在手機里睡午覺的小莉澤被一條短信震醒，有一條新的短消息，上面說：“即使你不認識我，我還認識你。所以從今天起，我們就重新認識吧。”

　　光線被空氣鏡頭用廣角扯開，擠進心壁外的漏洞里。

　　即使你不認識我，我還認識你。

　　小莉澤輕輕地把這句話念了一遍，她偷偷地抹了一下眼角，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小愛情，早就已經夭折了。她把那條消息打包折好，然后枕在自己的腦袋下，慢慢地，安靜地睡著了。在夢境里她想象著他們的結局，也許他們在一起了，認不出臉的左佐戴憑著聲音也能認出她的木子。也許他們分開了，年輕的愛情本來就經不住考驗。也許有一天左佐戴能認出木子了，也許有一天木子不再喜歡左佐戴了。一千萬種可能性，一千萬個想象，卻都抵不住當時那刻木子說的，即使你不認識我，我還認識你。我不會放棄。

　　于是睡夢中的小莉澤蜷了蜷身體，微微彎起了嘴角。她甚至都沒有去想自己今后的命運，是永遠留在這個左佐戴的手機里，還是繼續流浪到下一個地方。只不過明天的事就等到明天醒來再說吧。如果當時有人看到她的笑，一定會覺得相當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