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購買愛

　　莉蓮拒絕他人的關愛，這份決心持續了半個世紀。這使她看起來仍然年輕貌美，眼睛炯炯有神，瞳仁有清晰的邊界，角膜上浸染著水，在黑暗里也能反射微弱的光彩。

　　她小

　　心翼翼的跨過水坑，這里剛下過一場雨，崎嶇不平的路上有無數大小的水洼，她的裙子又沉又長，裙擺由仆人抱著，自己也得費勁拎起。鞋跟碰撞磚塊敲打出清脆的聲音在狹窄的巷子里回蕩，黑暗是它的擴音器。

　　最后莉蓮停在一扇仿木鐵門前，她皺著眉頭，摘下手套，輕輕叩門。而后她轉身擺擺手讓仆人退下。仆人茫然的看向自己懷里繁復無暇的裙擺，向莉蓮露出求救的表情。

　　“好了，退下吧。”莉蓮柔聲道，“我保證不會有人責怪你，叫司機也先走，我可以自己回去。”仆人為難的看著她，想要說些什么，莉蓮已經快速的閃進門里。

　　房間里暖氣燒得正旺，屋主人還覺得太冷，掛起厚重的防風窗簾，封死了任何能吹進寒風的縫隙，又在房間各處放置取暖器。地上的電線錯綜復雜，這讓莉蓮仍然要保持跳水坑的小心，甚至要更小心才不會被電線絆倒。

　　屋主人正蜷縮在一張看起來非常柔軟的椅子里，把手很高。椅子就像沒封口的箱子將屋主人保護起來，而他也裹了一條熱到極點的電熱毯。他的身后是應該放在玄關的廣告牌，它原本還發光，但現在估計插頭都讓給了取暖器，上面寫的是屋主人的營生：收購別人對你的愛，出售你對別人的恨，簡單來說就是販賣別人對你的感情，出售你對別人的感情。你可以賣掉別人對你的愛，這樣別人就不會再愛你，也可以購買你對別人的愛，從而愛上那個人。以此類推，什么感情都可以。

　　莉蓮走進屋里沒有三分鐘已經熱出一身汗，她不得不脫掉斗篷和小披肩，即使一條夏天的棉裙也熱得如坐進了桑拿屋。莉蓮想，十分鐘后她就會被熱的失去知覺。

　　“先生，恕我直言，盡管外面是零下的寒冷，但你不覺得這屋里太熱了點嗎？”

　　“莉蓮小姐在耐寒方面簡直是非人類的。”對方在毯子里甕聲甕氣的回答，失去往日衣冠禽獸的樣子。此時莉蓮有一種錯覺，她在被毯子遮掩大半的情況下更清晰的看到了羅莫先生。

　　為了防止自己昏倒，莉蓮直接將信封放到桌子上。她態度謙遜，像對待陌生人一樣禮貌的起身，將信封雙手推到羅莫面前。

　　“有勞了。”

　　羅莫沒有立馬反應，他轉頭盯著莉蓮看，看了大概十幾秒。十幾秒鐘莉蓮也一動不動絲毫不膽怯的與羅莫對視，她緊張的蜷起腳趾，努力保持冷靜，連眨眼的頻率也不改變。直到談話結束，她才想起把腳趾松開。

　　“莉蓮小姐不打算獲得幸福嗎？”

　　“現在的我就很幸福。”

　　“好狡猾啊。”羅莫終于從椅子上起來，他仍然離不開電熱毯，從入冬他就罹患流感，寒冷侵蝕他每一塊骨頭，每次入冬都是生死考驗。

　　“先生是在說哪方面呢？”

　　“我也期待著莉蓮小姐來購買感情的那天啊，從與莉蓮小姐簽訂第一份合同以來，或是莉蓮小姐第一次踏進敝人的寒舍時就期待至今。”

　　“叫我莉蓮就可以了。”

　　“真是狡猾。”羅莫自顧自的笑起來，伸出兩根手指夾起桌上的信封，接著迅速恢復之前的樣子，蜷縮進椅子的更深處，這讓莉蓮下意識的想要尋找椅子的電線，“讓我來看看，這次又是哪個倒霉鬼，莉蓮小姐又能拿到多少錢。”

　　“勞煩。”莉蓮雙手疊在腿上，正襟危坐，裙子精巧的包裹著她的身軀，細窄的肩膀隨著呼吸起起落落。屋里只剩下時鐘滴滴答答的細碎聲音，其中還摻雜水晶球里落雪的聲音。莉蓮很難把精神集中在聽力上，羅莫卻很精于此道，他漫漫無聊的人生很多都靠聽取各種聲音聊以度日。在沒有顧客上門的時候，他喜歡玩開保險箱的游戲。

　　羅莫還在看那封信，并非是信中內容頗多。他靠名字和生辰八字判斷此人的感情重量，以此來開價錢。他雙眼放空，全身心投入此人的一生，感同身受他的痛苦與愛。莉蓮耐心的等待著，這過程又是漫長又是短暫。等羅莫終于還魂似的脫離，重新凝望莉蓮時，大概過了十幾分鐘，莉蓮從頭到尾都如負責的美院特聘的模特。

　　“你真的要賣給我嗎？”

　　“是的。”

　　“莉蓮小姐真的打算這樣度過一生，在寒冷的冬夜獨自醒來，心中也不會感到寂寥。”

　　“會感到寂寥哦。”莉蓮小姐微笑道，“但比起這個我有更重要的愿望。”

　　“真是有趣，如能了解，真是三生有幸。”羅莫將信封拋回桌面，“錢和合同我會寄到您那去的，只是這次他真的對您十分珍愛，讓我都有些惋惜呢。”

　　“能夠得到先生的囑咐，我已經深感幸福。”莉蓮起身鞠躬，就算是你從小就看她長大，甚至與她度過最艱難吃皮鞋的時光，她都依然禮貌的對你如初次見面，她的姨媽曾經感嘆，她才是真正的冰霜美人。正是這種神秘的特質吸引著更多青年為她前仆后繼，即使半個世紀已經過去，仍有大把人愿意為她獻出自己的眼睛，但終有一天他們也許會后悔，甚至連失去眼睛的理由都記不起來。莉蓮也毫無留戀得輕易的就把這些感情賣掉，即使在他人看來這愛是這樣驚天動地感人至深，莉蓮也義無反顧的第一時間到達羅莫這，將其賣掉。一方面來說，莉蓮很可能就是靠此發家。

　　“您為什么不愿意被人愛戴呢？”

　　“會有負擔，我不想傷害他們，也不想被他們傷害。”

　　“您真是奇怪啊，來我這的人，總是出售別人對他的恨，好讓那些人別那么恨他，或是購買對別人的厭惡，好讓自己不再那么喜歡他。”

　　“愛與恨本來就是一樣的，或者恨要有更多的動力才行呢。”莉蓮感覺自己已經被熱得昏頭轉向，“如果我們之間沒有關系，就不會被彼此牽絆，心中就不會有任何障礙，我們互不認識，卻心意相通。有了認識，才有了阻礙，我們相互靠的越近，就離得越遠。”

　　“真難讓人理解。”羅莫哼了哼鼻子，他從出現時就不能走出房間，所獲得知識都由書上獲得，但凡有記錄的事情他無不知曉，而對莉蓮所說的理論，卻是無處可展翅的小鳥。

　　“其實我也想要從先生這里購買一份感情。”莉蓮緩聲道，“我一直積累著我的財產，我想這次，我應該能夠買下您這最高級的的愛了。”

　　“啊！”羅莫恍然，思索了幾秒后說，“沒錯，但其實你想買什么我都可以打折到你買得起為止。”

　　“不了，我喜歡按規矩辦事。”莉蓮打算離開，她覺得再不走，自己就要脫水，雖然這時刻她期待已久，“等冬天過去的時候，我就來購買這份感情，前提是您能活到那時候。”

　　“好。”羅莫愉悅極了，他想擁抱莉蓮，沖出電熱毯又快速縮回去，“恕我不能送您到門口。”

　　莉蓮再次光臨正是時候，或她真的非常準時。羅莫正忙于收拾多余的電線，他的廣告牌又在玄關亮起來，但他仍無法脫離電熱毯，幾個關鍵位置的取暖器依舊瘋狂的發熱。羅莫看起來精神了很多，至少露出了一整張英俊的面孔。他恢復了彬彬有禮的紳士風范，還為莉蓮端來了新鮮出爐的曲奇小餅干。

　　“我真高興，感冒好了之后的第二天又是莉蓮小姐的光臨。”

　　莉蓮看著忙前忙后的羅莫，他筆直的身板在立馬把屋子襯托的小，明朗的春光也終于打進屋里，而莉蓮卻覺得已經快要看不清羅莫了。比之前在椅子里蜷縮的羅莫，現在的羅莫像是一個影子。

　　“好了，等紅茶好了，就可以坐下來詳細談談。”羅莫清亮的聲音在房間里彈來彈去，“我已經期待了一整個冬天，為了此事我差點都忽略我又度過了一個冬天。等我們簽完合同，我就要以個人名義留莉蓮小姐在這吃一頓飯，您一定是這些年我最大的一筆單子。”

　　“我想并不需要那么隆重，普通的鹽水就可以了。”

　　“這怎么能行。”

　　直到紅茶端上桌子，羅莫才穩定的坐下，期間他那電熱毯的電線已經在房間里繞成一個死結。莉蓮注意到他換了一塊新桌布，天藍色格子，看起來和茶杯很相配，想來他是真的活過了有一個冬天才有這些精力。莉蓮整理了一下鬢角的碎頭發，輕咳一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手有些顫抖，茶杯和底座碰撞起來。羅莫立馬微笑著讓她放輕松。

　　“好了，我們可以來聊聊了。聊多久都沒問題。”羅莫滿臉都是笑意，這讓莉蓮感到迷茫，他真的那么開心自己來購買感情嗎，同時莉蓮也被這開心感染，不自覺露出笑容。

　　“莉蓮小姐是想直說，還是先談談今天紅茶的味道？”羅莫當真一副奉陪到底的模樣。

　　“我想直說吧，我并不想耽誤您的生意。”羅莫還想客氣一番時，莉蓮第一次打斷他，“我想要購買我對羅莫先生的愛。”

　　莉蓮認真的確認了一遍。“我想要購買我對羅莫先生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