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和馬丁各點了不同的面包和雞蛋，馬麗要了咖啡，馬丁要了鮮榨果汁，他們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灑在桌上，有點叫人昏昏欲睡。他們都低著頭，馬丁又悄悄盯著馬麗看了很久，馬麗起初不適應，依舊膽怯不去看他，一塊核桃面包下肚，他們的目光已經離不開彼此，馬丁能感到這些年馬麗的變化，他用略帶嘲諷的口氣指出了她從里到外的改變，讓馬麗感覺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不是相見歡的那種。吃完早餐，他們又去看了場電影，整場電影里馬丁一直拉著馬麗的手，兩人的手心里都是汗水，但沒人在乎。電影結束兩人又一起吃了頓飯，分開后馬麗不不覺得馬丁還是過去那個少年，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改觀，所以沒有什么必要再和他見面，即便馬麗在新的學校雖然沒有遇見能讓她眼前一亮的人，但周圍人群中也有幾個能襯得上有點意思，而馬丁一點都沒變，他覺得女孩子依然能夠滿足于每天送早飯的那種浪漫，馬丁則帶著滿腔喜悅等著和馬麗重燃愛火的，卻沒等到馬麗的回應，他忍不住打了個電話給馬麗，馬麗電話里的聲音冷冷的，馬丁撲了個空，他覺得自己樂極生悲了，一氣之下刪去了電話簿里馬麗的號碼。

　　馬丁在自己的大學里找到女朋友，一個很喜歡他的同班同學，家里是做生意的，但不是大城市出生，和馬麗相比起來沒有一點點的時髦，但男孩子不管這個的。他們私下里是再沒有什么交流，但是從社交網站上還是能看大對方生活里的一點點，馬麗知道馬丁的女朋友帶著他去海邊度假了，馬丁知道馬麗找到一份時髦的工作并且身邊沒有情人，但也就僅此而已，這年頭把自己生活全都曝光在網絡上的只有那些很真誠也很傻呵呵的人，可惜他們倆都不是。有一點馬麗覺得很奇怪，無論她和馬丁多久未見，除了彼此在社交網站上發布的相關消息，除此之外，哪怕相隔十萬八千里，她總能無意間從別人口中聽說到他的消息。

　　而馬麗也自認已經逃離了馬丁那個苦難的輪回，她終于重新有了愛人的想法，一次工作中她遇見一個前途光明的外向的男人H，一見如故，H總是那么神秘，馬麗百思不得其解，捉摸不透也有點欲罷不能，他有一種魔力讓她的生活游走在期待和孤獨絕望中，絕望的時候馬麗真的有想過H是不是會巫術什么的。

　　后來，馬麗細想了一下，慢慢分析了一遍他們從認識到現在，當然了，他們至今都沒發生過什么。他們之間發生的都是很官方的事情，而且用很官方的方法去解決的，她腦子所幻想的他們的未來都是她一手捏造的，也許H這個男人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但轉念想到他無意中的動作也言語，他故意湊近的面頰和無意間觸碰在一起手，馬麗又收回了悲觀，有一種凌駕云端的感覺，這種看得見底的希望讓她欲哭無淚，她想這個男人大概就是自己所辜負的別的男孩子們集體送給自己報應吧。

　　一天她同老朋友聚餐，講起了那個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H，兩個女朋友安慰她說，“這人那么官方所以工作一定很忙，這人早晚會來約你的，他不是還欠你頓飯嗎；這人也可能是同性戀，他們要是不想公開，藏得可牢啦...”而坐在中間的一個男生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一陣言辭地說，“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想啊！”馬麗凝神看著他。

　　“他沒那么喜歡你。”

　　“這電影我看過。”

　　“就是這樣。”男生說。

　　之前為馬麗出謀劃策的兩個女生在一邊嘰嘰喳喳爭論不休，而馬麗卻像被一道閃電擊中。

　　“謝謝你！”她對那個男同學說，“你應該早幾個月跟我說這個，我就不會浪費那么多時間了。”

　　“現在也不晚。”

　　有一天晚上，馬麗在參加一場朋友的派對時，正好那個令馬麗魂牽夢繞的H也在場，他穿著得體，很官方的那種得體，卻逐漸生出了一種黃宗澤式的面容，讓他身邊總是聚集了女人們，馬麗靠不近他，沒有了之前工作上的關系，兩人很久沒有聯絡，最令馬麗傷心的是他也沒有一點點要靠近馬麗的意思，他正享受著來自四面八方受歡迎的氣息。

　　馬麗剛剛要陷入他那個深深的背影的幻想中的時候，男同學的那句“他對你沒感覺”立刻浮現在她眼前，她把這句話牢牢訂在那里，時刻提醒自己，尤其是像這樣的場合。

　　馬麗提著紅酒杯坐在走道里的沙發上，眼前來來去去走過和她一樣渾身都市味的年輕人，一個穿著西裝背心的男人坐在她身邊，她看了一眼，他們并不認識，出于相同的氣質，兩人碰了一個杯，簡單的自我介紹之后交換了名片，這人是剛起步的設計師，對這里有些雜亂的系統心生畏懼，他們是派對上兩個又孤獨又雄心壯志的人，很容易親近，他們離開了派對打車去了一家安靜的酒吧聊天，聊到快午夜，決定各自回家，臨走前年輕的設計師把自己的外套送給了馬麗，直到坐進出租車，看著新朋友的身影越來越小，馬麗才從淡淡的興奮中醒悟過來，想到漸趨平緩的日子，大聲嘆了口氣，司機從反光鏡上偷偷觀察了馬麗。

　　回去之后馬麗就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就去上班，一個月之后才想起這個新朋友，她從層層名片中找出他的名片，很快電話那頭就有人接了，一個充滿活力的聲音，她說自己有一個媒體圈的朋友可以介紹給他，設計師當然說好，他們約在周末的夜晚見面，而馬麗說的那個朋友則是H，她自己也很清楚，她不過是那設計師當做借口去約見H的。

　　她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H，哪怕男同學那句話已經訂在她心頭，釘子也生了銹，她還是愿意為他勤勤懇懇地織毛衣。勤懇倒不是因為他的魅力多么無邊無際，只不過瑪麗想給自己找一個支點，然后陷下去，這種煩惱能抵擋其他很多煩惱。她控制不住的這種想法，有一點也是被迫的。

　　周末夜，H果然是遲到的那個，他匆匆走進餐廳，四下張望，看到馬麗之后熟練地輕輕摟了摟她的肩膀算是問好，又和設計師握了握手，脫去外套坐定，一副來去匆匆的模樣，讓陌生人敬而遠之，隨后他向服務生要了一杯葡萄酒。

　　馬麗知道H的習慣，要從官方的問題循序漸進才能深入淺出地聊起各自的生活，她當即把設計師放在了話題之上，H看了看他帶來的一些照片，覺得還不錯，講了也許能夠一齊合作的方向，但到細節處就省略了，讓人覺得這事也不算很安穩的，但至少現在三人都是面色紅潤地坐著喝酒，之后的事情最終能不能成仍是未知。晚餐之后，他們三人同上了一輛出租車，剛才聊得又些意猶未盡，在車上又說了一會，先送設計師到家，這路程正正好好，要是再長一些對于剛剛認識的人來說也聊天直到詞窮不知誰該發話的。

　　車上只有馬麗和H的時候，馬麗看著窗外，車子駛上了高架，天空里下起毛毛雨，車速一快就飄了進來，她想把窗戶關得小一些，這時一只手托住了她下巴，這是她沒有預想到的，她被迫沒能關窗，H湊近馬麗，注視著他，然后湊上前把舌頭伸進她嘴里，這是一個馬麗曾幻想過無數次的場景，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似乎真的經歷過，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都是她親自操刀設計的，她能倒背如流，但當真實發生的時候，她依舊能感受到一瞬間的眩暈，她立刻從眩暈中把自己抽身出來，通過舌頭揣摩著H喜歡的接吻方式，他們一直吻著吻著沒有停下來，直到司機詢問接下來這路該怎么開。

　　他們去了H的家里，馬麗從未來過，但是當看到這件房子的第一眼，她覺得很失落，不是空間的問題，也不是裝修的問題，她覺得自己很多時間以來的一個幻想終于實現了，預感到**過去的空落落，努力爬上山頂后還得沿著山路下山的規律，只是現在的她想不了那么多，H從進門到臥室這一段里，已經把馬麗脫了**，馬麗一邊被H壓著一邊看著天花板上的燈，接觸不良導致燈光總會閃爍了幾下，每一次閃爍后燈光亮度都減弱一些。

　　第二天一早馬麗收到設計師的短信：

　　“笑什么？”H睡眼朦朧，一只手從后面摟住馬麗，在她的肚臍眼上畫圈圈。忽然收回了自己手臂，從床上起身。

　　“怎么了？”馬麗問。

　　“昨天我們都有喝多，對嗎？”

　　“有一點。”

　　他們倆四目相對，“所以...你看，既然這樣...”

　　“好！我知道了！”馬麗用被子裹著上半身從床上下來，從地上撿起自己的衣服。

　　“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也許應該放慢腳步。”

　　馬麗直起腰，手里提著**，“沒問題啊，放慢...腳步...”

　　馬麗這一次吸取了之前戀愛的經驗，她不再有睜只眼閉只眼的清高，開始變成一只警覺小獵狗，不溫不火地看著她的主人。只要有空就一起吃飯睡覺，H洗澡的時候偷偷翻看他的手機和登錄他的社交網站，工作郵件也粗略地掃過一番，替他收拾屋子并一點點把自己的東西帶過來，他們還邀請朋友來做客，馬麗因此認識了更多的人，他們也有叫來設計師，他還在做著自己的工作室，馬麗對他說，雖然他們都住在一起，也見過了彼此的朋友，但她始終沒有那種“我倆是一對”的感覺。她知道如果事業是一個女人，她也是一個女人，兩個人站在H面前，H會毫不猶豫選擇事業這個女人，而且她一點都不會生氣和驚訝的。

　　再次見到設計師，他已經換了發型，看上去也疲憊不堪。他看到馬麗和H在一起，設計師并不驚訝。“我早就看出來了。”他說。

　　“后來那事成了嗎？”馬麗關切地詢問他的工作。

　　“H沒和你說？”

　　“沒有。”

　　“他原意介紹我認識一些人，但是上次的合作，他沒有回應，你覺得他這是什么意思？”

　　“不要緊，都是這樣的，得慢慢來。”她安慰自己的設計師朋友。

　　她忽然明白，一切所謂的“慢慢來”不過是無為的掙扎，其實結局早就注定了，不過是慢慢地把流程走完而已。

　　馬麗來到H家中，已經在馬麗的整頓之下，這件房間有了她的影子，但很微弱，需要時不時地去打理。馬麗想要是這種狀態持續一年，她就向H求婚，一年算是漫長的吧？符合慢慢來的要求吧？馬麗問自己。

　　但在六個月的時候馬麗在自家床上看到一個少女的**，白嫩光滑一彈就破的樣子，H的聲音從房間里的衛生間傳來，“我敢斷定那個電影出現的著名編劇不是找他本人演的，你想他見過那么多好萊塢的劇本為什么偏偏讓自己出現在這一部里面？就因為是尼古拉斯凱奇主演的？”話說到一半，H推開房門，下半身裹著一條浴巾，是馬麗昨天剛剛扔進洗衣機的。

　　“哈，你們在聊電影？”馬麗反問H，H見到她站在門口竟然有些慌張。

　　“你聽我說，我們什么都沒有，寶貝兒，你要相信我，我們才剛剛開始。”

　　“打擾了，你們繼續嗎？”

　　“不是，我是說我只洗了個澡。”

　　“收起你那熟門熟路的一套！”馬麗指著床上女人，“拜托哎，在我們的床上？”

　　“寶貝兒，那是我的床。”

　　床上的少女已經開始穿衣服了，馬麗轉身離開，踏著響亮的步子，好像存心想讓鞋跟也跟著斷掉。她走到門口聽見房間里H的用反問的口氣在說話，“你猜怎么著？這回我倒是什么都沒干，卻被她逮個正著。”

　　第二天馬麗乘H家沒人她帶走了所有放在那兒的東西，包括衛生間里的牙膏和大廳里的一幅油畫，讓這件房間里不留下一絲一毫自己的影子，她想過在某個抽屜放一根自己的項鏈或者鑰匙圈，但很快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玩愛情這種游戲里，就跟玩各種app小游戲一樣，要學會游戲技巧，明白弱肉強食，知道被逐出局都是常態。那么等到那一天真的來了，也許能死得稍微優雅一點。

　　就在馬麗從H家搬出來不久，馬丁忽然聯系了她，他是來尋求安慰的，在馬麗自己生活一團糟的時候馬丁居然向她尋求安慰，她驚訝于自己居然安慰地坐在電腦前聽著馬丁一點點的敘述。同時馬丁也是向她來尋求幫助的，有點像小孩尋求母親庇護的那種，她變成了一個自己并不想成為的角色，但她轉念一想，這也可能是馬丁的慣用伎倆而已。

　　兩個疲憊的人很適合坐在一起，有一種力量讓他們互相吸引。起先他像是念著就請，客氣地詢問馬麗這些年過得如何。而馬麗以一種故作隨意的態度和他交流，告訴他自己過得還不錯。但她總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隱藏，馬丁總能看出來，一想這個她就很是心虛。

　　而事實是，馬丁是來向她咨詢一些法律上的事宜，馬麗告訴他，他找錯人了，她一點都不懂。馬丁說，沒事，我隨口問問，就想看看你怎么樣最近。

　　馬丁發來一張小孩的照片，馬麗一陣惡心，她想起那種年輕不懂的夫妻領著一個不停哭鬧的傻孩子走在擁擠的馬路上的景象。馬丁說，“那女人要移民又要和我離婚了，但孩子是我的。”

　　“那怎么辦？”馬麗問。

　　“讓她帶我一起移民唄。”

　　在一個能力很差但很會生孩子的前任面前，馬麗覺得過去對這個男人的預感一點都沒錯，他和H相差太遠，H是個愛玩各種手段的聰明的理智的官方的男人，而馬丁只是一個習慣于依賴的普通人。

　　馬丁上飛機的前兩天聯系了馬麗，希望能再見一面，馬麗同意了，兩人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就在第二天馬丁忽然說因為有事約會零時取消。

　　他們都知道，他們倆之間的整個工程就像是爛尾了，地基一開始就有點歪，現在都沒法往里面裝電梯。

　　后來馬丁說自己移民后還是需亞找工作，租房子，然后一頭埋在工作中，也有說讓馬麗有空過去玩幾天。

　　之后半年他們都沒有再聯絡，平日檢點的聊天和節日的問候全都沒有了。忽然有一年的春節之前，馬麗特意早早發給了馬丁祝福短信，兩人隔著時差又好奇地打探彼此生活，馬丁告訴她，他還是老樣子，和前妻的孩子，以及新交的女朋友住在一起，孩子每周在他這里住三天。

　　馬丁問，“和H有聯系嗎？”

　　馬麗問，“誰？”

　　馬丁似乎很想把自己的一切都訴說出來，末了他來了一句，其實我和現在的女朋友也是快要分手了。馬麗一時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她沒有多余的心思再為別人出謀劃策，而且她知道她提的建議大多都是低效的。

　　現在，他們之間談話的口氣越來越有格式，是那種一把對方放進去就能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的格式，是他們年少時流行的講話方式，和他們現在用的遣詞造句都有些差異。

　　聽見馬丁談了那么多自己的經歷，馬麗也不好意思閉口什么都不談，她避開H，談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她講起工作，但馬丁完全不理解她在說什么，也許感情里微妙的關系他能聽懂，但說到專業的工作的馬丁完全像從幼兒園出來的人。

　　“你那兒還有我的房間嗎？”馬麗問。

　　“這里多的就是房間，來吧。”

　　馬麗訂了最近的機票，整理了很少的行李，坐在飛機上，騰地起飛的時候她覺得整個人都是升華了，她在想當時馬丁坐飛機離開這里的時候是怎樣的情景，她忽然很高興，她知道這種難得的好心情有多么難得，所以她很珍惜的一點點享用它們。但她隱隱覺察到一絲過很早之前的感受重新涌上心頭，她腦海里重復播放馬丁的容貌。

　　她蒙心自問，這段關系里她最慶幸的是那一點就是他們沒有從一對熱戀的青少年，一步步走下去，攜手相伴，共同越過艱難坎坷的成長之路。太棒了，她心想，他們并沒有這樣，他們很可能變成那樣的情侶，溫順、麻木、互幫互助，她慶幸他們之間并沒變成那樣。

　　“差一點我們就能在一起了”，但也就是這一點點的停頓、一點點的猶豫、一點點的自私，讓這份愛在物理空間里相距甚遠。她猜測馬丁現在的樣子，嘴角邊的法令紋應該越發明顯了，但當年他臉上那些痘印可能會消失不見或者變成一個個小坑，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堅持打籃球，如果不是，那他一定胖了不少。但他的雙眼皮依舊在，還有那雙謎一樣卻能讓人注視很久的眼睛。同時她也期盼著他不要太衰老，不要變成那種又邋遢又不拘一格的男人，當然了他最好不要殘疾什么的，要是他缺胳膊少腿了馬麗覺得自己很可能立刻買一張機票飛回中國的，這些年里憋了許多要講的話也會被她吞回肚子里消化掉。

　　在飛機上馬麗小睡了一會，醒來時也不知道是幾點，外面的天空已經暗了。地上的人要是抬起頭，能看到這架飛機在空中劃出的一條軌道。