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刷]
肖澤生從睡夢中驚醒,騰出一只手順勢按掉了枕邊的手機鬧鈴。他瞇了瞇眼,眼前陌生的布景,陌生的氣味。他皺眉,揉了揉被堅硬的床板硌得生疼的肩膀,支起枕頭,半坐著。
“叮——”,電話聲起,肖澤生回過神,拿起聽筒:“肖先生您好,您預約的叫醒服務是6:30,如果需要的話,您應該起床了。”
“好,謝謝。”
想到今天大概有個會議,于是他起身,坐到床邊,胡亂把腳伸進酒店提供的一次性拖鞋里,匆忙朝著衛生間走去。塑料材質的拖鞋太薄,昨晚洗澡攢的水還沒有晾干,肖澤生不跌一個踉蹌。
肖澤生拆開酒店的一次性洗漱用具,把牙膏擠到牙刷上。當他專心制造著滿嘴泡沫時,他一眼瞥到旁邊竟然還有另一副已經拆開的牙刷。雖然定的是豪華大床房,擺置的用具的確都是兩份,只是昨晚歸來已是深夜,疲于應酬的自己被酒精作用著進了房間,倒頭就睡,又何來理由拆開這另外一副?
想不通,各種奇怪的想象卻被屋里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肖澤生回過神,趕忙跑了出去。
“喂,澤生啊,今天的會議臨時有了點變動,改到明天了。你今天就當是休息休息,在北京待了那么久,都好久沒回家了吧,多去走走唄。”
“恩,好。”澤生滿嘴牙膏的泡沫,含糊地應了一聲。
是啊,有多久沒回來了?有多久沒敢回來了呢?肖澤生吐掉了嘴里最后一口漱口水,對著鏡子,把水潑到臉上,用力抹了幾下。
關掉水籠頭那一刻,他再次注意到了手旁的那把打開的一次性牙刷,太多的記憶沖刷過心頭,印跡被撫摩得愈加分明。關于“她”的想念,似乎也因為這一把牙刷,重新涌上心頭。
是啊,不是自己想不起,根本是自己忘不掉。許多年久失修的畫面,卻一直在記憶里閃著光。
“牙刷。”肖澤生握著它,咬字清晰地默念。
[餛飩面]
南國的三月,氣候宜人地令人艷羨,溫軟又清爽。因為不用開會,肖澤生終于擺脫了不合體的西裝,換上一件純白棉T、水洗牛仔褲,和一雙板鞋。二十幾歲的模樣,本來就該是這樣啊。戴久了虛偽的面具,卻連自己是什么模樣都快忘記了。
這樣想著,肖澤生的心情頓時變得明媚起來。于是他又記起在酒店看到的另一把牙刷,想著不如趁著“偽青春”,去記憶里熟稔到可怕的地方再看看。即便是不忍翻開的情緒,也該就此作結了。
肖澤生從小就是個對家里意見言聽計從的乖孩子。一路長來,成績中規中矩,聽話,不惹事,沒什么脾氣,也不心生過多的己見。高一分班那年,父母問他想讀文還是讀理,他脫線般頓了頓,注視著父母,搖了搖頭,認真地回答不清楚。父母大手一擺說,好吧那就讀理吧,讀理的孩子有前途,工作好,掙錢多,靠得住。于是肖澤生毫不猶豫地在志愿書上寫下了“志愿:理科”。
按道理說,就這么選擇了理科這條路,循規蹈矩地走下去,看起來也不錯。畢業以后找一份好工作,有一個好前途,聽起來已經足夠令人羨慕。但肖澤生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到了大學他才發現,一份好愛情,其實也該在計劃之內。后知后覺的自己,怕是只在“她”的面前,才能找到最完整的自己吧。肖澤生的思緒開始游離起來。
一路若有所思地走著,不覺便到了曾經走過無數遍的地方。門口油跡滿布的招牌一如既往地吸收著來來往往的塵埃。“韓記餛飩面”幾個字,搖搖晃晃地立過一年又一年。肖澤生看著這陌生又熟悉的痕跡,突然感慨萬分起來。是了,時光兜兜轉轉,留不下的是人心,留得住的是回憶。這五十年的老字號,哪怕風雨兼程,也是屹立不倒。
正當肖澤生望著招牌出神時,店面里好客的老板娘把油滋滋的手用力往圍裙上一抹,走出店面,露出老練招牌的微笑。只是看著一臉認真的澤生,笑容掛在嘴邊,遲疑了一下。
“你不是……”
“肖澤生。”肖澤生的注意力收了回來,羞澀地應道。
老板娘停頓了下,露出了越過方才幾十倍的喜慶笑容。
“澤生啊,都五年沒有來過咯!都快忘了我咯,是不啦?”老板娘一邊嗔怪地嘟嘴,假裝跟肖澤生置氣,一邊又拉起他的手,像失去聯絡好多年的親人般握了又握,笑得合不攏嘴。
“韓姨,這不是忙嘛,好不容易回來開個會,這不就是,想你——的餛飩面了嘛。”肖澤生露出一副撒嬌的模樣。
“是咯是咯!來來來,趕緊進來。老樣子,不放蔥花,多放紫菜,是不?”
“恩恩!”肖澤生應得格外滿足。
肖澤生從桌面上的筷桶里抽出一雙筷子,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敲打著桌面,手托下巴,等著那碗在回憶里煮了五年的餛飩面。
“韓姨,我來啦,一碗餛飩面,多放蔥花,不要紫菜啦~快點哦,快餓死了啦!”一個脆生生的女聲進來。
就在那一瞬,肖澤生的周圍像是涌動著一股寒流,背后似有涼颼颼的銳劍沖著他齊發。這無比熟悉的聲音,從他的記憶里洶涌而出。
肖澤生僵硬地轉過頭,女生比他先注意到自己,彼此對視了幾秒。
“佳浮……”
“肖澤生……”
更像是喃喃的稱喚,卻不在不禁意間觸動彼此的心思。程佳浮先低下頭,佯裝擺弄了下她的包,然后起身,落落大方地坐到肖澤生的對面。
“呃,好久不見啦。”肖澤生打破沉默,先說出口。
“是啊,五年了吧。我聽別人說你畢業就去北京了啊,今天,怎么會在這里?”眼前的女生一如當初的模樣,眉清目秀,活潑明麗,眼神里時不時透露出的頑皮樣,還有萬年不變對高跟鞋的喜愛。
“回來開個會,今天休息,所以……”
“還記得這里哦……”女生問道。
“是啊,怎么能忘?就算這感情變了,這餛飩面恐怕還是老味道吧。”肖澤生的語氣里流露出一絲置氣的意思,弄得程佳浮有些尷尬。
“呃,這幾年過得還好吧?”程佳浮刻意地撇開話題。
“恩,在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寫代碼呢,沒日沒夜的,跟個民工似的……你呢?”
“面來咯!”倆人的對話被韓姨洪亮的一嗓子打斷,熱騰騰的餛飩面擺到他們面前,韓姨頗有深意地看了他們倆一眼,也沒多言,便揚手離開。
“我?還在小話劇場里做著我的演員夢啊……也挺好的,恩。”
“你跟我想得還是差不多,這里跟過去也是一樣。”肖澤生沒有看著程佳浮,騰出手抽出另一雙筷子,遞給她。
佳浮遲疑了一下,把桌上沒有蔥花多放紫菜的餛飩面推到肖澤生面前。“吃吧,要不涼了不好吃。”
“恩。”濕霧騰騰之間,他們都看不到彼此的神情。
好像是,又回到了8年前。
[眼鏡框]
大二的學生,總不再算是freshman。對學校周邊的一草一木,都能做到如數家珍,何況是這家建校以來就萬口相傳的滿分小吃店。那個時候的“韓記餛飩面”還經營著除了餛飩面以外的各種廣式小吃,直到幾年后才刪繁就簡,保留了最傳統的招牌面食。
G大是一所綜合類重點大學,也就是說,在這里不僅有土木電氣理工男,還有一笑百媚藝術女。在這家又老舊又破敗的小店里,便能一目了然地看到這個學校的縮影。通常情況下,店里左側的一桌往往是戴著厚厚眼鏡片的零情商工科男,而右側則是一桌學表演學播音招人側目的藝術類專業女生。
那一天,就是如此。
程佳浮拖著滿臉不情愿的徐婧走進韓記,一路碎碎念:“哎呀,就陪我來吃一頓嘛,吃一頓又不會怎么樣!”
“你看看你穿得那么復雜,來這種又臟又破的店,真是……不是說好去吃黑松白鹿的嘛……”程佳浮順勢審視了下自己,穿得確實挺復雜的,尤其是腳上一雙粉嫩嫩的高跟鞋。
“好啦好啦,坐嘛坐嘛,下次我陪你嘛,就當是我請你好啦!”程佳浮坐下,沖著女生擠眉弄眼。
“什么‘就當是’,明明就是……!”
“好啦好啦~知道了嘛。韓姨!”
“來咯!”韓姨聞聲而出。
“來一碗多放蔥花,不放紫菜的餛飩面!”
“來一碗不放蔥花,多放紫菜的餛飩面!”鄰桌一個寬厚的男中音幾乎在同時把她的聲音覆蓋了下去。
“到底是啥?一個一個慢慢來!”韓姨有點摸不著頭腦。
“你先吧。”鄰桌的男生有點不好意思。
“我要一碗餛飩面,多放蔥花,不放紫菜!”韓姨聽著,順手記下,剛想開口問男生,程佳浮就搶先一步說道:“他的是不放蔥花,多放紫菜。”
“恩,對。”男生低了低頭,略顯羞澀。
“怎么著?你今天有點蕩漾啊~”徐婧一口氣把碗里的十個餛飩全吃了,還順手從程佳浮的碗里蹭了個餛飩。
“哎,說真的,你猜那個男生是哪個系的啊……”
“就他?不是學土木的,大概就是學計算機的吧。就那德行。”
“哪里有,他跟那些理科男明明很不一樣哎……”
“我靠程佳浮,你不會吧……看……看上他了?”
“哪有啦……”
“你看你燙得要死的手,跟發春似的!”徐婧一把抓起程佳浮的手,程佳浮紅著臉用力抽出。
“程佳浮,你你看看你這眼光,好歹你看上的前幾任也都是高富帥吧,這……”
“胡說八道!我覺得他就挺好啊,比那次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體育生好多了。”難以抑制的一臉花癡相。
與此同時,鄰桌的男生也正上演著豐富的內心戲碼,只不過那種怦然心動的情緒,他無從說起,別人更是無法知覺。
“徐婧,你說,他遲鈍的樣子是不是很萌哪!”
“哪有……”徐婧一臉嫌棄。
“要不逗逗他?”
沒等徐婧反應,程佳浮把戴著的眼鏡框摘下,放在桌上,她拉起徐婧的手,立馬跑了出去。
鄰桌的男生們見這桌巨大的動靜,停止了談話,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肖澤生最先看到放在桌面上的眼鏡框,眼疾手快地起身,抓起它,沖了出去,迎面剛好撞上站在門口正談笑風生的程佳浮。
“呃……給你,你落在桌上的眼鏡。”男生有些不好意思。
“啊,謝謝你!”程佳浮滿面春風,沖著徐婧傻樂。
“恩,不過,好像……”
“恩?”
“你的眼鏡片是掉了嗎?”
程佳浮和徐婧相視,笑得不可開交,也沒有應答他,便轉身跑開。
這個年紀的女生,笑起來都那么好看,恩,還有那雙高跟鞋,也很好看。
男生心想。除了羞澀,好像還在心里開出了一朵花。
總歸有太多太多東西,因此而盛開,又可能隨時凋謝,沿途落下最漂亮的景色。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