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歲前的日子

　　在我十九歲以前，我未曾想過獨自在外的日子。然而這并不代表我不向往。當我按部就班地長大，我漸漸感受到生活的乏力感和無趣。一切都能夠循序漸進地發展，像一對相親成功的男女，結婚，生子，那么順理成章。

　　但我并不甘心于這一生活，我堅信自己是天生的冒險家，喜歡不停給自己找事，攪和自己波瀾不驚的生活是我的理想。

　　高中三年，為了嘗試這一快感，我和當時的男朋友黎豪翻墻逃出學校，各自在口袋里放了一張溫暖的一百塊，捏著一張粉紅色的火車票踏上征程。我到現在依然忘不了那張被我緊緊捏在手心的火車票，粉紅色的，帶著一絲年輕的驕傲。那是熱血噴張的日子。

　　我們以這座南方小城為起點，一路向北逃離。我為什么要給這場旅行冠以一個逃離的名義呢，其實這不過就是正常的旅行罷了。只不過因為你翻墻出校，沒跟父母打聲招呼就瀟灑地離開，所以才有一股離家出走或者私奔的味道。

　　我記得那段驚心動魄的旅行。我們在漫長的旅途中一次又一次的親吻。在火車上鋪失眠的夜晚，看著星星一點一點下墜。黎豪說，你真是一個灑脫的姑娘。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手指溫暖，眼神溫柔，聲音充滿帶著倦意的磁性。那一刻我是愛他的，也許只是那么一小下。我喜歡黎豪因為他和我一樣熱愛北方，原因是什么，說不清，也道不明。

　　可惜我們并沒有到達北方?？上攵谶@段旅途中我們的老師和父母有多么著急，我手機一開，全是滿滿的電話和短信。我的同桌給我留言通風報信，她說，不好了，你爸媽要報警，你們快回來。

　　于是我們在中途下車，買了返程的車票。我們離抵達北方還有一半路程，然而我們最終沒有到達，這就像是這段感情最后不了了之一樣。

　　我沒有到達北方，我對那里仍然充滿熱情和好奇，我依舊不滿足于這座濕潤的南方小城。我每分每秒都想逃離，去一個凜冽的地方。

　　我的高中三年除了那次中斷的旅行之外乏善可陳。蜻蜓點水地愛過一些男孩，讓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糟糕。小的時候問哥哥姐姐們，高中是什么？他們說就是堆積如山的試卷和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愛。等我長大，又有一批新的弟弟妹妹虔誠地仰起臉龐問我，高中是什么？我說就是堆積如山的試卷和一段無疾而終的戀愛。一代又一代的青年人成長起來，世界日新月異，你不知道哪天就是世界末日，過了2012是否就能得到永久的平安。我們的所有生活原模原樣地被套用，就像老師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換湯不換藥。題目換湯不換藥，故事換湯不換藥。這是我們十六歲到十九歲的一段光陰，原來成長也就是這三年，改變也是。

　　北方，男孩

　　黎豪說你為什么那么迷戀北方。這個問題有點腦殘，可以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可以沒有。于是我回答說因為我太喜歡冬天。

　　為什么喜歡冬天。

　　因為冬天可以穿厚棉襖和格子短裙。

　　這是我十六歲時的回答。我和黎豪在一起三年，他三年都在樂此不疲地問我這個問題，于是我就不厭其煩地回答他。黎豪可能真的是一個不錯的男孩，有點潔癖，手指溫暖。他喜歡用他修長的手指撫摸我的頭發，他擁有全世界最好的脾氣，能夠容忍我的各種無理取鬧。我們在冬天一起看第一場雪，堆一個沒有眼睛的雪人。我們太愛冬天，總是從學校走到市中心，發掘出這座城市名不見經傳的小吃。從煎餅攤到炸雞排，老徐銀絲到麥當勞。

　　走到麥當勞的時候我們分手了。

　　好了，讓我們暫且拋開黎豪，拋開這個沒有名字的男孩，繼續我們的故事。今天是一個安靜的晚上，十分適合回憶。那些與之有關的日子，我也不知道這個“之”指的到底是什么，一個人，一座城，一段生活，一些記憶碎片。拼湊起來，暫且稱它為青春。

　　我在我家樓下認識齊延。確切地說是在一個涼皮攤。男孩沒有錢，似乎剛和別人打完架，搞得鼻青臉腫身世凄慘。我雖然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同情別人的妞，但是看到他可憐巴巴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同情心泛濫。我拉他一起吃涼皮，說我需要一個人陪。他略微驚訝，但沒有說什么，只是坐下。那家陜西涼皮真是難吃，吃完之后害我拉了三天肚子。

　　也害我認識了一個人。

　　害我愛上一個人。

　　齊延和叔叔阿姨住在這里，父母都在北方的家鄉打工。叔叔阿姨畢竟不是爹媽，自然愛管不管，給他交了學費送進學校就一了百了。

　　我聽得很認真，那時候好像是八九歲的樣子，沒有接觸過什么人，同學們也都是這個城市的人，口音、喜好、五官，所有的一切都大同小異，很符合這座城市。偶然見到一個北方人，離我們這里這么遠這么遠，遠的要坐23小時的火車。齊延說他不喜歡坐飛機，他喜歡火車，旅途中孜然一身的快活，饑餓感和飽足感，失眠和口渴，音樂和艷遇。當然，這是后來的他說的話。

　　那時我喜歡上齊延，因為好奇和新鮮。

　　后來我不止一次問過自己，我為什么向往北方。我的心里有答案。因為我暗戀過的第一個男孩子就是個北方人，他有高大的身材濃濃的眉毛，他告訴我北方人吃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加蒜的面條、豬肉白菜餡的餃子。他的臉很白，我常常在想是不是因為吃了太多白面的緣故。不過這都不是重點，北方才是重點。后來我又愛過太多男孩，他們有的愛吃面有的愛吃飯，但就是沒有那個男孩讓我怦然心動。我想，我與北方的結，就此打上。

　　北方，北方

　　我并不確信齊延是否喜歡過我。我們明明背著米奇書包一起上學，他還送給我自動鉛筆和香橡皮。小的時候并不懂得喜歡是什么，愛是什么，只是會不由自主地和你想靠近的人靠近，和他說話，和他分享生活點滴。的確，扎紅領巾的年代允許我們擁有愛情，不是早熟不早熟的事，而是那以后的人生，都會越變越復雜，也越來越讓人懷疑愛情，懷疑世界。

　　齊延數學極佳，會做應用題和算術題。他比同齡的男孩都要高，像一棵隨時移動的白楊樹。

　　我問齊延那天為什么要打架。他說因為別人笑話他是個外地人。

　　笑話他怪怪的腔調和口音，笑話他的白皮膚和他愛吃面。

　　他們笑話他的地方，恰恰都是我喜歡他的地方。我從那時候開始熱愛面食，喜歡去有豬肉白菜餡餃子的餐館，喜歡在面條里倒上醋加上蒜蓉，喜歡放學在路邊買兩個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啃著。

　　我們所在的城市濕潤而柔軟。到處都是顯而易見的雨水。城市不經常揚起塵土，因此路邊總是擺滿各種小吃攤。齊延說他的家鄉四季塵土飛揚，冬天凜冽，需要在屋子里安放暖氣片御寒。一出門就得把自己裹成粽子。我從來沒把自己裹成過粽子，因此無比向往。

　　我沒問過齊延愛不愛我。他答應帶我去北方旅游，吃正宗的北京烤鴨和糖葫蘆。體會臉被寒風刮破的撕扯感。我等待這些承諾的實現，等待一張溫暖的火車票和一個方形的旅行箱將所有一切少女夢想全部裝進。

　　可是齊延卻帶著他的承諾一起消失在沒有亮透的黎明。他一向獨來獨往，沒有引起太多關注，只有我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一只氣球被扎了一個洞。

　　齊延說過他一定會走的。離開這里，回到北方。因為那里有他的家，有北京烤鴨和糖葫蘆。他只是在這停留了一小段，生命中很小很小的一小段，幾乎看不見的一小段?？删褪且驗樗倪@一小段，勾起了我年輕的純潔的情懷。

　　北方，南方

　　我為了找回那些承諾，懊惱了很久，也終于考上了北方的大學。我第一次離開家，離開父母，手里捏著火車票，拖著行李箱。我這么多年的夙愿終于達成。所有人離開的時候都只有一個旅行箱。仿佛在這里生活的這些年，這些分分秒秒，都被壓縮成餅干，一塊一塊地碼在箱子里。從此浪跡天涯。

　　我在離開的時候看見黎豪。他穿一件黑色呢料大衣，戴深灰色圍巾，雙手插進口袋。黎豪一語成戳地說北方一定是你心里的秘密。

　　我笑著說你一直都是這么懂我。

　　你是我愛過的女孩。

　　你也是我愛過的男孩?；疖嚿系哪敲匆恍∠拢矐撍闶前伞?/p>

　　那里天氣干燥，沙塵太嚴重。

　　那里有全世界最正宗的北京烤鴨和冰糖葫蘆。

　　為什么不坐飛機。

　　你不覺得旅行就是應該坐火車的。

　　那天我們理應悲傷告別，一切都理所當然地無疾而終。然而黎豪笑得一臉輕松，他沒有去北方，而是留在這座濕潤的小城。黎豪說他太過于懷舊，雖然總是想著冒險卻又有太多牽絆因而總是不能付諸行動。我說這里的一切我都太熟悉不過，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東南西北，街上行人大同小異的臉孔，人們交談的聲音、對罵的聲音、哈哈大笑的聲音都像烙餅一樣，在我心里烙了一個圓圈，圈住我的所有視覺、嗅覺、聽覺。我需要一個嶄新的出口，一個陌生的境地容我釋放。

　　黎豪說我會記得你的，你是一個特別的姑娘。

　　我說這只不過是一個關于北方、南方的故事。故事沒有多大容量，也不夠真實，所以就不要太過于相信。

　　后來我到達北方，這都是后面的事了。后面的事沒有太多精彩，我也還在繼續，因此來不及回憶，等我度過這些年年歲歲，找到齊延，找到北京烤鴨和冰糖葫蘆，我們再詳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